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广帛温柔一笑,轻抚着他的发梢宠溺道:“言曦,这话本该是我对你说的。”
说话间,他将头缓缓放低,向他渐渐欺近。近到能览尽他瞳孔中的月色无边,近到能看清他眸底深处的云雾弥漫,近到能在他的灯火阑珊处看到自己的一抹倒影。
“明日子时过后,你就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月梅江边’等我,可好?”
那个“好”字还未出口,他已用全部的温柔覆上他的两片柔软。
天地冷寂,却唯此一处暖如韶春。
顾言曦没有等到子时才去月梅江,而是天色一暗便来到了江边。
此时江上已结起厚厚的一层冰,但两岸的梅树却迎着严寒开出了朵朵冶艳,霎时泯灭了所有孤寒。
燃起一堆篝火,再盛二两月光。他将回忆佐酒,暗想四年前的今天——江面上是否也结了这样厚的冰?枝桠上是否也绽放了这样多的红梅?北风是否也卷起了如此密的积雪,以及明月是否也照尽了天涯?
这时,他蓦然抽出腰间软剑,击剑而吟: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他反反复复地吟着这首诗,一杯一杯地饮尽杯中酒。眼前的篝火烧得正旺,但他却并没有感到温暖,反而觉得自己的理智正被那劈啪作响的火光反复炙烤。
但是他别无选择。
他能做的只是希望等到那天,自己能够保住他的一条性命。就像他昨夜所说:无论他深陷何种险境,他都会来到他的身边保护好他。
子时已过,顾言曦却并未等到皇甫广帛,反而等到了一场大火——只见远处的锦阳城火光冲天浓烟密布,霎时惊醒了整个午夜,也点燃了整个寒冬。
顾言曦心中一凛,已大概猜到了城中发生何事,于是匆忙上马赶往锦阳,但却不料途中竟被皇甫广帛的贴身侍从乐天只身拦下。
乐天将马匹横在他的面前,急声劝道:“顾公子,殿下知道你看见城中火起必然要往回赶。他特意差我过来拦住你,叫你不要回城。”
顾言曦勒住缰绳,只对乐天说了两个字:“让开!”声音是他从未听过的冰冷,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肃杀。
记忆中的顾公子虽然一向神色寡淡冷冷清清,但却性情娴静温润如玉,从未有过如此凶神恶煞宛如修罗的一面。
乐天见之,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惧意,但一想到自家主子的嘱托,便又硬着头皮将马身横过几分,咬牙道:“锦阳城里现在涌入千军万马已成战场,现在进去十分危险。公子你虽身负绝学却也不能以一敌万,还是该待在城外等他出来。”
“他若出不来呢?”顾言曦一瞬不瞬地盯住乐天,这一刻只希望对方能给自己一个“皇甫广帛必能脱身”的答案。
但是乐天却只是咬了咬下唇,眼眶泛红道:“殿下说,他若是出…出不来了,希望公子能为他复国报仇!”
顾言曦听后不由大笑出声:“为他复国报仇”?
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听过的一个最大、最可笑的笑话——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所托之人正是罪魁祸首吗?呵…他当然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乐天一脸困惑地看着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顾公子大笑不止,心中只觉凄凉——只因他笑得实在是太过悲伤,也太过断肠。
乐天刚想开口劝他几句,却见他忽然跳下马鞍,足尖轻点,如一阵疾风般自他身边飞掠而过奔向城中。
而就在顾言曦与自己擦身之时,他忽在他耳边轻声嘱道:“抱歉,我不能为他报仇了。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乐天。”
顾言曦来到城中,只见火海绵延烟雾弥漫,血流成河尸骨遍地。到处都是金戈相击的喊杀声与家破人亡的哭喊。
眼前这座城池早已不是昨日还喜庆祥和的锦阳,它现在已变成鬼哭狼嚎的人间炼狱。
虽然不是自己的国家,但见到这般惨烈,他的眼底还是凝成寒霜。
九爷,难道这就是你所说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吗?还是你所相信的“因果循环,血债血偿”?
