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爱我你就不会这么想。”
“也许不会。”
他沉默了,呷了一杯酒,消却喉头的哽塞。
“看看那个刚刚走出来的女孩子,”米尔德里德说,“她在布里克斯顿的廉价商场买了那些皮货。上回我到那儿时还见到在橱窗里摆着哩。”
菲利普不禁冷笑起来。
“你笑什么?”她问道,“是真的嘛,那时候我对姑妈说,摆在橱窗里的东西我可不买,这样一来每个人都知道你付多少钱买来的。”
“我真不了解你,你使我非常不高兴,一下子你又胡扯了这么多无关紧要的话。”
“你存心跟我闹别扭,”她不满地回答,“我没法不注意那些皮货,因为我对姑妈说……”
“你对姑妈说了些什么关我屁事。”他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
“菲利普,跟我说话请你不要用粗话,你知道我不爱听。”
菲利普笑了笑,但眼睛闪着怒火。他沉默了一会儿,绷着脸望着她。对她又气忿,又蔑视、又爱怜。
“假如我有一丁点理智,就决不会见你,”他终于说,“你知道因为爱你,我多么地鄙视自己!”
“这样对我说话不太文雅了吧。”她不高兴地回答说。
“是不文雅,”他笑道,“我们上凉亭去吧。”
“你这个人太有意思了。没想到不该笑的时候你竟笑了。既然我让你那么不高兴,为什么又要领我上凉亭?我要回家了。”
“只是因为跟你在一起比离开你要痛快些。”
“我倒想知道你对我的真正想法。”
他放声大笑。
“亲爱的,要是你知道的话,就再也不会跟我说话了。”
LⅩⅢ 菲利普没有通过3月底的解剖学考试。考试前,他和邓斯福特以菲利普的骨骼作标本温习这个专题,互相问答,直到两人都背熟了每个部位和人体骨骼的每个关节及骨槽的意思为止。可是一上考堂,菲利普惊慌失措,因突然害怕答错而未能作出正确的解答。他知道会不及格,甚至第二天都懒得到大楼去看考试的成绩,第二次考试的失败无疑地使他被列入了那个年级的无能的与游手好闲之辈的行列。
他并不很在意。他有别的心事。他想米尔德里德必定也有像别人一样的感官,也有七情六欲,只是如何唤醒它们的问题。他有一套关于女人的理论,认为女人本质上是贱的,只要你缠住不放,哪个女人也耐不住,关键是等待机会,耐着性子,用微小的殷勤来感化她,利用她体力上的疲劳,分担她工作中的烦恼,来赢得她的欢心。他对她谈起他的巴黎朋友与他们所爱慕的漂亮女人之间的关系。他描绘的生活是迷人的、欢乐的、毫无粗俗的成分。他把对往事的回忆编成了米米和鲁多尔夫、缪塞特及其他朋友们的艳史。他向米尔德里德滔滔不绝他讲述欢声和笑语如何使贫穷变得富有诗情画意,青春和美貌如何使放纵的恋情披上浪漫色彩。他不曾直接攻击她的偏见,而是旁敲侧击地指出这些偏见太偏狭了。他从不曾受她的怠慢的干扰,也不因她的冷漠而激怒。他认为他已令她烦了。他努力使自己变得和蔼、凤趣。他从不让自己生气,也不曾要求什么,既不埋怨,也不责骂。当她订好约会而又失约时,第二天他见到她时照样满脸堆笑。当她表示歉意时,他说那没关系。他不曾让她看出她使他痛苦。他知道他的热情和忧虑令她生厌。他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的感情,哪怕会引起小小麻烦的情感也不流露出来,他表现得够高尚的了。
尽管她不曾提及菲利普的这种变化,因为她并非有意识地加以注意。然而这一变化还是打动她,她对他更推心置腹了,向他倾诉苦哀,总是抱怨茶馆的女经理或者女招待同伴,或者她姑妈。现在她的话够多的了。虽然,她说的尽是一些琐事,菲利普还是不厌其烦地听着。
“你不想向我求爱的时候我倒喜欢你。”有一回她对他说。
“这使我太高兴了。”他笑着说。
她不晓得她的话使他多么伤心,也不晓得他需要费多大的劲才回答得这么轻松。
“你不时吻我一下我也无所谓,这不伤害我,又使你高兴。”
偶尔她甚至主动要他带她出去吃饭,这简直使他欣喜若狂。“我从来不对别人提出这种要求,”她带着抱歉的口吻说,“可是我知道可以跟你去吃饭。”
“再没有使我更高兴的了!”他微笑道。
4月底的一个晚上,她要他带她出去。
“好吧,”他说“饭后你喜欢上哪儿?”
