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李益亲自驱车,载了李慧心,直驶吴家。到了后门,便悄悄停下来,耐心等候。
过了一阵,突然一阵香风扑鼻。李益吃了一惊,转眼四望,但见一个美丽少妇,不知何时已坐到他身边。
他晓得她必定就是吴丁香,但为了稳妥起见,仍然不敢问她是不是。
后面的李慧心道:“吴大姊,那是家兄李益。“
吴丁香笑一下,道:“原来是李公子,怎么让你驾车呢?”
李益忙道:
“在下是自告奋勇,苦苦哀求了许久,高兄才肯给我这么一个差使的。”
吴丁香道:
“这真是‘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了,我听到江湖之事,恨不得掩耳疾走呢!”
李慧心已下了车,吴丁香跃落她身边,伸手抱住她纤腰,已跃过屋顶,瞬息不见踪影。
李益亲眼看见她的本事,不禁咋舌不已。
不—会,吴丁香回到车上,李益马上驱车出城。
吴丁香带着面罩,又是在黑夜中。因此,虽然与李益坐在一起,外人可以看见,但也无法认得出她。
马车出了城外,天色甚是黑,是以便得慢慢的走。
李益低声问道:“吴姑娘,你为何不躲在车内,放下帘子?”
吴丁香道:“这个办法我也想到过。”
李益哦了一声,道:“照高兄的说法,你似乎不便公开露面,是也不是?”
吴丁香道:“是的。”
李益道:“既然如此,你应该匿藏在唯恐不密才对呀!”
吴丁香道:
“在这等古城中,人与人之间,不易保持秘密。假如人家看见李公子你亲自驾车,而车帘深垂,不知装载些什么人,则必定引起大家的好奇心,传说不已,甚至会跟上来看看。”
李益道:“这倒是实情。”
吴丁香道:
“因此我倒不如与你坐在一起,人家一看你带了一个人,可就不觉得奇怪了,这等风流韵事,在你们这等贵公子,本是寻常行径。大家最多只想看看我长得漂亮与否,而不会传说长扬。”
李益道:“这果然是釜底抽薪的妙计,在下虑不及此,适见愚陋。”
吴丁香笑一下,道:
“明天如果我们还要走一趟,请你注意一件事,那就是我们在车上谈话,可能会有人窃听,听以我们务必用诈语,闲话家常琐事才行。或者是拟出一个故事,捏造我的身世,交谈之时,就尽是说这些话……”
李益忙道:“现在不怕有人窃听么?”
吴丁香道:
“今儿被一些人看到,便会报告上去。因此,明儿我们再出现的话,那些身份较高之人,才会赶来查看,甚至可能包括陆鸣宇在内。”
李益寻思一下,觉得这番推测,合情合理。由此可见得吴丁香江湖门道极精,头脑缜密,才慧过人。
他已见过她的芳容,又见她如此多才,不禁大是倾倒。
忖道:
“她不但十分美貌,而且文武全才,可想不到她的婚姻,竟是这么坎坷,叫人扼腕不已……”
吴丁香忽然问道:“公子在想什么?”
李益支吾道:“没……没什么……”
吴丁香道:“你可是想到,像我这么一个女人,必定很可怕,对不对?”
李益讶道:“为什么可怕?”
吴丁香道:“因为我想得太多,也很敢想,同时懂得武功,这些本事岂不教人害怕?”
李益道:“我倒没有想到这方面。”
吴丁香道:“那你在想什么呢?”
李益呐呐道:“我刚才在想的是……是……”
他终是不好意思说出,是以吞吞吐吐,一时又想不出用什么谎话搪塞一下,不觉把脸都胀红了。
吴丁香平静地道:
“假如是会使人难受的话,不说也罢,我也不会怪你。”
这一记栽脏手法,迫得李益不说也不行啦!不然的话,岂不是承认他刚才脑子中的念头,竟是见不得人的。
“唉!在下早先是想,以姑娘你的才慧,又藻丽质天生,若然娶得为妻,真不知是几生修来的福气,可是据说你的婚事似乎不甚如意,是以在下既感不解,亦为姑娘抱屈……”
吴丁香听了,心中大为受用,同时对这个文弱书生,也生出“知己”之感。
她被他勾起了心事,不禁低头叹一口气,意态幽凄,令人十分生怜。
李益忙道:
“姑娘请勿过责,在下并非故意多管姑娘之事,只是……”
吴丁香道:“别说啦!我只怨自己命苦而已。”
李益可就不敢作声了,他小心地驾着车子,走了一程,耳中听得吴丁香低嗟轻叹之声,心绪不觉为之大乱。
他默然忖道:
“自古以来,都说红颜薄命,我直到如今,才真正领略得到这句话,竟是包含着多么深沉的悲哀。这也可以为此证明吴丁香的确是十分美貌,才能令我如此同情于她……”
他念头转处,忽发奇想,自己问自己道:
“嫁给我,而且可以从此获致幸福,我敢不敢娶她呢?”
