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皇帝:朱厚照
旧史中有趣的事不多,一旦遇到,哪里舍得再板起脸来读?如明朝的正德皇帝朱厚照,若观其政,自然要皱眉头,若论其人,只好微笑。贪玩的年轻皇帝,代有其人,但花样百出如他这样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说前无古人,只成立一半。南朝刘宋的后废帝刘昱,在某些方面,可算明武宗的先鞭。单看这位小皇帝最后一天的日程,便知道他的作风:先是微行出北湖,匹马先走,羽仪不及;随从张五儿的马掉到湖里去了,刘昱大怒,自己动手把那匹马刺死,又屠割之来出气。接下来在一个叫蛮冈的地方比赛跳远,然后闯到一所尼寺去,详情不明。晚上,去新安寺偷狗,到昙度道人那里把狗煮来喝酒。夜里回宫,饮酒至大醉,遂在醉梦中被人杀死了。
正德有刘昱的滑稽,但没有他的残暴。正德脾气是不错的,被人冒犯了,从不大生气。在明朝,这样好性子的皇帝可没几位。他的性格,只是童心太盛,做太子时,贪玩的名声已经远播,等十五岁上做了皇帝,更觉手脚伸展,于是今天到西海擎鹰搏兔,明天上南城攀险登高,还在宫中演武,火炮声响彻昼夜,士民听到,无不变色。
正德的故事流传很多,只说他三件事。第一件是热爱旅游,起先是在京城微服出行,时常单骑远出,满山遍野地乱跑。把附近的景致玩遍之后,又要出远门。在近处逸游,臣下尚要唠叨不休,每一出格,谏疏雪片般飞来,哪里能够容他到远处乱跑?正德便琢磨偷偷溜掉。某年的八月初一,他起个大早,趁天未亮,带上亲信,徒步出宫,溜出德胜门,一路北行。走得累了,在路上雇了大车,奔向昌平。群臣上朝,等了小半日,知道皇帝失踪,飞马来追,在沙河将他赶上。正德不听劝阻,继续北上,在居庸关被巡关御史张钦执剑挡回。在宫中装了几天老实后,他又一次溜掉,这次计划周详,又赶上张钦出巡在外,正德顺利地闯出居庸关,玩到第二年才回来。
从这次开始,他在外面的日子多,在京里的日子少。常年住在宣府,号称“家里”,臣子请旨,只好去宣化,什么事都要耽搁,那是不用说的了。便回京时,他也不回宫,住在豹房,那是他登基的第二年,在西华门内造的大宅子,留做逃避之用。
第二件是爱打仗。有一次蒙古的小王子犯边,正巧他在山西阳和,不畏反喜,自将兵迎战。小王子之来,只是例行骚扰,没有发生什么激烈的战斗,双方伤亡,合在一起不足百人,但毕竟让正德过了回瘾。
几年后宁王朱宸濠造反。这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正德的反应不是愤怒,而是欢喜不胜。理所当然,他要御驾亲征。这一次他师出有名,群臣自然是无话可劝。可惜刚走到涿州,消息传来,叛乱已被王阳明等平定。正德好不扫兴,便压下捷报,继续“南征”。他想让王阳明把捉到手的叛王朱宸濠释放回鄱阳湖,由他自己率兵,再战一场。
我们时常听说什么人拿什么事为儿戏。像正德这样,能拿所有的事——包括造反这样的大事——为儿戏的,哪里还有第二人?
