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ⅩⅧ 一天早晨,菲利普起床时觉得头晕,于是又躺了下来,突然发觉自己病了。他四肢疼痛,浑身冷得直打颤。女房东给他送早饭的时候,他隔着敞开的门,对她说他身体不舒服,要她送一杯茶,一片烤面包来。过了几分钟,有人敲门,格里菲思走进来。他们住在同一幢公寓已一年多了,但除在走廊互相点头打招呼外,并无更深的交往。
“喂,听说你不舒服,”格里菲思说,“我想我应该进来看看,你究竟怎么啦。”
菲利普不知何故竟脸红起来,对自己的病不当一回事,说过一两小时就会好的。
“好吧,你最好让我量量你的体温。”格里菲思说。
“那没有必要。”菲利普烦躁地说。
“来吧。”
菲利普将体温计放进嘴里,格里菲思坐在床沿兴致勃勃地聊了一会儿,然后取出体温计来,看了看。
“喏,你瞧,老兄,你必须卧床休息,我去请老迪肯来给你看病。”
“胡扯,”菲利普说,“我没事,你不必替我操心。”
“这谈不上操心。你在发烧,应该卧床休息。你躺着,好吗?”
他的举止有一种特殊的魅力,既庄重又和气,显得特别动人。
“你的临床风度简直太妙了。”菲利普低声说道,微笑着合上眼睛。
格里菲思替他抖了抖枕头,利索地把床单捋平,帮他塞紧被子。他走进菲利普的会客室找虹吸瓶,因找不到,就回自己的房间拿了一只来。他将百叶窗拉下来。
“睡吧!等老迪肯查完了病房我就把他带来。”
似乎过了好几个钟头才有人来看菲利普。他觉得头好像要炸开似的,四肢剧痛,他担心会哭起来。这时,有人敲门,健壮而又风趣的格里菲思走了进来。
“迪肯大夫来了。”他说。
医生走上前来。他是个态度和蔼的长者,菲利普跟他只是面熟。医生问了问病情,简单地检查了一下,然后作出诊断。
“你看他是什么病?”他微笑着问格里菲思。
“流感。”
“完全正确。”
迪肯大夫打量了一下这间光线很差的房间。
“去住院好吗?他们会把你安置在单人病房,在那儿你可以被照顾得好一些。”
“我宁愿待在这儿。”菲利普说。
他不想受人打扰,对新环境总是畏首畏尾的。他不愿意护士为他忙这忙那的,也不喜欢医院那种令人沉闷的气氛。
“先生,我可以照料他。”格里菲思立即说道。
“哦,那太好啦!”
他开了处方,又嘱咐了几句就走了。
“现在,你得完全听我的。”格里菲思说,“我既是白班护士,又是夜班护士。”
“你真是太好了,可是我什么也不需要。”菲利普说。
格里菲思把手放在菲利普的额头上,那是一只又凉又干的大手,菲利普觉得这样一摸倒很舒服。
“我拿这个方子到药房配了药就回来。”
过了一会儿,他把药取来了。他让菲利普吃了一剂,然后他上楼拿书去了。
“今天下午我就在你的会客室学习,没关系吧!”他下楼时说道。“我让你房间的门开着,你需要什么,就喊我一声。”
当天晚些时候,菲利普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醒来时听到他会客室里有人说话的声音,是格里菲思的一个朋友找他。
“喂,你最好今晚别来。”他听到格里菲思这么说。
一两分钟后,又有一个人走进屋来,他看到格里菲思在那儿,感到很惊奇。菲利普听到格里菲思解释说:“我在照顾一个二年级学生,这是他的房间。这可怜的家伙得了流行性感冒,今晚别玩惠斯特牌了,老兄。”
不久,会客室又剩下格里菲思一人了,菲利普便招呼他。
“喂,你何必辞掉今晚的约会呢?”他问道。
“不是为了你才辞掉的,我得读外科学。”
“你还是玩你的吧,我不要紧,你不必为我担心。”
“好的。”
菲利普病情加重了。到夜幕降临时,他变得有点神志不清。他夜里没睡好,第二天天没亮就醒过来了。他看见格里菲思离开扶椅,跪在地上,用手指把煤一块块地往壁炉里添。他身上穿着一套睡衣裤和一件晨衣。
“你在这里干什么?”菲利普问道。
“把你吵醒了吗?我想一声不响地把炉子添好。”
“你为什么不睡,几点了?”