这个问题顿时使他头昏脑胀起来,原来是他马上就想到父母的想法,戚族的意见,以及自己能不能令她幸福?怎么样的生活,才算是幸福?”
这等情况,并非行军布阵,有固定的敌人可供着力。而且从未涉及情感之事,总是可大可小,身在局中之人,必是陷入“治丝益劳”的窘境中,只有越想越糊涂,没有弄得明白的一天。
因此李益更加闷声不响,静寂的晚间,只有马匹的蹄声和车轮的声音。
又走了一程,前面已隐约看见灯光。
李益才道:“那就是了。”
吴丁香看了一眼,道:
“这段路荒僻得紧,你以后记着别在夜间孤身到这儿来。”
李益讶道:“我怕什么?”
吴丁香淡淡道:
“这等情形,最多宵小剪径之徒。你是千金之子,犯不着冒险。”
李益道:“这话甚是,在下定当铭记。”
不久,马车已到了庄院大门。
李益敲了一阵,里面有人高声询问,及至听得是公子来到,连忙点起灯笼出来,几名壮丁,牵马拉车,把他们拥入庄去。
乡间的农庄,别有风味,尤其是他们赶了一段夜路,到了此地,特别有温暖舒适之感。
庄中管事之人,迅即遵命收拾好两个房间。可是他们都不觉流露出诧异的神情。因为公子带了这么美丽的少妇,夜行而至,即居然不是与她同宿一室,这是一段怎么样的关系,谁也猜不出来。
李益吩咐庄中之人,不得向外提到吴丁香之事,众人心中更感到纳闷。
李吴二人本应各自归寝,早点休息,以便在天明以前起来赶返城中。可是他们都没有睡意,不想上床。
因此,他们在灯下对酌,遣此长夜。
谈了一阵,彼此渐渐增加了解,并且由于不少兴趣相投,是以十分融洽,谈得更津津有味起来。
吴丁香不是平常女子,是以他们之间的称谓,很快就达到互呼名字的地步。
李益突然记起一事,道:
“对了,你说咱们明天在车上交谈之时,务必制造一段故事,使窃听之人,误以为真不会对咱们再予注意,只不知咱们捏造一段什么故事才好呢?”
吴丁香沉吟一下,道:
“我们之间的情形,最能令人深信不疑的,便是在男女关系上做题目。”
李益道:“我没有关系,只不知会不会影响你的将来?”
他的体贴使吴丁香十分感激,道:
“不妨事,除此之外,实在很难编造得出什么藉口了。”
她停歇一下,又道:
“你也许不知道我处身在非常严重的危险中,只要江湖中人,发现我的真正面目。不出五日,我就会被人杀死。”
李益骇了一跳,道:“那么你最好躲起来。”
吴丁香道:“我能在这儿躲一辈子么?”
李益道:“这又有何不可?”
吴丁香笑一下,道:
“不行,就算我愿意,这儿仍然太危险了。因为一来太接近洛阳。二来我独住此庄,消息传出,免不了有歹徒打主意,很容易闹出事来,以致泄漏消息。”
李益摇首道:
“然则将来你有何打算?你一个妇道人家,又长得如此美貌,不论走到那儿,这等危险总是存在的呀?你虽精通武功,可是你又不可随便出手……”
吴丁香道:
“我的出处不外两途,一是削发出家,遁入空门,从此与世俗水远断绝。另一是择人而嫁……”
李益道:
“削发出家不是坏事,不过你如不是因信仰而出家,那就无殊不投身地狱了。至于第二途,倒是可行之法。”
吴丁香道:
“我的看法恰恰相反,出家才是稳妥的办法,试想我如今还能够选择怎样的人去嫁呢?”
