序
序:村上春树荣膺诺贝尔文学奖之际的贺词(假想版)
哇,村上春树斩获了诺贝尔文学奖!对一个自《且听风吟》问世以来就成为其拥趸的老读者来说,这委实令人欣喜无比。借此机会,容我写下几句不吐不快的话以代替贺词。它化作了一种疑问,那就是:为何大多数日本文艺评论家一直对村上春树这种“世界文学”采取了漠视甚至否定的态度?
莲实重彦①按理说应该代表了日本评论界的最高知性,而他却在《昴》②上发表过“村上春树的作品俨然是一种骗婚”的言辞,并得出了“别读村上春树”这一令人费解的结论。想来,对一名作家指名道姓,还赫然扬言“不要读这个作家写的书”,这种言论难道不是僭越了评论家的尺度吗?至少为了证明自己批评的正确性,好歹也该加上一句:“甭管那么多了,就权当做是上当受骗,自个儿去读读看吧,会发现绝对如我所言。”——或许这样才算得上合情合理,不是吗?
在去年(2005年)年底的《每日新闻》上,松浦寿辉也对《东京奇谭集》发起了一番不可思议的责难:
“语言中应该有一种根植于本土的羁绊,然而,在村上春树的文章中却嗅不到泥土和血液的气息。那是一种恍如淫靡与甘美交织在一起的羁绊呢。可它们却在村上那里戛然断裂了,让人有点上当受骗的感觉。尽管的确写得非常精妙,但所谓的文学便是这等之物吗?”
奇怪的是,与莲实评价村上文学的时候如出一辙,也使用了“上当受骗”这种字眼。而与松浦的这种言论相呼应,川村凑①举出“印度的研究生们也认为村上的文章读起来‘毫无异质感’”,以此作为村上文学的瑕疵。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一点非但没有成为文学的“世界性指标”,却反倒被当做“本土性的缺失”而备受非难呢?对于文学而言,“根植于本土的羁绊”真的是生死攸关的先决条件吗?
窃以为,村上文学之所以在世界各国都拥有读者,是因为它超越了国境,讲述着能够触动整个人类心弦的“根源性的故事”吧。
我认为,村上文学乃是一种“宇宙论”。为了保护所爱之人免受“用老虎钳糟蹋猫爪的邪恶力量”(《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的伤害,守卫在“边境线”上的“哨兵”付出了不为人知的绵薄努力。而描写这种付出的绵薄努力不啻村上文学的重要主题之一。
“哨兵”们的工作与在《舞!舞!舞!》中被称之为“文化积雪清扫工”的工作颇为相似。谁都不愿意干这活儿,然而,倘若无人去做,必然会有人感到非常为难。因此,他们只是默默地接受了这项工作,也并不奢望什么特别的报酬和褒奖。正因为有人坚持不懈地进行着“清扫积雪”这一日常性的努力,才总算得以阻止了“超越常规的邪恶力量”的渗透。不管是政治的激情也好,诗歌的狂热也好,抑或爱欲的迷醉也好,都不是“邪恶力量”的对立项,毋宁说倒常常是它的帮凶。将这种宇宙规模的神话与日常生活的细节融合得天衣无缝,这便是村上文学最大的魅力所在。能够与世界上各个语种的读者共同分享这种文学魅力,让我深感喜悦。
注:本文是在2006年10月诺贝尔奖获奖者名单揭晓的前几天,受某报社之托所撰写的“对村上春树荣膺诺贝尔文学奖所感”。我曾问过“等获奖名单揭晓之后再写不行吗”,而对方的回答是,由于报纸版面的关系,无论如何都需要预先定稿。遂促成了这篇“假想版祝词”的诞生。虽然最终未能采用,但我却由衷地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这篇文章能够原封不动地见诸报端。
美妙的故事会直接作用于身体
第一章 翻译家村上春树
第一节 美妙的故事会直接作用于身体
村上春树所译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以下简称《麦田》)出版了。原本打算到淳久堂①去买的,没想到在西宫北口的站内小书店里,已经堆满了此书。真是好不厉害!