可是就算南秦皇室是当初害得你国破家亡的元凶之一,可这些锦阳的百姓又何罪之有?
顾言曦冷笑一声,紧握的双拳此时已骨节发白。
这时,巷口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哀嚎,令他心头一悸。
转身望去,只见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陈叔面馆的位置。
于是他立刻以最快的速度飞赶过去,也恰好为陈叔挡下了迎面劈来的利刃。
那士兵已经杀红了眼,见有人跑来碍事火气更盛,挥着砍刀再次砍来。却在还未来得及反应之时已被一条极细极长的“银链”贯穿胸腹,直至呼吸停止眼中依旧盛满了不可置信的惊恐。
顾言曦利落地抽回软剑,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具倒在眼前的尸体,眼神冷得骇人。
虽然知道对方是东襄的士兵,但他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杀意;正如虽然知道自己的立场,但此时此刻他还是想要跑去救他!
“小顾,谢谢你啊。但我可能还是不行了……”身旁的陈叔此时颤颤巍巍地拍了拍顾言曦的手,已是气若游丝:“现在城里兵荒马乱的,你还是赶快逃命吧。”
“陈叔…你…”
“你怎么会弄成这样?”这后半句在他低头看到对方已被砍断的下肢后终是没有问出口,但陈叔却已会意。
努力扯出一个笑容,陈叔还是笑得那样憨厚和蔼,带着长者的慈爱:“我活到这个年纪已不算吃亏,但我虽舍得命却舍不得这个面摊,所以想在逃出城前过来看看,谁知道让他们盯上了我那个值不了几个钱的破包袱…你和太子殿下都是好孩子,不仅总来吃我的面,还总逗老头子我开心,谢谢…你…”
“们”字还未说出口,陈叔已经张着失焦的双瞳停止了呼吸。
顾言曦手臂一颤,一向宁静如月的双眸此时已被愤怒搅得血红一片。
可是,他的愤怒又该对谁发泄?
毕竟害死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毕竟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却是自己!
“陈叔,对不起”
重重地向陈叔磕上三个响头,他将他的双眼轻轻合上,将他的尸首安放在面摊的里侧,并用杂物盖好。
之后,他便快速奔向皇宫。
此时此刻他的心中无比惧怕——他怕皇甫广帛也会像陈叔一样倒在他的怀里,身体逐渐冰冷,呼吸永远停止……一路上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东襄的士兵,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南秦的士兵,只是想一心奔向皇宫,找到皇甫广帛,带他逃出这里。
不管他知道真相后会不会憎恨自己,不管他会不会找东襄报仇,而他只想带他逃出这里。
南秦的皇宫中比外面更加惨烈:所经之处皆堆满了一座座高耸的尸山。头顶的房梁摇摇欲坠,身旁的宫殿不断轰然倒塌……顾言曦穿梭其间,疯狂地奔向所有皇甫广帛可能出现的地方,虽然这一刻他的心中填满恐惧,但他却始终告诉自己必须冷静。
就在他要进入南秦王的寝宫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叫住了他,带着如释重负的欣喜与终于相见的欣慰。
“曦儿,我就知道你会过来助我一臂之力。”季长风身披锦鳞战甲,手执三尺青锋,声若洪钟。
虽然他此时全身浴血伤痕无数,但脸上却是英姿勃发气势如虹,不见一丝一毫的疲惫。
“曦儿,来!赶快披上我东襄的战铠,免得被自己的士兵误伤。”
说话间,他亲自为顾言曦穿上东襄的战甲,满眼俱是笑意。
顾言曦走过来,一言不发地将战甲迅速穿上,虽然此刻心急如焚但却强制按捺。若是让九爷看出他心中所想,恐怕自己就再也没有机会将皇甫广帛救出。
于是穿好战甲后,他立刻抱拳请命道:“宫殿将倾,殿内情况又虚实难辨,王上现在进去太过危险。微臣请命进入查探,一旦发现南秦王,必令王上活能见人死能见尸。”
季长风刚要开口准许,殿内赫然冲出一人大喝道:“我倒要看看是谁敢活要见我父王的人,死要见我父王的尸?”
