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就把他们带进了屋。
陈幼雪说:“外婆,这是我同学,同班同学,薛缪。”
薛缪又是一声:“外婆好。”
他声音不大,竟拘谨起来,有些害羞的样子,与在山路上冲陈幼雪吹胡子瞪眼时判若两人,他还很客气,看到外婆进进出出给他们拿吃的喝的,他也跟着进进出出,连声说不用忙了,不用忙了,说自己怪不好意思的。外婆就笑,把他按在椅子上,继续从厨房里往外拿糕点小吃。
“和你外婆说不用忙啦。”薛缪看着满桌的零食,小声和陈幼雪说,陈幼雪坐在一张靠背椅上吃软糖,笑笑看他:“喜欢你才忙前忙后的,荔枝味的,你要不要吃?”
薛缪瞅见外婆在厨房里翻箱倒柜,又问:“那她怎么都不和我说话?”
陈幼雪说:“外婆以前话很多的……”但他没继续说下去,低下头在水果软糖里挑挑拣拣。
薛缪没有追问,他拿出手机想给家里打个电话报下平安,陈幼雪看到他此举,就说:“这里没信号。”
“啊?那我能借你外婆家的电话用一用吗?”
陈幼雪闻言,对着还在厨房里的外婆说:“外婆,我和薛缪去奇叔叔那里打个电话。”
外婆冲他们点了点头,脸上始终挂着笑,还过来往陈幼雪手里塞了点钱,陈幼雪想推脱,外婆就塞给薛缪,薛缪仿佛是拿到了个烫手的山芋,又扔给陈幼雪,陈幼雪慌忙接住要去还给外婆,外婆就板起了脸,挥手赶他们出去。
无奈之下,陈幼雪只好收下了钱,外婆这才又笑开了,靠在门口目送他们。
两人走远了些,薛缪好奇问陈幼雪:“你外婆家没有电话?那平时怎么和你们联系?”
“以前有的。”陈幼雪说。
外婆家以前是有电话的,外婆以前话还很多,喜欢热闹,外婆以前也不住在村里。她和来村里支教的外公结了婚,后来跟着外公住到了城里去,结婚第一年生下了陈幼雪的母亲,第三年有了陈幼雪的舅舅。外婆年轻时,外公对她呵护宠爱,步入中年后,子女双全,家庭和睦,生活一直待她不薄,可谓幸福美满,直到那三通电话的降临。第一通电话是在陈幼雪五岁时外婆接到的,那天外婆从幼儿园领了陈幼雪回家,她给他洗水果吃,外公不在家,下午时外公爱去河边钓鱼,用自己做的鱼竿,自己做的鱼饵,一叠桑葚吃完,外婆家的电话响了。派出所打来的电话,外公钓鱼时不慎落水,溺毙了。
陈幼雪的父母常年出差在外,多数时间他都在外婆家度过,他还记得那是他暑假时的一天,他趴在书桌上写作业,外婆给他摇扇子,才问他要不要下楼去买冷饮吃,家里的电话就响了。电话那头是陈幼雪的舅母,陈幼雪的舅舅去东南亚出差,遇到海啸,过世了。
陈幼雪年纪虽小,但对死亡已经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死亡就是外婆眼底的阴影,还有她愈渐缺乏生气的眼神。外公和舅舅接连离开后,外婆一下老了许多,憔悴和衰老将她素来健康的身体抽空,所有生活的富余在短短三内离开了她,她成了个干瘪,多病的老太太。
“舅舅出事之前,每天下午我都是在外婆家写作业,和她说说话,等吃她煮得饭菜,后来外婆的身体越来越差……我妈那时工作比我爸好,她放不下工作,外婆一直都对我爸很好,他是个孤儿,外婆一直把他当成亲儿子看待,所以那时候是我爸换了个清闲的单位,照顾外婆。
“我那时候在读小学,每天放学后就去医院写作业,我爸下了班,先回家煮晚饭,做好了就分成三个饭盒带到医院里去和我还有外婆一块儿吃。”
故事说到这儿,薛缪看看陈幼雪,他似乎预料到那最后一则死亡通知的电话与谁有关,他道:“那个奇叔叔是你们家亲戚?”
陈幼雪把糖果包里最后一颗荔枝味的软糖挑了出来,眼睛半垂着,说:“派出所通知外婆,外公淹死的时候,其实我还不太知道死是什么,我就记得外婆站在墙边,我问她是谁找她,外公什么时候回来,她不说话,也不看我。太阳要落山了,外婆站在阴影里。我很害怕,就过去抱住她……后来舅舅出事,外婆接了电话一言不发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定没好事,那天一定还是个黄昏……
“外婆总是会抱一抱我,拍一拍我,对我说,你外公啊,你舅舅啊,去了一个很好的地方,我们最后都会去那里和他们汇合,不要怕。”
薛缪把陈幼雪手里的糖果包抢了过来,往里头一瞅,大呼小叫:“你这个狡猾的人类!你怎么把荔枝味的都吃了!那个最好吃!”