李益道:“以你的才貌,不必忧虑这一点。”
吴丁香道:
“你错了,我认为与其嫁与我不能爱他之人,倒不如忍受寂寞。如果定要选择理想之人,对方一定具有优越条件,我又配不上人家了。”
李益道:
“也许在下可以为你留心,只不知你心目中,如何才是理想之人?”
吴丁香抿嘴浅笑,道:“我也不知道。”
李益诚恳地道:
“我了解你目下的心情,正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普通的人,你自然看不上眼。可是,像高兄那等雄骏之士,在下亦的确没有法子为你介绍,这一点你当必亦能明白,如是文人,那就好办得多了。”
吴丁香摇头道:“文人不行。”
李益颔首道:
“当然,像你这等巾幅英雄,自是不会喜欢文弱书生。”
吴丁香道:
“不是这个意思,而是文人要受俗礼所拘,对某些方面,必定十分计较,试想岂能成功?”
李益道:“原来你并不是嫌弃读书人文弱无用。”
吴丁香笑道:“我又不是找人为我打架,何须限定会武之人?”
李益专心地寻思起来,但想来想去,都没有合适之人。
吴丁香突然道:
“其实我并不自视太高,只要我能喜欢之人。纵然作他的滕妾,也没有关系。”
李益马上喜欢地道:
“那就行啦!我可以为你选取风流倜傥之人。”
吴丁香摇头道:“暂时不谈这个,好不好?”
李益道:“好,好,谈什么呢?”
吴丁香道:“我们还未编好故事啊!”
李益杖着几分酒意,忽然大胆地道:
“既然形势如此,那么你就算是我的情人好了。”
吴丁香怔一下,道:
“你对庄中下人,也须这样说,才瞒得过别人耳目。”
李益道:“可是咱们却分卧两个房间,下人们一看便知,说也没用。”
吴丁香考虑一下,道:
“那么我们就同居一室好了,只不知这样做了,对你将来会不会发生问题,例如你的双亲,你的妻子……”
李益道:
“我的妻子尚未过门,不但管不了这许多,而且我听说她性情温柔,气量宽大,相信我即使真的置妾,她亦不会怎样。”
他停歇一下,又道:
“至于家父母,早就有意替我先行纳妾了,因为我的妻子还有一年多孝服才除,双亲大人生怕没有人在身边服侍我……”
吴丁香道:“那么就这样决定吧!”
她心中已有预感,晓得这件事,必会弄假成真,问题是时间的迟早而已。
她替李益斟满了酒杯,道:
“你为我多方设法,增添了不少麻烦。但愿他日我有机会报答你……”
李益笑一笑,眼见她玉颊上染了红晕,微有酒意,十分抚媚动人,心中不觉泛起痴恋之意,付道:“此情此景,日后只不知可能复得?”
吴丁香又替他斟满了一杯酒,柔声问道:
“你又在想什么呀?”
李益不答,迳自吟道:
“翠袖殷劝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无低杨弃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吴丁香除了精通武功之外。还妙解音律,箫艺高妙无比,连带也涉猎过诗词之类。因此,她一听而知这是晏几道的“鹧鸪天”。她一向也很欣赏这位曾是宰相公子、后来落魄而又多才的作品。
是以随着李益的吟声,也摇头摆脑起来。
而且,当李益停歇之后,她马上就以娇脆悦耳的声音,接续将此词的半阕,抑扬有致地吟诵出来。
在银烛之下,温暖舒适的房间中,尽管外面月黑风高,他们却享受着一种难得的清福。
吴丁香的声音,袅袅的传入李益耳中。
他不必留心聆听,也能清清楚楚的听到每一个字,那是“从别后,亿想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胜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李益既陶醉在这缠绵的词意中,又神往于吴丁香娇艳的容颜和悦耳的声音中,但觉有生以来,第一次享受到这等佳趣。
吴丁香接着又吟诵了几首著名的小令,使得这间房内,充满旖旎风雅的韵事。
她忽然若有所觉地侧耳倾听了一下,随即起身取壶,替李益加满了酒杯。这时他们凑得很近,吴丁香悄声道:“外面有人。”
李益已沉醉在她的风情中,尤其这刻香泽微度,双方的面孔,几乎都要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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