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陈幼雪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圆圈,一个套着一个的圆环。
“你帮我把脸补上吧,”薛缪说,“然后再送给我。”
“啊?”
“给人画了肖像画,不都是要给被画的人的吗 ?”
可这又不是肖像画,是他的随笔,他的想法,时刻潜伏在他脑袋里,他笔下的一个念头。
陈幼雪说:“这不是肖像画啊。”
“那是什么?”
陈幼雪笔下的圆圈越画越大,都画到了薛缪脚边:“我就想画一画你。”
薛缪靠着他,两人挨得很近,胳膊碰着胳膊。他忽而说:“小学的时候,有一个老师……”
陈幼雪忙问:“是那个发现你是狐狸的老师?”
“嘘!!”薛缪眉毛竖起,用力瞪他,陈幼雪忙捂住了嘴巴。
薛缪叹息了声,看左右无人,土鸡安眠,这才继续说下去。
“他总是和我说,薛缪,你很特别你知道吗?我反正想不出来我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他一直和我这么说,放学了之后把我留在教室里,叫我去办公室,带我去体育馆,在任何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和我说……”薛缪指了下北边的天空,“那是织女星。”
夜空中一排最明亮的星。
陈幼雪没有去看,他低着头,还在画圈,只是动作变慢了。
“我就想,我大概真的有些特别吧……然后有一天,谜底揭晓了,他摸到了我屁股后面的尾巴。”
陈幼雪停下了,薛缪拿过他手里的树枝,继续画,接着说:“不过我一开始还不知道是我的尾巴被他摸到了,我回去告诉了我妈妈,我搞不明白嘛,为什么老师总说我很特别,还要脱我的裤子检查我屁股后面。我妈告诉的我,她说,因为你真的很特别,和别的人不一样。大概这个秘密她和我爸藏了很久吧,她告诉我的时候像是要哭了。
“我就问她,那是说我不是人吗?
“我妈没说话,像是默认了。我有点明白她为什么要哭了,自己的孩子不是人,想想是蛮恐怖的。可是我不是人的话,那我是什么啊?我使劲猜了猜,问她,那我是不是一种动物?老师是不是在检查我的尾巴?他发现了我与众不同,甚至看到了我的尾巴,他会不会去告诉其他人?我会不会被抓走?我不想被抓走,我不要被放进动物园的笼子里去,让别人指指点点说,你们看你们看,这个人不是人,他是动物,他变成人的样子出来骗人了。他是个小怪物。
“我妈就骂我,说我不是小怪物,说我是她见过最可爱的动物。是只小狐狸。她和我爸身上都有狐狸的血统,他们生下的我,真的是狐狸。我的身份被那个老师看穿了,所以他才会一直摸我,碰我,他是想看看狐狸和人到底有什么不同。
“我不喜欢他,讨厌他,他干吗要识破我的身份啊,害得我妈每天都在哭,害得我不能去上学,我不想再看到他。”
薛缪一下画得很用力,手里的树枝折断了,他在裤子上擦手,说,“为了不再被其他人发现我的特别,我们离开了那个城市。
“一只狐狸是不能在都是人类的地方生存的……我必须好好伪装,必须努力融入人类社会,我还要保守好我的秘密。”
他说完,陈幼雪没说话,两人盯着地上的许多个圆圈发呆,风势变大了,夜色比之前更浓重,阴沉。睡在树上的公鸡扑棱着翅膀飞到了地上,落在了他们面前。
陈幼雪和雪缪同时抬起了头,两个人,两道视线都凝固在了那公鸡身上。
公鸡的眼睛漆黑,明亮,它似是根本没将这两道如炬的视线放在心上,视若无睹,昂首挺胸,鸡冠抖动了两下,脖子一伸一缩地往鸡舍走。
“我也识破了你,你不要讨厌我……”陈幼雪按住薛缪,那公鸡已经离他们非常之近了。
“那是我主动和你坦白的。”薛缪抱怨。
“那你为什么要主动和我坦白……”
“我不讨厌你啊!”薛缪说,声音有些大了,但很快被风吹动树枝的声响盖了过去。
已经很晚了,大约快要天亮了,陈幼雪拉着薛缪回家。但陈幼雪没立即睡下,他打开台灯,给那些没有脸的人都补上了五官还有神情。有的在笑,有的在发愣,他记得薛缪的每一个姿势,每一个表情。
他要把薛缪画下来,他要把这只狐狸留在人类的世界里。
他趁薛缪睡着后偷偷碰了碰他的脸,他没有因为被他画在了画上而消失,更没有因为他的触碰而离开。
陈幼雪在薛缪边上坐了一整晚,他下定决心,他会保守好他的秘密,他会保护好他。
11
陈幼雪和薛缪在离开前赶上了村里祭祀山神的活动,这天,他们跟着载歌载舞的村民们将象征自己化身的纸动物带进了山里,有人做了鸟,那就挂到树枝上,有人做了蛇,那就埋到泥土里,陈幼雪的狼和薛缪的狐狸被他们摆在了一条山泉边,薛缪说,站在这个地方能看到李伯家的鸡舍。
祭祀活动一直持续到深夜,村民们在空地上生起篝火,男女老幼都好热闹,围着篝火唱山歌,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入乡随俗,薛缪和陈幼雪也喝了点酒,薛缪不胜酒力,喝了一杯就醉了,抱着陈幼雪的外婆不肯撒手,他和陈幼雪明天就要走了,他舍不得走,哇啦一声就哭了,怎么劝也劝不住。外婆也抱着他,薛缪哭得没那么厉害后,她让他枕在自己膝盖上,拿出了一只纸做的狐狸给他。她还凑在薛缪耳边和他说了句话,两人都笑开了,陈幼雪看到,半天才回过神来,回家后一个劲追问薛缪,外婆和他说了什么。
薛缪得意洋洋,就是不告诉他,到隔天上了火车陈幼雪还在纠缠这件事,薛缪就炫耀道:“没办法,我魅力太大啦,诶,你外婆真的这么多年了都没再和你说过话啊?”