“哪儿也别去,我们坐下来聊聊,好吗?”
“好啊!”
他认为想必她开始喜欢他了。3个月前,只要一想到花一个晚上谈话她准会烦得要命。这天风和日丽,外面春光明媚,菲利普的兴致更浓了,他现在很容易感到满足。
“喂,夏天到来时不是太好了吗?”当他们坐在公共汽车的顶层上索霍时他说。她主动提出乘出租马车太浪费了。
“每逢星期天我们可以在河边玩,用食篮带午餐去。”
她嫣然一笑,见此,他有了勇气去捏住她的手,她并不缩回。
“我真的认为你开始有点喜欢我了。”他微笑着说。
“你真傻,你知道我喜欢你,不然我就不到这儿来了,不是吗?”
如今,他们己成了索霍小饭馆里的老主顾了。当他们进饭馆时,老板向他们微笑,招待员也向他们点头哈腰。
“今晚我来点菜。”米尔德里德说。
菲利普将菜谱给她,心想她比以前更迷人,她选了她喜欢的菜。菜的花色不多,这饭馆所做的菜他们都吃过好几次了。菲利普很高兴。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仔细端详她那张苍白的脸上的每一点动人之处。饭毕,米尔德里德破例抽了一支烟。她极少抽烟。
“女人抽烟,我看不顺眼。”她说。
她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我今晚要你带我出来吃东西,你觉得奇怪吗?”
“我很高兴。”
“菲利普,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迅速地瞟了她一眼,虽已心灰意懒,可是他已经学会沉得住气了。
“好,说吧!”他微笑着说。
“我说了你不感到吃惊吧!我就要结婚了,真的。”
“是吗?”菲利普说。
他想不出别的话说,他以前也常常考虑到这种可能性,并设想自己该会作何反应。一想到即将遭到的失望,他心如刀绞。他想过自杀,想到他的感情将会爆发。可是也许将要体验的这种情绪他已充分地预料到了,因此现在他只感到精疲力尽。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因为气息奄奄,对一切问题都不感兴趣,只希望别人不要去惹他。
“你看,”她说,“我都快——我已经24岁了,也该成家了。”
他无言以对,望着坐在柜台后面的老板,目光落在一个女顾客帽子的一根红羽毛上。米尔德里德恼怒了。
“你应该为我祝贺才是。”她说。
“应该,可不是吗?我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太难想象这回事了。你要我带你出去吃饭,我竟这样高兴,真有意思。你要和谁结婚?”
“米勒。”她回答说,脸有点红。
“米勒?”菲利普惊叫起来,“可是你已有好几个月没有见他了。”
“上星期,有一天他来吃午饭,就那一次他向我求婚的。他挣很多钱,现在每周挣7镑,可有奔头哩。”
菲利普又沉默了。他记得她向来喜欢米勒。米勒能逗她笑;她不知不觉地被他外国血统中的异国的魅力迷住了。
“我想这是不可避免的。”他终于说道,“你一定会接受出价最高的求婚者的。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下星期六,我已发通知了。”
菲利普感到心中一阵悲痛。
“这么快吗?”
“我们打算到登记处结婚,埃米尔喜欢这样。”
菲利普感到非常疲倦。他想离开她,马上去睡觉。他要求结账。“我叫一辆马车送你上维多利亚车站。我想你不用等很久就可搭上火车。”
“你不陪我去吗?”
“你要是不介意,我就不去了。”
“随你的便,”她高傲地回答,“我想明天用茶点的时间你会来吧?”