王阳明好不容易捉到朱宸濠,放是不肯放的。后来君臣妥协,在南京把朱宸濠放到一个大广场中,正德以威武大将军的身份,全盔全甲,威风凛凛,动手把朱宸濠再捉了一遍,捆绑起来,自己向自己献俘。可怜朱宸濠,造了一回反,倒被捉了两次。
第三件事也匪夷所思。他“南征”到扬州时,不知听了什么人的主意,下令禁止民间宰猪养猪——
“照得养豕宰猪,固寻常通事,但当爵本命,又姓字异音同。况食之随生疮疾,深为未便。为此省谕地方,除牛羊等不禁外,既将豕牲不许喂养,及易卖宰杀。”
正德属猪,又姓朱,所以要禁止养猪。此令一出,天下骚扰,百姓只好将猪杀掉,或贱价抛卖,或做成腌肉藏起来。大臣杨廷和后来上过一篇一本正经的《请免禁杀猪疏》。正德的禁令,与此疏对读,更显有趣。
正德虽然怪,但一不疯,二不傻。所以怀疑他的胡闹,至少一部分是有意为之。禁猪的荒诞,如果说他不太可能意识不到,便可能是故意捣乱。他的一些极端举动,如放着皇帝不做而要做将军、公爵、法王,如他听到直谏,会假装要举刀自刎,以此撒赖,如他亲自做强盗去抢人。——一半出自童心,一半出自烦闷,一半出自性格,一半出自观念。
他的臣下显然完全无法理解这位君主的心思。杨廷和只好叹气:“事之不经,名之不正,言之不顺,一至于此,自古及今,未之有也。”群臣只好继续拿大义来劝皇帝,而没有意识到皇帝恰恰是被大义和责任逼反。既然做不到尽去人欲,尽守祖训,尽合大义,索性破罐子破摔,还落得个响儿。
常常疑惑的是,伴着这么一位君主,那时的臣子,难道除了发愁,就不大笑吗?依人之常情,笑是一定要笑的,只是不敢形诸笔墨,所以我们今天见到的史料,只是一位怪诞的皇帝,和一群愁眉苦脸的臣子。
天下只有一个是:张巡
什么事是以任何借口都不能做的?或者,有没有无论如何也不能做的事?孟子说:“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可惜不曾仔细讨论,而且行不义与杀不辜并举,降低了这个命题的意义。再说,孟子也讲权变,这一主张在他的道德体系中到底居何位置,不能确知。
唐代张巡,是极有名的忠臣烈士。安史之乱,张巡固守睢阳,城破被执,骂贼而死。他的故事人人皆知,不用多说。这样一位大忠臣,乱后议封赠时,居然有争论。原来张巡守城,粮草断绝,连老鼠都吃光了,士气低落。这时张巡杀死自己的妾,把她的肉分给将士吃。以此为开端,先以城中妇女为食,食尽,则食老幼,共食三万人。城破时,百姓只剩下四百余人。许多名士纷纷请求表彰张巡,这种意见终于占了上风,张巡被追赠为大都督,立祠祭祀。至于食人一节,李翰在《张巡中丞传》中说,食人是不好的,但既非本意,且“仓黄之罪轻,复兴之功重”,——食人过小,守城功大,人无完人,不要求全责备。这便是历代的主流意见。至于杀妾及食人一节,毕竟是不太好的事,连舌长如韩愈者,在给《张中丞传》做的序文中也觉难以为言,干脆略过不提。《新唐书》的传文,也只提杀妾食妾,不提食尽城中妇孺,大概是作者觉得,妾是自家人,杀也罢吃也罢,近于以私奉公,无可厚非。
中国式的道德观是一张价值表,排在高处的,可以压过低处的,如果最高的一条不是“不得以人为手段”,那么,有太多的名义,顺手拈来,便可用来杀人。古代杀妻、食子之类的事,代不绝书。杀妾饷军,在张巡之前,便有三国时的臧洪,之后又有金国的乌库哩海罕。汉末有一个叫管秋阳的人,和弟弟及一个同伴,三人出行,粮绝,与弟弟共杀同伴,食而得活。孔融议论说,管秋阳爱先人遗体(自己的身体,先人所遗,爱惜是谓孝),吃同伴不算错,反正这人又不是什么至交好友,那么,不过如“禽兽而能言耳”。——孔融好为偏激之论,但他的主张,用传统的语言,竟难以驳倒。俗谚说“两人不看井,三人不出门”,信矣。您想啊,只要两个人一商量,就拥有了多数的名义。鲁迅说翻开历史一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幸好我们还可以在历史中找到另一种议论,如金朝的王若虚,与人论张巡事,人问杀人“为己不可,为国何害”,王若虚说:“为己与为国等耳,天下只有一个是。”人又说“图大事者不顾其小”,王若虚说:“守城之事小,食人之事大。”其他如王通说的“不以天下易一夫之命”,王夫之所说的“无论城之存亡也,无论身之生死也,所必不可者,人相食也”,袁枚说的残忍的原因纵然不同,残忍总是残忍。正是这些议论,使人读史时仍存一些信心。
清代王士禛,讲过一个鬼故事,说的是张巡妾的后身向张巡的后身索命。值得注意的,是她在故事里说出这样一句话:“君为忠臣,吾有何罪?”读此知人的同情心,虽经千年碾磨,终于不灭。不过纪晓岚又反驳说:“古来忠臣仗节,覆宗族,糜妻子者,不知凡几,使人人索命,天地间无纲常矣。”——一点错也没有,本来就是那样。
