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边的有张报纸,他伸手拿过来,指着一则广告。大号字体印着菲利普所熟悉的一家商行的名字:伦敦,雷金特街,林恩和塞德利公司。下面,用小一些但仍然很显眼的铅字印着一句武断的话:拖延就是偷盗时间。接着便是一个由于言之有理而令人震惊的问题:为什么今天不订货?又用大号字体重复,犹如榔头在敲击着凶手的心脏似的:为什么不呢?然后,又是粗体字:从世界主要的市场来的千万副手套以惊人的价格出售。从世界上最可靠的制造商生产的千万双长统袜大减价,最后,又重复同一个问题,不过,现在却好像是一只挑战的大手套被抛出来:为什么今天不订货?
“我是林恩和塞德利公司的新闻代理,”他轻轻地挥了挥那只漂亮的手说道,“在此基础上利用……”
菲利普继续询问一般的问题,有些只是客套话,有些则是巧妙地引导这位病人透露出他也许不想披露的事。
“你在外国住过吗?”菲利普问。
“我在西班牙住了11年。”
“你在那里干什么?”
“在托莱多英国自来水公司当秘书。”
菲利普记得克拉顿曾在托莱多住了几个月,记者的话使他更感兴趣地打量着他,但也觉得流露出这样的心情是不合适的:在病人和医院工作人员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是必要的。他检查完毕便到其他病床去了。
索普·阿特尔尼的病并不严重,虽然脸色仍然很黄,但他很快就觉得好多了:他之所以卧床,是因为大夫认为必须对他继续观察,直到某些反应趋于正常为止。有一天,菲利普进病房时,发现阿特尔尼手里拿着一支铅笔,正在看一本书。菲利普到了他的床前时他将书放下了。
“我可以看看你读的是什么书吗?”菲利普问道,他每见到一本书从不轻易地放过。
菲利普拿起书来,发觉这是一本西班牙的诗集,是圣胡安·德拉克鲁斯写的诗。他一打开,一张纸片掉下来了。菲利普拣起来,发现上面写着一首诗。
“你该不是业余时间一直在写诗吧?这是一个病人最不合适的做法。”
“我试着搞点翻译。你懂西班牙语吗?”
“不懂。”
“那么,你知道圣胡安·德拉克鲁斯吗?”
“我确实不知道。”
“他是西班牙的一个神秘主义者,也是他们国家最好的诗人之一。我认为值得将他的作品翻译成英语。”
“我可以看看你的翻译吗?”
“很粗糙。”阿特尔尼说道,但是他拿给菲利普的那股敏捷劲表明他是乐于让他看的。
译稿是用铅笔写的,字体清秀,但非常特别,好像是黑体字,看起来很吃力。
“要写成这样不是要花许多时间吗?真了不起。”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应该把字写得漂亮些呢?”
菲利普读了第一节诗:
在一个朦胧的夜晚,
热切的爱情在燃烧,
啊,多么幸福!
趁一家人正在安歇,
我行色匆匆悄然离去,……
菲利普好奇地看着索普·阿特尔尼。他不知道自己在他面前是羞怯呢,还是被他吸引住了。他觉得自己神态一直有点傲慢。一想起阿特尔尼一定认为他很可笑时,他的脸红了。
“你的名字真特别。”他没话找话地说。
“这是约克郡一个非常古老的姓氏。有一次,我这一家族的族长巡视家产,骑着马整整跑了一天。可是后来家道中落,钱都在放荡女人身上和赛马赌博场上挥霍光了。”
他近视,说话时紧紧地盯着菲利普。他拿起那本诗集。
“你应该学西班牙语,”他说,“它是种高雅的语言,它没有意大利语的流畅。意大利语是男高音和手风琴手使用的语言。然而它是壮观的:它不像花园里的溪水发出潺潺的流水声,而是像大河泛滥时汹涌澎湃的‘波涛声’。”
他的夸张把菲利普逗乐了,然而菲利普对华丽的词藻是敏感的;阿特尔尼活灵活现地、充满真挚情感地对他描述阅读《唐·吉诃德》原著的极大快乐,描述令人着迷的考尔德伦的富有节奏感的、浪漫的、明晰的、多情的作品,菲利普津津有味地听着。
“我该干活去了。”不久,菲利普说道。
“噢,请原谅,我忘了。我想告诉我妻子给我带一张托莱多的照片来,到时候我拿给你看看。有机会请过来跟我聊聊。你不知道聊天给了我多大的乐趣。”
以后的几天中,菲利普一有机会就过来找这位记者,两人越来越熟了。索普·阿特尔尼很健谈。他并不谈论富丽堂皇的事,然而却能鼓舞人心,带有唤起人们想象力的热情与生动。在这个虚假的世界生活了这么多年的菲利普发觉自己的想象力充满着许多崭新的画面。阿特尔尼很有礼貌,无论是人情世故还是书本知识,都比菲利普懂得多。他的岁数也大得多。他说话那种从容不迫的风度使他具有某种优势。但是在医院里他是个慈善的受惠者,必须遵守严格的规章制度,他在记者与病人这两个身份之间采取自如、幽默的态度。有一次菲利普问他为什么要到医院来。“哦,我的原则是利用社会所提供的一切福利。我利用了我现在生活的这个时代。我病了,便到医院治疗,从不讲虚假的面子。我还把孩子们送到寄宿学校上学。”
“真的吗?”菲利普说。
“他们总算受到了基本的教育,比我在温彻斯特所受的教育要强多了。你想我还能够怎样培养他们呢?我有9个小孩呀!我再次出院回家时,你一定得来看看他们,怎么样?”