或许仅今天一天就已经售出了几十万册吧。“首日销售量”也该刷新了白水社有史以来的最高纪录吧。
村上翻译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出版在即,这无疑是整个东京的读者们翘首以待的,想必发行首日便能创下百万部的纪录吧。虽说日本社会在很久以前便被认为进入了脱离文字②的时代,可依然存在着大量“一旦需要,还是会阅读文学作品”的潜在读者。倘如没能成功地发掘出这些潜在的读者,那显然应该归咎于写书者一方。
“都怪读者是些傻瓜。”——还是停止这种毫无意义的辩解吧。尽管的确存在着这样的事实,即市面上的“傻瓜书籍”汗牛充栋,而购买和阅读这些书籍的读者也成千上万。
但是,读者并非认为“这是本好书”才去阅读它的。窃以为,毋宁说他们是抱着一种清醒的态度在阅读:虽说算不得一本好书,可就算如此,也还是姑且读读看吧……
内田我斗胆地预测,由于《麦田》村上春树译本的出版,无疑将在今后引发一股各种各样的“旧作再版”热潮(事实上,在网上已经有人展开了各种企划)。或许,不久的将来会涌现出一批年轻的文人吧,他们会提出“我想出版《堂吉诃德》的新译本”,或是“我要重译《包法利夫人》”。
如果真能这样,倒是值得庆幸的。
而我自己就特别希望能够出版《局外人》的新译本。我想这样来阅读加缪,让原文中那种风驰电掣般的节奏感跃动在日语中。
购买《麦田》后,得到了作为“赠品”的《出版文摘》。里面刊登有村上春树与柴田元幸的对谈。村上春树在对谈中说到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说得极端点,对于小说而言,所谓的意义并非那么重要。毋宁说重要的在于意义与意义如何相互呼应。它就近似于音乐中的“泛音①”,虽然人类的耳朵无法分辨那种泛音,但乐曲中包含着何种泛音,这对于音乐的深度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就如同浸泡在温泉之中,身体很容易暖和一样,包含着泛音的声音会久久地残留在身体里。这是一种生理现象。然而,要用语言来解释为什么会残留在身体里,却几近于不可能。而这正是故事这种功能的特征。美妙的故事能够渗透人的心灵,并牢牢地存留在那里,但对于它和并不美妙的故事在功能和构造上有着怎样的不同,却是无法用语言来解释的。
(《出版文摘》2003年2?3月号,出版梓会②)
如果把村上言论中的“小说”置换成“电影”,那么,便与我在《电影的结构分析》中想要表达的观点大致无异了。
美妙的故事会“作用于身体”。这是千真万确的。正因为“故事会直接作用于身体”,所以,我们要“用身体去阅读故事”。窃以为,无论是三浦雅士③,还是桥本治④,抑或养老孟司⑤,都试图以不同的措辞来表达与此相同的观点。可是,除他们之外,试图用语言来清晰地阐明身体与故事之关系的评论家却为数不多。
尽管我还尚未开始阅读《麦田》,但我认为,村上春树通过这项翻译工作,必将会给日本的文学(特别是文学批评)带来强烈的冲击。
我觉得,这种冲击绝不会只停留在前卫性、政治意识、爱欲或是文体等层面上,而将会彻底改变读者阅读故事时的“态势”。
村上春树从事的是“翻译”。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一种恍如“偷偷潜入别人房子里的”体验。作为同样以翻译为职业的人,我不禁感同身受。
这种体验可以说是一种如同卸下“自己的脑袋”,而将“他人的脑袋”嫁接在自己身体上的感觉。一般人也许会抱着相反的想法,在心中想象的是将自己的脑袋嫁接在他人身体上的景象。
其实并非如此。应该是将他人的脑袋嫁接在自己身体上才对。
因为,用自己的脑袋是无法将他人脑海中发生的事情加以语言化的。不过,自己的身体却能感知到从他人大脑里传出的信号,即便这种信号非常微弱。脑袋只能接收“意义”,而身体却能接收“成为意义之前”的东西。脑袋只能理解“信号”,而身体却能听懂“成为信号之前的杂音”。
从他人脑袋中传送过来的,并非有着清晰轮廓的词语或句子,而是杂音,或者可以说是某种波动。而自己的身体却接收了这一波动。于是,便会出现与这种波动共振的部分。“某种东西”与这种波动相互干涉,产生颤动,从而开始发出声响。而这个声响是发生在自己身体内部的、属于自身的事件。自己的骨头、神经及细胞产生颤动,发出共振的声响。而只要是自己身体所发出的杂音,那就肯定能将其转换成信号。