“大约5点,我想今晚还是替你守夜,于是我搬一张扶椅,坐在这儿,要是铺上床垫的话,我怕会睡熟了,你要什么的话我也听不见。”
“希望你对我还是不要太费心了。”菲利普呻吟道。“要是你也被传染上呢?”
“那你就来护理我,老兄。”格里菲思笑着说。
早晨,格里菲思拉开百叶窗。由于守护一整夜,他脸色显得苍白、疲倦,但是精神尚好。
“我给你擦洗一下吧!”他兴冲冲地对菲利普说。
“我自己能洗。”菲利普不好意思地说。
“胡说。要是你住在小病房,护士会帮你洗的。我可以做得跟护士一样好。”
菲利普太虚弱、太狼狈了,只好听命,让格里菲思替他洗手、洗脸、洗脚、擦胸、擦背。他的动作非常温柔,一边洗一边亲切地跟他聊天,然后,像在医院里的做法一样,给他换了床单、抖松枕头、整理好被褥。
“阿瑟护士长来看我就好了,她对我的护理工作一定大为惊讶。迪肯大夫一早就会过来看你。”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对我这么好。”菲利普说。
“这是个很好的实习机会,护理病人是件乐事。”
格里菲思给他端来早点,然后上楼穿衣服吃点东西去了。将近10点他又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串葡萄和几枝鲜花。
“你真是太好了!”菲利普说。
他在床上一连躺了5天。
诺拉和格里菲思两个人轮流护理。格里菲思和菲利普年龄相仿,可是他却以一种幽默的、慈母般的态度对待菲利普。他很体贴人,既温存又善于勉励人。可是,他最优秀的品质还在于他有一股朝气,仿佛这股朝气能使接触他的每个人都带来健康似的。菲利普不习惯多数人从他们的母亲、姐妹那里得到的那种抚爱,这位强壮的年轻人的女性般的温存体贴深深地感动了他。菲利普的病情逐渐好转了。格里菲思无所事事地坐在菲利普的房间里,尽讲些感情上的风流韵事让菲利普开心。他是个轻佻的人,可以同时与三四个女人鬼混。他把他为了摆脱纠缠而不得不采取的种种手段描述得娓娓动听。他有一种天赋,能使他遇到的每件事都蒙上了浪漫的色彩。他负债累累,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去典当了。但他总是设法保持快活、大方和慷慨。他生来就是一个冒险家。他喜欢那些从事不三不四的职业以及随机应变、反复无常的人。他结交了许多经常出没于伦敦酒吧间的流氓。放荡的女人把他视为知心朋友,向他诉说她们生活中遇到的烦恼、艰辛和成功。以诈术赌纸牌为生的人也顾及他的清贫,请他吃饭,借他5镑钞票。他的考试接二连三地不及格,但他对此满不在乎。他对父母的规劝总是以迷人的风度毕恭毕敬地顺从,因此,在利兹开业行医的父亲也就不忍心去跟他发脾气了。
“读书方面我是个大笨蛋。”他快活地说,“我的脑子就是不灵活。”
他的生活太快乐了。但是,显然,当他度过风华正茂的青年时代,终于取得医生资格以后,他将会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单凭他那副翩翩的风度与魅力就能替人治病。
菲利普崇拜他,正如在学校里崇拜那些身材高大为人正直和有气魄的男孩子一样。到他病愈时他们已成了可靠的朋友了。格里菲思似乎很喜欢到他的小会客室坐坐,以风趣的闲聊和不停地抽烟来消磨菲利普的时间,菲利普的心里感到特别愉快。有时菲利普带他上里金特大街的酒馆。海沃德认为格里菲思很蠢,可是劳森能看出他的魅力,渴望给他画像。他的体态生动,有着蓝蓝的眼睛、白皙的皮肤和卷曲的头发。他们经常讨论他什么也不懂的问题,而他默默地坐着,俊美的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理所当然地觉得他的在场就可以给同伴们增添了不少乐趣。当他知道麦卡利斯特是个股票经纪人的时候,他就急想探听一下行情。麦卡利斯特带着严肃的笑容告诉他,如果他在某个时候能买一些股票,他就能发一大笔财了。这使菲利普垂涎三尺,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也是入不敷出,如果他能照麦卡利斯特指点的窍门捞一些钱,这对他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下回我打听到确实的好消息,就告诉你。”股票经纪人说。“机会总是有的,只是更等候时机。”
