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尸横遍野、血色漫天,李慕歌身披数箭奄奄一息地倒在尸山火海之中,直勾勾地望着他所站的方向,却并不看他。他口中不断地自言自语道;为什么要离开他?直至喷薄而出的鲜血淹没他的口鼻犹未停止。他一步步地走向他,想要抱住他、告诉他自己的无可奈何。可是他的手却只能穿过他的身体,触摸到一片虚无,他的话也只能他自己听到,半点也传不进他的耳朵。
原来眼睁睁的生死相隔,就是这般感觉。
只是他不知道,在梦里到底是谁先走了一步?
月影西斜,窗外远远传来三下更声,正是夜深阑静。
经过一场噩梦,顾言曦早就睡意全无。于是索性披上外衣走出客栈,来到寂静空旷的襄安城中漫步独行。
襄安,这座历经前襄、南秦、东襄三朝的古都,几经易名的城池。在褪去白日的尘嚣,笼上夤夜的永寂之后,终于变得沧桑而悠远,而非繁华与浮躁。
顾言曦一步又一步地走过它数十年未变的长街与小巷,若有所思地看着有些焦痕犹在的砖墙,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与这座城池的羁绊竟是如此之深。
他出生时,就住在这座城池的皇宫之中,只是未至足月就国破家亡。
前襄覆灭,乱世由始。
他还未获封太子的殊荣,就已被熊熊战火湮没于尘世的洪流。从此无父无母、无家无国,孑然一身漂泊于江湖,苟活于乱世。
他少年时,在这座城池中遇到了皇甫广帛。
那时,这里还不叫襄安,而叫锦阳,是南秦的国都。他在这里待了一年又一年,与那个人看遍四时,饮尽琼浆,终不负一段白马轻裘、少年意气的锦瑟韶光。
不知不觉间,他已走到了原来陈叔的牛肉面摊前。如今这里已不卖牛肉面,而是改成了一家裁缝铺。但无论如何,它在他眼中依旧顾故貌如昨——依旧是雪夜下的热气腾腾,晨光中的香气四溢。
轻叹一声,他继续向前,看着越来越近的高耸巍峨。他的心忽然沉了下来。
这座宫殿曾给予他翻云覆雨的滔天权柄,曾带给他叱咤天下的盛名荣耀,曾令他离九爷毕生所愿的实现仅一步之遥。
但却让他离真正的自己越来越远,最后再也记不起笑的样子、哭的样子、愤怒的样子、难过的样子,以及所有情绪的样子。那几年,他用近乎冷酷的理智主导了一切,也创造了一切,最后也失去了一切。
所以现在想来,就算当年季意然不发难,他的潜意识中也早就拟定好了炸死离开的结局。归根到底,他并不是一个有雄才大略的人物,步步走来不过是情势所逼。其实他的内心有太多的弱点,否则也不会犯下这么多的过错。
“顾师兄,一别数年,你我真是好久未见。”
就在顾言曦深陷往事之时,一道朱红色的人影宛如鬼魅般落在他的身后低声笑道,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冶艳。
顾言曦未回头就已知道来者何人,目光一沉开口回道:“你乃天魔教主之子,顾某当年只不过是教中一个小小的侍卫长。这声师兄当不起。”
哑君岑信步走到他面前,坠在发间的银饰摆动间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之声。
“这声师兄你当得起也好,当不起也罢,既然你还记得自己与天魔教的关系,是不是就该为教中出一份力?”
顾言曦抬眼冷笑,直视对方眼底道:“众所周知,天魔教十多年前就已教毁人亡。哑公子现在却让顾某为一个不存在的教派出力,是否有些强人所难?”
哑君岑闻言,本就带着几分邪魅的目光瞬间又填了几分阴冷。他看着顾言曦那波澜不惊的;脸忽然就笑了,笑得声音很大,恣意而狂狷,但却听得人背脊生寒。
“我就知道你会拒绝,天魔教于你而言不过就是个人间魔窟、少时噩梦,自然比不得什么东襄啊、熹国啊在你心中重要,你不帮我也没什么稀奇。”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青色的瓷瓶,继续道,“不过没关系,有了这个你一定会帮我的!”
顾言曦不动声色地看向他手中之物,沉声问道:“这是什么?”