“不啦,我想我们最好现在就一刀两断。为什么我还要继续自讨没趣呢?车费我已付了。”
他向她点头告辞,苦笑着,然后跳上一辆公共汽车回家了。睡觉前他抽了一斗烟,可是眼睛几乎都睁不开。他不觉得痛苦,脑袋往枕头一靠便酣然入睡了。
LⅩⅤ 海沃德的拜访对菲利普大有好处,日益冲淡了对米尔德里德的思念。他厌恶地回顾着过去,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堕入这样不体面的恋情中去。每当他想起米尔德里德便又气又恨,因为她使他蒙受这么大的耻辱。现在,他对她的想象只是夸大了人身和举止方面的缺陷了,因此,一想起跟她的纠葛便浑身发抖。
“这正说明我是多么的脆弱。”他自言自语道。这次经历,犹如一个人在社交聚会上犯下的过错,它太严重了,以至无论如何也推托不掉,唯一的补救办法是忘却。对自己过去的堕落的厌恶帮了他的忙。他好像一条正在蜕皮的蛇,厌恶地鄙视原来的旧躯壳。他很兴奋,因为又一次控制住自己了。他意识到,当他沉溺于所谓爱情的疯狂之中时,他失去了人生中多少别的乐趣啊。这样的爱情他已经受够了。假如爱情是这么回事,他再也不想恋爱了。菲利普把自己的一些经历告诉海沃德。
“索福克勒斯①不是祈求有朝一日能摆脱吞噬他心灵的那只情欲野兽吗?”他问道。
①索福克勒斯(公元前495?—406):希腊悲剧作家。
菲利普似乎真的获得了新生。他呼吸周围的空气,好像从来没有呼吸过似的。他像个小孩一样,对世间万物都感到喜爱。他把他这一段疯狂期称为6个月的苦役。
海沃德在伦敦没有住上几天,菲利普便接到从布莱克斯特伯尔发来的请帖,邀他参加一家美术馆举办的画展。他带海沃德一道去。一看展出目录,发现里头也有劳森的一幅画。
“我想是他发的请帖,”菲利普说,“我们去找他,他肯定站在自己那幅画的前面。”
这幅画,鲁恩·查莉丝的半身像,被摆在角落里,劳森就在这幅画附近。他戴着一顶大软帽,穿着宽大、浅色的衣服,站在那些前来参加画展的赶时髦的人群当中,样子有点茫然。他热情地跟菲利普打招呼,和以前一样滔滔不绝地告诉菲利普,他已经到伦敦居住了;鲁恩·查莉丝是个轻佻的女子;他已经租了一个画室;巴黎已经不时髦了;有人委托他画一幅肖像画;他们最好一块去吃饭以便好好地叙旧云云。菲利普提醒劳森,他与海沃德也是旧相识。并且饶有兴趣地看到劳森对海沃德的风雅的服饰和萧洒的风度那敬畏的神态。他俩攻击劳森比起劳森和菲利普合用那个简陋的画室时还要厉害。
吃饭时,劳森继续讲他的新闻,弗拉纳根已返回美国了,克拉顿不见了。克拉顿得出结论说,一个人只要跟艺术或艺术家接触,他便一事无成,唯一的办法是赶紧离开。为了使这一步迈得更顺利些,他和所有在巴黎的朋友都闹翻了。他养成了一种专揭人家伤疤的习惯,迫使他们毅然听他宣布说,他在巴黎已经住够了,打算在赫罗纳定居。赫罗纳是西班牙北部的一个小城镇,他乘火车去巴塞罗那的途中一见到它就被迷住了。现在他独自一个人住在那儿。
“我怀疑他能有什么出息。”菲利普说。
克拉顿喜欢作出努力,以表达人们脑子里非常模糊的问题,因此他变得心理病态和易怒。菲利普模糊地觉得自己也是这样。可是对他来说,老是使他困惑不解的是他整个的生活行为。那就是他自我表现的方法,至于该怎么办却不清楚。然而,他没有时间继续按这一思路进行思索,因为劳森直率地详细叙述了他跟鲁恩·查莉丝的风流韵事。她离开了他,去跟一个刚从英国来的年轻学生打得火热,闹出许多丑闻。劳森确实认为应该有人出来干预,拯救那个年轻人,否则她会把他毁了的。菲利普推测,劳森最伤心的还是他正在画她的肖像时他们就闹翻了。
“女人对艺术没有真正的感受力,”他说,“她们只是装模作样罢了。”但是他够明智地下结论:“然而,我画了她4幅肖像,我不能肯定我正在画的最后这一幅是否成功。”
菲利普羡慕这个画家对他的爱情纠葛处理得如此轻松,他愉快地度过了18个月,一分钱不掏地得到一个这么漂亮的模特儿,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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