“非常愿意。”菲利普满口答应。
LⅩⅩⅩⅦ 10天之后,索普·阿特尔尼身体大有起色,可以出院了。他给菲利普留了地址。菲利普答应下星期天下午一点钟和他一块吃饭。阿特尔尼告诉菲利普他住在英尼戈·琼斯①建造的一所房子。他像议论一切事物一样,把古旧的栎木栏杆也胡吹了一通;当他下楼为菲利普开门时,便立即迫使菲利普对门楣上那精致的雕刻赞扬一番。这是一所破烂房子,极需油漆,但仍不失昔日的庄严,坐落于钱塞里街和霍尔木之间的一条小街上。它曾经是时髦的,然而现在并不比贫民窟好多少:有计划要将它拆掉盖起漂亮的办公楼;同时房租低,阿特尼尔能以同他的收入相称的价格租下楼上两层。菲利普以前不曾见过他站起来,对他的矮小感到惊奇。他的身高不超出5呎5吋。他古怪地穿着只有法国工人才穿的蓝亚麻布裤子和一件非常旧的棕色天鹅绒上衣,腰间系着一条鲜红的饰带,衣领很低。至于领带则用只有《笨拙》杂志画页上的法国小丑才系的飘悬的蝴蝶领带。他热情地迎接菲利普,迫不及待地谈起这幢房子来了,深情地用于抚摸着栏杆。
①英尼戈·琼斯(1573—1652):英国建筑师和设计师。
“瞧瞧这栏杆,你摸摸,简直像绸缎似的光滑。多么典雅优美的奇迹啊!5年以后拆屋的人要将它当柴火卖掉喽!”
他非要菲利普到二楼的一间房间去不可,那儿,一个只穿衬衫的男人和一个不整洁的女人正同他们的三个孩子吃星期天正餐。
“我带这位先生来只想看看你们的天花板。你见过这么漂亮的天花板吗?你好,霍奇逊太太。这是凯里先生,我在医院的时候是他照料我的。”
“请进,先生,”那位男人说。“凡是阿特尔尼先生的朋友我们都欢迎。阿特尔尼先生让他所有的朋友都来看这天花板。不管我们正在做什么,睡觉也罢,洗澡也罢都没关系,他照样进来。”
菲利普看得出来他们把阿特尔尼看成怪人;可是他们仍然喜欢他。阿特尔尼正兴冲冲地、滔滔不绝他讲起17世纪天花板如何如何的美,他们都呆呆地听着。
“把这拆下来简直是犯罪,是吗,霍奇逊?你是个有影响的公民,为什么不写信到报社抗议?”
这位穿着衬衫的男人笑了笑对菲利普说:
“阿特尔尼先生喜欢开玩笑。他们确实说这些房子不卫生,住在里头也不安全。”
“卫生见鬼去吧,我要的是艺术。”阿特尔尼喊道,“我有9个孩子,那么糟的热水设备,他们个个也长得又胖又壮。不,不,我不打算冒任何风险。别跟我讲你们的新奇见解!搬家前,得先弄清楚哪些排水设备确实不行,否则我就不搬。”
有人敲门,一个金发小女孩开门进来。
“爸爸,妈妈说千万别光说话了,快进去吃饭。”
“这是我的三女儿,”阿特尔尼引人注目地用食指指着她说道。“她名叫玛丽亚·德尔皮拉尔,但她更喜欢珍妮这个名字。珍妮,你该擤擤鼻子了。”
“我没有手帕,爸爸。”
“啧!啧!孩子,”他掏出一条漂亮的印花大手帕回答说,“你想为什么上帝要给你手指呢?”