哑君岑眉梢一扬,抬手就将瓷瓶扔给了对方,语带挑衅道:“你试一试不就知道此为何物了吗?”
顾言曦单手接过瓷瓶,却未急着打开。只是看着哑君岑的目光又冷了几分。
“当年一役,教主哑红音命丧断云远剑下,各大护法亦是死得死伤得伤,所有教众也是树倒猢狲散。根基早毁,威名亦逝。如今凭你一己之力,恐怕很难东山再起。”
哑君岑似乎对顾言曦的这一番话充耳未闻,而是自顾自道:“你怎么不试一试呢?不敢?怕了?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顾言曦也有畏惧的时候。”
顾言曦道:“你不必激我,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心中有数。”
哑君岑眼珠一转,拉长语调“哦”了一声,“你心中有数?那我可要问问你,对如今的季意然你心中到底能有几分把握?”
顾言曦听后,破天荒的没有出言反驳,而是陷入了冗长的沉默。
哑君岑眼中转过一抹得意,继续问道:“那你对这瓶药心中又有几分把握?”
说话间,他突然掌间发力,刹那就将那个青色瓷瓶从顾言曦手中吸了回来。他利落地弹开瓶塞,毫不犹豫地将一枚药丸扔入口中,接着道:“这药用得都是极其珍贵的药材,偶尔试一试,其实倒也无妨,还有益身体。只是用多了就会难免对其产生依赖。若你想问为什么会产生依赖,答案就在我刚才让你试药这件事情中。因为无论任何人尝过这种滋味,都会想要产生依赖的,何况是像季意然那种中了‘醉生梦死’的人,以及像沈逐风那种现在生不如死的人。”
他说话时,眼神越来越亮,声音也越来越兴奋,放佛此时正身处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无数的快乐与愉悦蜂拥而至,令他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顾言曦见了,自心底不可抑制地生出一股森森寒意。也在这一刻,他终于看清了这个总是阴沉缄默、略显木然的青年的本来面目。
少时,被天魔教笼罩的阴影再次袭上心头。世间若有最恶心、最黑暗的背德之地,那个地方绝对当之无愧!
顾言曦的手悄悄抚上插在腰间的那支玉箫,触手的温凉令他心神稍定,才冷静问道:“你没给解醉生梦死?”
哑君岑笑道:“解是解了,不过只是解了一半罢了,另一半不是我不尽力,只是这毒太过刁钻,不信你可以问问下毒的李慕歌。”
顾言曦抚在玉箫间的手指一顿,语气森然:“你想如何?”
哑君岑不置可否地牵起嘴角,得意道:“你若一早便如此识趣,又何必浪费彼此这么多宝贵的时间?”他这一笑,艳若桃朱,溶溶月色下,宛如一片醉人的旖旎。倒与昔年的天魔教主哑红音颇多神似。
顾言曦黯下神色,脑中闪过一道风情万种的暗红,与声色靡烂的风月。
“我要李慕歌那盘棋局里隐藏的传世宝藏,以及东襄的三座城池和一半兵力!”哑君岑开出的条件犹如平地一声惊雷,但从他口中说来却是再寻常不过的轻描淡写。
“原来你从一开始就在伺机而动,学那黄雀捕蝉在后?”顾言曦闻言瞬间恍然。这个人竟是从一开始便之神局外,纵观全局。
李慕歌当初摆出的那一盘引他上钩的棋局,虽然不是什么“军神棋局”,却也是大有名堂。而他当初之所以有所保留地没有解开所有棋局,心中也是有所防范。而这个真相是他前不久才确认下来的,没想到哑君岑竟然对此了若指掌。
“我也是出于无奈。正如你所说,仅凭我一己之力何谈东山再起?所以我只能随机应变、趁势而起。你们这些人在局中算来算去,倒是省了我不少力气。尤其是你那宝贝的季意然,可是给了我不少便利。”事到如今,哑君岑已不怕和盘托出,他怕的反而是对方不知道他手中有多少筹码。
顾言曦压下不断上涌的怒气,脸上竟出现了一丝笑容,“你的条件太大,我恐怕接不下。”
“接不下?你不可能接不下。”哑君岑摇头失笑,“其一,我这瓶药虽不致命,但补药服多了也会变成毒药,到时若有谁变成了疯傻的痴儿你可别怪我。其二,沈逐风在季意然手里可没少受罪,绝对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命悬一线。若没有我从中相帮,恐怕为等你顺利地救出他,他一口气就咽在了牢里。这其三嘛,如今的季意然心智大变,你若落到他的手中,没有我的话很难全身而退。而你又不可能亲手杀了他,所以…”
说到此处,他忽然拉长语调,直盯向顾言曦的双眼,“所以沈逐风、季意然、还有你,我用三个人的人生,换些身外之物,也不算狮子大开口!”