明代有一部戏曲,叫《双忠记》,须读此剧,才知如何“仗义杀人”。剧中张巡要杀妾,心中不舍,可见是有情有义的汉子;然后,那位娘子不待张巡开口,自己先猜出来,又免去了张巡的启齿之难。下一步,张巡表示“心凄切,心哽咽,不因王事何忍别”,听着倒像是要自杀,他的妾则很知大义地说“臣死君,妾死夫,理所当,情何辜”,对这位吃人夫君,不但不埋怨,反而要“今生未了,又结来世缘”。——敢情被吃一回,还不过瘾。许多事情,都如《双忠记》之于张巡事,涂饰一番,便成高节,成大义,成美谈。新文化运动时,大家都骂礼教杀人。其实礼教自己是不杀人的,它只负责劝人甘愿被杀,以及将惨状叙述为妙事耳。顺便说一句,《双忠记》在京剧和粤剧里还在唱,尽管版本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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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语中尉正承恩:严延年
假如一个国家,或一个地区,一个盗贼也没有,岂不是政治清明,社会完美,大同盛世、大大同盛世?假如这么想,你就错了。没有罪恶的社会一旦出现,只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作恶的能力被统治者独占了。幸运的是,人类的政治还从未曾达到过这种极致,尽管有许多次都相当地接近。
严延年任河南太守,“野无行盗”,庶几太平。他的办法很简单,就是多杀人。他的朋友看他杀戮太重,写信劝他,他回信说:河南当天下咽喉之地,又承周代余弊,坏人多好人少,怎么不可以痛加铲除?为了树威,他把各县的死囚集中到郡府行刑,血流数里,河南人恐惧战栗,背地里叫他“屠伯”。
西汉的酷吏,往往有立致太平的政声。郅都做济南太守,如狼牧羊,郡内道不拾遗;义纵治南阳,吏民重足一迹,其治定襄,以前的坏蛋都改行做了官府的帮手。王温舒做广平郡的都尉,外地的盗贼不敢过境,及做上河内太守,只用三个月的时间,夜里连狗叫声都听不到;尹赏任长安令,几个月后,本来嚣张的盗贼,死的死,逃的逃,长安顿时安定。其余诸人,大致如此。
酷吏的另一个好名声是清廉。腹诽罪的发明人,酷吏之宗张汤,死后遗财不到五百金;王温舒死后,家产不值五十金。郅都最有廉名,从不收礼,在官不拆私信,常说:既然出来给皇帝做事,家里的事,只好不顾了。
酷吏最大的特点——在我们平民看来,简直就是美德——是和豪强作对。酷吏之祖侯封,便是被吕后用来压制刘氏宗室。宁成也是如此,皇帝委任他做中尉,便是专门让他约束宗室。余如郅都的诛戮济南大姓,行法不避贵戚,权贵都不敢正眼看他;王温舒到广平,一下车便捉捕郡内豪强,连坐至千余家,往往族灭。张汤擅长整治诸侯王,排挫富商,锄灭豪强,也是他的拿手事。
严延年更是如此。他的治术,务在摧折豪强,扶助贫弱。贫弱之人犯了法,他不惜舞文弄法,为他们脱罪;豪门若欺负小民,他同样舞文弄法,必致之于重罪。这一点有些像后代的海瑞,海瑞力不能多杀人,但手段一同汉代的酷吏,其清廉也很像其中的几位。
可惜酷吏的功用,并不是解纾民困。西汉的酷吏,正史中有传的一共十八人,有十二人是汉武帝之臣,不是巧合。中国的帝制起于秦始皇,成于汉武帝,谓之秦三世,亦无不可。帝师李斯的理论之一,是把社会压扁。在他看来,对帝权的威胁,不来自易于胁制的小民,而来自有文才或武勇、有势或有钱的中间阶层,把“五蠹”去掉,天下就安定了。对李斯的五蠹之说,汉武帝去其二而用其三;酷吏或自以为得意,其实他到底在干什么,自己未必清楚,而是简在帝心。
小民从酷吏那里得到的好处,纵有也是暂时的,酷吏能去恶人于一时,却助纵恶之制长命百岁。何况酷吏绝不是秉法之人,如杜周所说,哪里有什么法律,人主的意旨就是律令。酷吏往往善伺上意,便在于此。为酷吏鼓掌的人,需得有把握自己绝无可能犯法,或者犯忌,否则不要抱怨得不到公平的对待。
严延年做官是在汉宣帝时。汉宣帝初政苛察,后来渐渐和缓。酷吏治郡有方,各地曾纷纷模仿,然而不数年间,老百姓更加铤而走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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