“没有。”陈幼雪不服气,但又不得不承认,也不知怎么,在薛缪面前他连撒谎的勇气都没有。
“哦。”薛缪还安慰陈幼雪,“我比你讨人喜欢,没办法的事。”
他吃着零食咯咯笑,奇叔往他们背包里塞了好些吃的,一路吃回家都吃不完,他喊陈幼雪赶紧一块儿给自己减负。不光奇叔,两人行囊里还有许多别的村民送的东西,从穿的到吃的到用的,数都数不过来。火车开到半途,薛缪靠在陈幼雪肩上睡着了,到站后他头还有些疼,大约是宿醉的影响。陈幼雪只好先送他回家,把他扶上了楼。到了自家门口,薛缪怎么也摸不到钥匙,他和陈幼雪把行李都打开了,找起了钥匙。约莫十来分钟过去,两人还蹲在地上翻钥匙呢,就听到有人喊了薛缪一声:“没带钥匙?”
薛缪和陈幼雪抬头望去,见到是个皮肤雪白的中年女子,薛缪忙介绍说:“这是我妈,妈,这是陈幼雪。”他拍拍屁股站起来,“我找不到钥匙了。”
薛母的五官精致,想必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薛缪长得像她。
薛母打开门,她对陈幼雪笑了笑,说:“见过一次了。”
陈幼雪楞住:“阿姨我们见过?”
“对啊 ,上回你和朱阿姨抢喇叭那次啊,我在阳台上看到你了。”
陈幼雪当下红了脸,抓耳挠腮,尴尬极了,他那晚被广场舞舞团围追堵截满小区乱窜,自己都觉得狼狈,在旁观者眼里那该多难堪啊!
“进来吧。”
陈幼雪还陷在那天的回忆里呢,都不敢用正眼看薛母了,还是薛缪把他拉进了屋。
薛母说:“都这个点了,留下来吃晚饭吧?”
陈幼雪靠门站着,支支吾吾:“我回去吃吧……不打扰了。”
他说话都有些结巴,紧张兮兮的。薛缪拍了他一下,对他妈道:“妈,陈幼雪爱吃鸡,让爸下班带只烤鸡回来吧。”
薛母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还是买点肯德基回来?”
陈幼雪楞在原地,薛缪掐他一把,冲他使眼色,陈幼雪只好应声说:“嗯,嗯,啊,不用肯德基了,烤鸡就好,烤鸡!”
“那我们先去写作业了!”薛缪嘿嘿一笑,拉着陈幼雪就进了自己屋。
薛缪家不大,他的房间像是从客厅里隔出来的。一张单人床靠墙摆着,离床不过半米的地方就是张书桌。陈幼雪把包放下,薛缪在清理书桌,他桌上都是书,半天才清出个能供两个人用的地方。陈幼雪看他一本一本往外放暑假作业,眨眼又把那两人用的位置给占满了,就说:“我在你床上写好了。”
薛缪抱歉地笑笑,扔给他几本书:“那行,你下面多垫几本书。”
薛缪给的书全都是课外习题册,陈幼雪坐到地上,来来回回打量薛缪的房间:“你这儿就没几本业余读物啊?”