陈幼雪的双手垂到了身侧,一阵风过来,他的人跟着轻轻摇摆,薛缪抓住他的手,他担心他会被风吹跑了。他好轻,轻得像一朵盘桓在心头的愁云。
薛缪攥紧了陈幼雪的手:“我不要吃了,还给你吧。”
陈幼雪说:“外婆接到的最后那通电话是我打给她的。”
“我在公用电话亭里,那天下很大的雨,街上出了车祸,我不知道该和谁说,只好打给外婆,告诉她,我爸先去和外公还有舅舅汇合了,他走了,他去了那个地方,我问外婆,那个地方在哪里,地址是什么,我也想去。我要去找他们。”
陈幼雪已经停下了脚步,他的声音也有一秒的停顿。薛缪拖着他往前走:“天要黑了,快走,快走。”
“我爸我妈才离婚不久,我被判 给了我妈,我和她吵架,去找我爸,远远看到他就想跑过去,我没看红绿灯……我爸冲过来,把我推开了……”
“走啦……走吧。”薛缪说,陈幼雪虽然轻得能被风吹得左右摇摆,但他拉不动他。
“人和人之间为什么要有很多密切的关系呢?”陈幼雪抬起了头,他看着薛缪,很是费解,“他们去了一个地址不详的地方,要怎么找啊?”
薛缪不看他,夜来了,天黑了。
他说:“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是狐狸嘛,我和你们人不一样。我要走之前一定会给你留个地址,哎,我有手机,我们还可以Face Time啊!”
陈幼雪急了:“我都不去美国了,你怎么能说走就走?”
薛缪回国头,两人大眼瞪小眼,薛缪一撇嘴,撒手说:“假如,如果,倘若,If……你懂不懂啊??我好好的去别的地方干吗?真是人狐有别,语言不通!没法儿和你交流。”他说完大步流星闷头就往一条小路上走。陈幼雪追上去把他往回拉:“懂了,懂了,你别生气啊。”
薛缪甩开他的手,还是自顾自往前走,陈幼雪无奈道:“奇叔家在这儿……你那是往山里去的路……”
薛缪一楞,停下后来了个大转身,气鼓鼓地甩了个眼刀给陈幼雪,往反方向走去。陈幼雪没动,看薛缪迈出两步后又停下了,转头找到他,挑起眉毛粗声粗气地问:“你倒是说你奇叔叔是哪家人家啊!”
陈幼雪摸摸鼻子,心下感慨,原来遛狐狸根本不用牵绳子,比遛狗方便多了。
陈幼雪口中的那位奇叔叔是一个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村民,得有四五十了,小时候和陈幼雪的外婆做过几年邻居,后来他娶妻生子,从原先的家里搬了出来,在村东头开了间烟酒铺子,外婆回乡后,许多事都是他在帮忙照应。
薛缪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陈幼雪被奇叔拉去辅导自己的孙子做暑假作业,孩子叫阳阳,今年读一年级,正趴在餐桌边上,很是用功的样子,结果陈幼雪和奇叔一过去,他赶紧捂住了作业本,奇叔嗓子一高,把他作业本抽了出来,一看那白本子上全是长得奇形怪状的小人,把阳阳好一顿教训。陈幼雪帮着劝了两句,阳阳偷偷冲他吐舌头,奇叔走开后,他对阳阳昂昂下巴,阳阳瘪着嘴抽了张白纸给他,抓抓自己刚才被揍的后脑勺。陈幼雪在白纸上先画了一张脸,那脸有些像奇叔,他支着脑袋把纸递回去给阳阳,阳阳拿到纸,说了句:“你这个不像!”
他提起笔唰唰唰就在边上画上了,他和陈幼雪这么你来我往,挨个画起了家里人,乍看之下都很刻苦认真,仿佛还在暗中较劲。
奇婶和奇叔女儿阿蓝在铺子里用五彩斑斓的皱纹纸扎小动物,村里的习俗,每年农历六月三十家家户户都要带上一些纸做的动物去森林里献给山神。在村庄中流传的神话故事里,他们的山神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童,他喜欢动物,害怕寂寞,他们相信经由人手制作出来的动物是有灵性的,那其中聚积了他们对山神的敬慕和崇拜,有它们在,山神便永远不会孤独,他将会感受到世人对他的爱。
奇婶和阿蓝的手都很巧,两人一个扎小狗,一个做小猫,薛缪打完电话后就过去看她们扎纸,三只小狗,三只小猫做完,奇婶和阿蓝就停了手了。薛缪好奇地问:“就做六个啊?够陪山神吗?”