菲利普情不自禁地想,要是能赚上50镑该多好哇!这样,他就可以为诺拉添置她冬天急需的皮大衣了。他望着里金特街上的商店,心里挑选着他将可以用这笔钱购买的物品。她什么都应该有,因为她使他的生活充满阳光。
LⅩⅨ 一天下午,他从医院回来,像往常一样,到诺拉处用茶点之前总要先梳洗打扮了一番。他掏出钥匙要开门时,女房东替他把门打开了。
“有位小姐等着要见你。”她说。
“见我?”菲利普惊奇地问道。
他感到诧异。来者一定是诺拉,不知道她过来有什么事。
“我本不该让她进来,只是她来了三趟,没有找到你似乎很难过,我才让她在这儿等着。”
他撇开正在解释的女房东,一头冲进屋里。他的心一下子沉了:是米尔德里德!她坐着,见他进来,赶快站起来。她既不向他走去,也不说话。他大吃一惊,连自己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
“你到底要干什么?”他问道。
她不回答,却哭起来。她没用手捂住眼睛,却双手垂在身边,样子像一个来找工作的女仆。她的举止显得异常谦卑。菲利普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样的滋味。他真想立即转身离开房间。
“没想到我还会再看见你。”他终于开口了。
“但愿我死了的好。”她呜咽着。
菲利普让她站在原地。此刻,他只想到让自己镇静下来。他的双膝在发抖,他望着她,绝望地呻吟着。
“出什么事了?”他说道。
“他抛弃了我——埃米尔。”
菲利普的心怦怦直跳。这时,他懂得他还像过去一样深深地爱着她,对她的爱从未停止过。她站在他面前,那样的谦恭柔顺。他真想把她搂在怀里,在她那泪痕斑斑的脸蛋上吻个够。多么漫长的分离啊!他不懂得自己是怎样熬过来的。
“你还是坐下吧。我给你弄点儿喝的。”
菲利普把椅子往壁炉挪了挪,她坐了下来。他替她配了一杯威士忌苏打水。她边喝边抽泣着,用那双充满悲哀的大眼睛望着他。她的眼睛下布满深色的晕圈。她比他上回见到她时瘦多了,脸色更苍白了。
“上次你向我求婚时我要是嫁给你就好了。”她说。
菲利普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似乎使他心里热乎起来了。他再也无法强迫自己不去亲近她了。他将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你遇到这样的不幸我非常难过。”
她把头偎依在他胸前,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她嫌帽子碍手碍脚,将它摘掉了。他做梦也不曾想到她会哭得那样伤心。他一次又一次吻着她。她这才稍微平静了一点。
“过去你一直待我好,菲利普。”她说,“所以我知道可以来找你。”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啦。”
“噢,我不,我不。”她叫喊着,从他怀里挣开。
他跪在她身边,将他的脸颊紧贴着她的脸颊。
“你难道不知道,你什么都可以对我讲吗?我决不会责备你。”
她把事情的经过一点一点地告诉他。有时她抽泣得很厉害,他几乎听不明白。
“上星期一,他上伯明翰去,说是星期四一定回来。可是他根本就没回来,到星期五还是没有回来。于是我写信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根本不回信。所以我又写信说,要是他还不回信,我就要去伯明翰找他了。今天早晨,我收到他律师的信,说我无权对他提出要求,假如我去干扰他,他就要寻求法律保护。”
“真是岂有此理,”菲利普大声叫道,“一个男人决不可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你们吵过嘴没有?”
“哦,吵了。星期天我们吵了一架,他说他讨厌我,以前他也这么说,但最后还是回来了。我以为他不会当真。我告诉他快要生孩子了,他吓坏了。我以前尽量瞒着他,后来我不得不告诉他。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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