“你说你看的那种原版书啊?没有,太贵了。”薛缪说,“想看点别的就去图书馆看。”
“你想看什么书,我可以借你啊。”
薛缪已经摊开了作业本开始写作业了,陈幼雪补充道:“不还也没问题……”
薛缪说:“哪能不还啊。”
他背对着陈幼雪,声音轻了下去,最后沉默,陈幼雪也不声不响的,房间里就只有铅笔在纸张上摩擦的声音。陈幼雪偷偷摸了摸薛缪的床单,床单已经洗得有些褪色了,但手感很滑,很柔软,有股子被阳光晒过的味道。陈幼雪支着下巴,他想起了那个夜晚,他摸到薛缪的脸,那手感也很滑,还很细腻,带一点温热。
“你干什么呢?”薛缪冷不丁拍了下陈幼雪,陈幼雪吓了一跳,握紧了铅笔直说:“没什么,想题目呢,想不出来。”
薛缪的脸靠过去,扫了一眼他手边的作业:“你拿倒了……是得想不出来了。”
他笑话起陈幼雪,转身拿了个什么东西放到了枕头边上。陈幼雪看到那是自己外婆送给他的狐狸,他不禁又打听起那天外婆和薛缪说的话了。
“我外婆到底和你说什么了啊?”
“你好烦啊。”薛缪摸摸狐狸的脑袋,又坐回了书桌边。
“我请你吃红豆棒冰,一个月。”
薛缪没搭理。
“一年。”
薛缪连眼里都没抬一下,陈幼雪不断加码,肯德基,德州扒鸡,椒盐无骨鸡,通通都是一年份的。薛缪抱着胳膊,一副看他可怜,大发慈悲地姿态,说:“你真想知道啊?”
陈幼雪拼命点头,眼神真挚。他太好奇了,快十几年没开过口的外婆到底会和薛缪说什么?
薛缪嘴角一扬,笑着说:“那好吧,我们俩交换个欠条,你欠我十年份的红豆棒冰,我欠你,你外婆告诉我的一句话,等你把棒冰还清了,我就告诉你!”
“啊?!十年啊??”陈幼雪心里一空。
“你还要讨价还价?那算了。”薛缪要转过去,陈幼雪拉住他,他又高兴起来,十年就十年吧,十年也挺好,十年听上去又长又久,他喜欢长长久久。
薛缪也很高兴,十年份的冷饮全被人包圆了,想到就直乐。两人欢欢喜喜的交换了欠条,薛缪大约是兴奋过头了,之后再写作业时一反常态,动不动就去骚扰陈幼雪,一会儿问他要不要吃零食,一会儿问他要不要去看楼下某某人家养的猫,还问他过会儿吃饭时要不要喝什么饮料,可乐雪碧还是芬达。陈幼雪一一回答了,薛缪没什么可问的了,又多动起来,在椅子上坐不住,不是走来走去摆弄屋里的东西,就是变着法子和陈幼雪搭话。
“你今天的份写完了?”陈幼雪问道。
薛缪说:“早写完了,我都做到八月底的份了。”
“啊?怎么这么快!”陈幼雪看看他,“那……”
薛缪比了个叉:“不行!你自己写!我下楼买饮料去!雪碧是吧?”
陈幼雪想和他一块儿去,薛缪想了想:“你写完这道题。”他还过去辅导陈幼雪,题目做完,两人走出了房间,经过厨房时,陈幼雪却说:“要不你自己去吧,我去厨房看看你妈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吧。”
“也好,那你帮着点啊。我下去了。”薛缪和他妈打了声招呼,揣着点零钱就出门了。陈幼雪走到厨房里,薛母这会儿正在切洋葱,切得热泪直流。陈幼雪见状,忙说:“阿姨我来吧,我最会切洋葱了。”
薛母哪儿肯让他帮手,要推他出去,陈幼雪赖着不走,还问说:“阿姨,薛缪平时都爱吃些什么菜啊?”
薛母切好了洋葱,又准备起了牛肉丝,笑笑看陈幼雪:“你问这个干什么呀?”
“他有时候会在我家吃晚饭,我想问一下,然后好和我家做饭的阿姨说。”陈幼雪和薛母讲话时还是怯生生的,样子都不太自然,左顾右盼。薛母还是很温和,人总是笑笑的,嘴角和眼角的笑纹明显。她道:“不用这么麻烦了,一直麻烦你们也怪不好意思的,我早就想联系你妈妈谢谢他了,问了薛缪几次他都说不知道电话,说你妈妈一直在国外……”
薛母在围裙上擦手,看着陈幼雪,“放学了你可以和薛缪一块儿到我们家吃饭啊,人多点也热闹。”
陈幼雪也看着薛母,他快要忘记母亲这个形象了,但如今这个词又变得鲜活生动起来。他低下头,鼻子酸酸的,来回摸着自己的裤缝,悄声说道:“阿姨……薛缪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薛母在热油锅,她静静地站在炉灶前。陈幼雪自觉唐突,抬起头慌忙说:“你放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