他们上楼,菲利普被领进一间墙上嵌着深色栋木的房子。中间是一张狭长的柚木桌子,支架可以活动,由两根铁条支撑着。在西班牙叫做“铁架支撑的桌子”。他们要在这儿吃饭,因为桌上已摆好两副餐具,旁边有两张大扶椅,栋木扶手又宽又平,皮革靠背,皮革座位,朴素、典雅,但坐起来不舒服。其余的唯一家具是个小柜子,精心地装饰着的镀金的铁活,搁在式样粗糙可是雕刻得很精细的基督教会的图案的座架上。这儿放着两三个釉碟,虽然破旧但色泽鲜艳;墙上挂着西班牙派的古代名画家作品:画框虽旧,但很漂亮,画作的主题虽然可憎,画面因年深月久且收藏不善而破损,构思也是二流的,但它们仍然洋溢着激情。房间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气氛还是亲切的,显得既堂皇又朴素。菲利普感到这正是古老的西班牙的精神。阿特尔尼正向菲利普炫耀小柜子内部的美丽的装饰和暗屉,这时一个身材修长背后垂着两条光亮的棕色发辫的姑娘进来了。
“妈妈说午饭做好了,在等你们呢。你们一坐好我就去端上来。”
“过来跟凯里先生握手,萨利。”他转过身对菲利普说,“她的个儿大吧?她是我的老大。你多大了,萨利?”
“爸爸,到6月就15岁啦。”
“我给她取的教名是玛丽亚·德尔索尔,因为她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将她献给西班牙古代王国卡斯提尔荣耀的太阳神;可是她母亲叫她萨利,她弟弟叫她布丁脸。”
这姑娘羞涩地微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白洁的牙齿,脸红了。她身段很优美,照她的年龄显得高了,生就一双可爱的灰色眼睛,宽阔的额头,红扑扑的脸蛋。
“去叫你妈妈进来,在凯里先生坐下来之前跟他握个手。”
“妈妈说她要等你们吃完饭再进来,她还没洗澡呢。”
“那我们亲自去见见她。菲利普得先握一下那双做约克郡布丁的手才能吃。”
菲利普随主人走进厨房。厨房很小且太拥挤了。孩子们吵吵嚷嚷的,可是陌生人一进来,便马上静下来了。厨房中间摆着一张大方桌,周围坐着阿特尔尼那些等着吃饭的孩子们。一位妇人站在炉旁,将烤好的土豆一个一个地取出来。
“这是凯里先生,贝蒂。”阿特尔尼说。
“亏你想得出来把他带到这儿,他会怎么想的?”
她围着一条脏围裙,棉布上衣的袖子挽到胳膊肘上,头上夹满了卷发夹。阿特尔尼太太身材高大,足足比她丈夫高出3时,白嫩的皮肤、蓝色的眼睛、和蔼的表情,她过去曾经是个标致的女人,可是岁月不饶人,加上生儿育女使她身体发胖、不整洁。她那双蓝色的眼睛已黯然失色,皮肤又粗又红,头发也已失去光泽。她直起身来,在围裙上擦擦手,伸了出来。
“欢迎你,先生,”她慢慢地说道,口音让菲利普听起来似乎特别熟悉。“阿特尔尼说在医院里你待他可好啦!”
“现在应该把你介绍给那些小畜生了。”阿特尔尼说,“那个叫索普,”他指着一个头发卷曲的圆胖的男孩说,“他是我的长子,是家庭的称号、财产和义务的继承人。还有阿特尔斯坦、哈罗德、爱德华。”他用食指指着3个小男孩,小脸蛋都是红润的、健康的、笑眯眯的。当他们觉察出菲利普微笑的眼光落在他们身上时,他们不好意思地低头看眼前的碟子。“现在轮到女孩,按顺序:玛丽亚·德尔索尔……”
“布丁脸。”有个小男孩说。
“你的幽默感并不高明,孩子。玛丽亚·德洛斯梅塞德斯、玛丽亚·德尔皮拉尔、玛丽亚·德拉孔塞普希翁、玛丽亚·德尔罗萨里奥。”
“我叫她们萨利、莫利、康尼、罗西和珍妮。”阿特尔尼太太说。“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