第26章 尾声·此别经年
顾言曦听到那声大喝后整个人瞬间僵在了原地,同时僵住的还有他的心、他的呼吸、他的脉搏,以及他的人生……季长风看着眼前这个即使满身血污亦挡不住一身锦华的俊逸男子,便对他的身份心知肚明。
“你就是皇甫广帛吧?”他说这话时用余光扫了一眼顾言曦,见他依旧保持着刚刚“请命”的姿势一动不动,心中便已明白了七八分:曦儿,看来你还是放不下他。你刚刚要孤身入殿并不是想为我抓到南秦王,而是想救他,对吗?
你果然和你母亲很像,都是情关难过……季长风在心中轻叹一声,于是对皇甫广帛冷喝道:“既然你已从殿中走出,想必南秦王不是死在了里面,就是不在此处。所以本王也没有闲工夫和你再耗下去,冯起、程彰、南宫宇,他就交给你们了,给我活捉!”
闻言,他身后的三名大将应声出列,引着手下几百精兵将皇甫广帛一人团团围住。
随后,季长风扫了一眼顾言曦,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还不快走?
顾言曦艰难地跟在他身后,每抬一步都似重若千钧,但却不能停下。因为只要一停下,他就再也不能走完这段模糊不清的路。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袭来一阵劲风,越过他的头顶以排山倒海之势袭向季长风的背后。顾言曦本能地将季长风推开挺身去挡,却正如所料般地与一张写满诧异的脸不期而遇。
皇甫广帛满眼震惊的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穿着东襄战铠的青年,心中反复不断地质问着自己:为什么他会有一张和顾言曦一模一样的脸?为什么?为什么?
他就这样看着他,忘却了身后的千军万马,忘记了身前的国仇家恨,只看着他。专注地、仔细地、认真地观察着他,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枝末节,只想努力地找出这个人只是与顾言曦长相相似的证据。
这时,顾言曦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满眼冰冷地睨着他道:“皇甫广帛,看来今夜你是不能来赴‘月梅江边’的约了。”
他顿了一下,看着他的表情从诧异到震惊,从震惊到希望,从希望到急切,再从急切到绝望,终至崩溃……他终于忍不住笑了,带着得意与不屑,击溃他心中最后一点生机:“我,亦是不能赴约了。”
他所说出的话彻底粉碎了皇甫广帛仅存的一点希望,他所说出的话也彻底将皇甫广帛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所说出的话令这四年来所有的真心都变成了谎言与欺骗,他所说出的话也令他对他所做的一切都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笑话。
他所说出的话让皇甫广帛成为了南秦永远的罪人,也让自己成为了他永世的仇人。
皇甫广帛呆呆地将目光从顾言曦的脸上移开,失魂落魄地环视着四周:只见南秦大旗应生断裂,千军万马踏尸而过;眼前的宫殿樯倾楫摧,无数的黑影挣扎于茫茫火海之中,或绝望逃窜或终被吞噬……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今夜南秦注定在劫难逃!
而他,也已逃无可逃……
可他明明记得,就在几个时辰前,这座宫殿还是金碧辉煌巍峨庄严,这座城池还是喜庆祥和热闹非凡,他的言曦还在月梅江边等他,等他一起看他为他准备的新年烟花……他的言曦…顾言曦…
将目光再次放回到那张脸上,皇甫广帛忽然大笑出声:这个时候他居然还在想“他的言曦”?还在想“要与他在月梅江边看漫天烟花星河坠地”?
原来,他爱他竟已爱到如此不可救药?这般愚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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