顾言曦亦毫不退让地看向他,一双眸子漆黑如墨,沉静似水。令人见之只觉心头发虚,深不可测。
哑君岑心头自然也涌起了一丝不安。但如今所有的事都落于他的股掌之中,那顾言曦想不答应也得答应。
过了良久,果然顾言曦微微地点了点头。算是对他的妥协。
哑君岑见状,当然笑得开怀。此事一定,天魔教重振往日声威,恐怕亦不远矣。
“三日后,季意然就会回来。你放心,到时我定会帮你尽快把沈逐风弄出来的。”
顾言曦依旧点头,已是连半句话都不想同他多说。
哑君岑倒也不甚在意,笑容依旧艳丽,“还有你帮我给季七瞬带个话,告诉他,那一夜,他其实并未亏欠我什么!”
说罢他身形一闪,绝尘而去。在黎明前的黑夜中,擦过一抹风流的冶艳。
顾言曦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身上的白衣渐渐被越来越暗的夜色慢慢吞噬,只有那一双眼眸清亮依然。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感觉此文的CP 好多啊~~~都是意犹未尽点到为止的~~
第92章 如痴如狂
哑君岑虽然阴狠毒辣,但他答应的事情向来不会食言。
所以季意然刚一回到襄安,他就以最快的速度帮顾言曦他们将沈逐风弄了出来。也算是充分地表现出了自己合作的诚意。
但是看着此时奄奄一息的沈逐风,顾言曦与季七瞬显然没有半点将人成功救出的喜悦。尤其是季七瞬,他双目赤红地死死盯着怀中之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所认识的沈逐风,明明有着清风朗月之姿,明珠玉润之质。但如今这个瘦骨嶙峋、体无完肤,蜷缩着身体不停抽搐的男人又是谁?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沈逐风血肉模糊的右手上。只见他小指的地方已被齐根斩断,伤口处虽不再流血,却不断地渗出汩汩粘稠的黄脓。
明明分别不过月余,但沈逐风显然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季七瞬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正如他的双手亦在止不住地颤抖。他反复不断地质问着这样一句话,声音由低转高,由惊慌变为愤怒,终至积蓄成一声怒不可竭的大吼,“为什么会这样?”
他猛地抬头瞪向对面的哑君岑,吼出的最后一个字已近嘶哑,眼中恨意滔天!
哑君岑似乎对他的怒气、恨意并不在乎。唇畔随意一挑,反问道:“你难道不知道为什么吗?你今天之所以能毫发无伤地站在这里,就是原因!”说话间,他的眼神瞟向倒在地上的沈逐风,啧啧两声,继续道:“他对你也算情深意重了,当初宁愿自投罗网也要保你逃出生天。所以我才最烦这些真情真义,真是于己百害而无一利。”
这些话,哑君岑虽然说得浑不在意,但听在季七瞬耳中,却是句句都在剜心蚀骨,伤口撒盐。而再回想起当初他与沈逐风分开逃亡时的情景,他忽然发现当时对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语,都有了不同的意义。
原来,破庙之约根本就不存在,那一刻他早就决定好为他赴死。
以前他一直觉得小六生性有些凉薄,做事往往重利大于重义。但如今,这样的想法却让他羞惭不已。
而站在他眼前的这名红衣男子,他曾一度认为对方秉性纯良,甚至有些怯懦。只是由于不善言辞又善于用毒才令人对他产生了误会。
所以…所以…曾经,他是那么的相信他,甚至那么的想照顾他、保护他!
只是如今,一切都化作了泡影。所有都变成了令人恶心的欺骗!
“我曾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对他?”季七瞬盯着哑君岑那双似笑非笑的黑眸,一字一句道。同时,身体两侧的双拳已捏得嘎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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