我想,也许这就是翻译这种工作的本质性结构吧。
将自己的身体嫁接在他人的大脑上,耐心地聆听身体所发出的“嘈杂声响”,并将它转换为自己的大脑也能理解的语言。
译者的这种态势与读者那种坦白开放的阅读态势是最为相通的。
在同时代的作家当中,村上春树是个例外,拥有大量并且长期从事翻译的体验。我想,或许是通过翻译,他已经练就了一种身体的感受性,能够听见超越了故事所发出的可闻音域之外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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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扫除的守望者
第一章 翻译家村上春树
第二节 做扫除的守望者
岁末大扫除进入第二天。
今天清扫了卧室、走廊、厕所、盥洗间和浴缸。
卧室倒还并不怎么零乱,但地毯的缝隙中却塞满了毛茸茸的尘絮,只能用牙刷去将其掏出。
索性坐到地板上,一边听着The Beach Boys①的《Pet Sounds》②,一边用小牙刷不停地掏着。
哎呀呀,都已经到年关了啦……不知咋的,竟突然冒出了这种“女性用语”。
熨烫大堆大堆的衣服,戴着老花眼镜麻利地缝补衬领——也不知为什么,一旦这样“索性坐到地板上”做起家务事来,就会顿时感到自己摇身变成了“母亲”。不知何故,就连发出的叹息也散发着潮气,而做针线活时,无意中在头皮上磨磨针尖,疲劳时把手伸到后颈里轻轻拾掇和服领口的动作,也都俨然是《麦秋》①中的杉村春子②,或是《晚春》③中的高桥丰子④。
或许是因为在不知不觉中,我的身体内被烙印上了这种运用身体的“语法”吧。
通过家务劳动而发生的身体性的“性别转换”,与电梯做自由落体运动的坠落感颇有几分相似。摇身变成“母亲”的我,突然对世俗的种种变得满不在乎了。我非常珍爱这种“满不在乎”的感觉,然而,这种做家务时油然而生的身体感觉——我所喜欢的“母亲似的心境”,又有多少男人能够理解呢?说来,这样的人实在不多。(据我所知,也就只有铃木晶⑤先生之流了。)
从卧室哧溜哧溜地平行移动,接下来开始擦拭厕所和盥洗间的地板。盥洗间的地板从远处看上去倒是干干净净的,可实际上,角落里还残存着由尘絮、发丝和洗衣粉纠集起来的顽固垃圾。
擦呀擦呀。
读了《爱玛》之后,发现像这种“扫雪”之类的工作全都是由“仆人”来承担的。而主人们所做的,就只是吃饭、抽雪茄、散步以及谈情说爱。
可是,完全没有体验过这些工作就终结一生的人,不也失去了碰触“某种东西”的机缘吗?
家务事与“西西弗”的苦恼十分相似。无论如何打扫,每天都仍然有垃圾源源不断地产生出来。不管怎么洗涤,要洗的衣物依旧是有增无减。就连我一个人居住的房间,为了维持其间的秩序,也只能不断地投入到家务事中。稍一偷懒,家中就立刻走向了混乱无序的深渊。所以,就像西西弗把从山顶滚下的巨石重新推上去一样,我也不得不时时将堆在走廊角上的尘埃掏将出来。
擦拭着盥洗间的地板,忽地想起了“哨兵”这个词。
为了不让人类世界被混乱无序的深渊所吞噬,守卫在悬崖边上,以厘米为单位,每天将人类世界一点点地推离悬崖。而这就是哨兵的工作。
家务事也给人“这样的感觉”。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成就感,也没有人付给你报酬,更不会得到社会的尊敬。但若是没有人默默地“扫雪”,那么,人类的秩序便会坍塌崩溃。
当少年霍尔顿?考菲尔德被妹妹菲苾问及“喜欢做的事”时,他是这样来描述自己唯一想干的工作的:
我老是在想象,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混账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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