阿蓝指着那六只活灵活现的小动物笑着说:“这是姥姥,这是爸,这是妈,这是我,阳阳爸,还有这个……”那其中有只最小的黄色小狗,“这是阳阳。”
薛缪看乐了,忙招呼还在给阳阳看作业的陈幼雪:“你看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动物!”
奇叔家里六口,包括阳阳自己早就画完了,陈幼雪这会儿正在和阳阳比赛画薛缪,阳阳先画,他头一次看到薛缪,画一会儿就要看一看他,下笔都很犹豫。陈幼雪在边上挑三拣四,觉得阳阳哪儿都没画好,正巧薛缪喊他,他一眼扫过去,在空白的画纸上立刻就勾勒出了一个薛缪的轮廓。
“我们俩实力不在一个水平线上,水平线你懂吗?”陈幼雪趾高气昂,两只手在空中比划,“你在这儿,我……在这儿,不和你玩儿了,我得回家了。”
阳阳合上作业本跳下椅子:“你才没水平呢,欺负小学生!”
他冲他扮了个鬼脸就跑开了,陈幼雪拿上自己这晚的作品,折好了塞进裤兜里,还在得意呢,朝薛缪走过去。
“你高兴什么呢?”薛缪一把把他拉过去,指着奇婶做的一只狗说,“可爱吧?诶,你外婆做这个吗?你是什么?”
陈幼雪点点头:“可爱。”
奇婶说:“良良是小狼。”
薛缪眨巴眼睛:“良良是谁?”
陈幼雪清清嗓子:“我小名。”
他又说:“外婆说我出生之前的那个晚上,她做梦梦到一只小狼站在雪地里看她,狼字取半边就是良嘛。”
薛缪冲他笑,却不叫他良良,一揉他脑袋,管他叫小狼。
奇婶也跟着笑:“良良的大名也是这么来的对吧?”
陈幼雪应了声,他转头和坐在门口抽旱烟的奇叔打了声招呼:“奇叔,我和薛缪先走了,外婆估计还在等我们开饭呢。”
村庄虽然不大,回去的路一点都不危险,可奇叔还是不放心他们两个半大小孩儿摸黑回家,一人给他们找了个手电筒出来,自己也拿一个,送他们回家。
路上薛缪问陈幼雪:“所以你的名字是小雪狼的意思吗?”
“嗯。”
薛缪捂住嘴巴,看看走在最前面的奇叔,拉着陈幼雪和他咬耳朵:“那你会在月圆之夜变身吗??”
“不会……我是人啊。”
“哦。”薛缪明显有些失落,陈幼雪忙说:“不过我也不知道,或许有可能。”
薛缪眼神亮了,说:“那你变身了也不能把我吃了!狼会吃狐狸吧?哎,怪不得你总是一个人,狼都是独来独往的。”
“狐狸也不群居吧?”
“对啊,我都没有遇到过同类……”薛缪看了眼天空,天上是轮弯钩似的月亮。
“别担心。”陈幼雪捏了下薛缪的手,至于别担心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他只是希望薛缪不要有忧愁,每天都开开心心。想到这儿,他忽然一阵心慌,但他随即安慰自己,薛缪是狐狸——一只被他意外识破身份的狐狸,人和狐狸发生些密切的关系,总不至于会落到人和人之间那许多有可能的凄惨下场吧?况且薛缪自己也说了,他就算要走他也会留个地址给他,他还会和他打电话,通视讯,况且的况且,他是狐狸,他走失了,不见了,他会知道去哪里找他。
他会去山林里,野外,去大自然里,去天地万物间把他找回来。
尽管这么安慰自己,可这个稍显复杂的问题还是困扰着陈幼雪,白天时倒还好,他有一大堆事情可以来分散注意。
村庄附近只有一所小学,中学和高中远在三座大山外,虽是暑假,可各家各户与薛缪和陈幼雪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儿女孩儿几乎都没有返乡,听说许多人都选择在假期时找份零工贴补家用。薛缪和陈幼雪这两个少年人走在路上特别扎眼,大家见了他们就和看到自己家孩子似的,不是给他们塞一堆吃的,就是把他们叫进家里留他们吃饭,和他们聊天,有户人家就只有个老奶奶,见了两人,硬是要给他们一人做一身衣裳,一双鞋。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薛缪和陈幼雪脸皮还都很薄,两人一琢磨,就决定帮大家干点农活儿。村里的长辈却不肯让他们下地,一是怕他们吃不了苦,二是看他们细皮嫩肉,往大太阳底下一站,还没动锄头呢,各家的妈妈奶奶就都开始心疼了,再者两人毫无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