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弄得像个法官一样紧张、谨慎,那读书又有甚乐处?换句话说,如果为读到一册好书必须忍受几册糟书的捉弄,读书又有什么意思?当你干一件事所得的快乐还没有不快多时,或者快乐和不快是一样的,那你还会不会去干这事?很可能就不干了。
是的,我就是这样对书慢慢地惧怕了,疏远了,甚至仇恨了。
我原来是因为惧怕黑夜才迷恋上书的,读书是我命定的一种生存方式,逃避苦难的方式,想不到书又让我生出一大恐惧——对书的恐惧!
读书,读书,最后读到这般地步,真是够可怜可悲的。
黑夜漫漫,我陷入了胡思乱想中。我曾经有读书和幻想这“二手”驱走黑夜的招术,但现在似乎只剩下幻想这一独招了。想到我这辈子只能在空洞的幻想中度过,我就感到手脚发凉。一个只能幻想的人,不就成了废物?从这个意义说,我有理由恶骂那些从各条胡同、弄堂走出来的“作家们”。但我胆小怕事的秉性又让我不敢张口破骂,我只有默默的可惜和一连串含糊的喃喃声:“人生苦短,要读的书那么多,没想到不该读的书也是那么多;那些书使我对书产生了惧怕;那些书伤害了我,谁敢说就没有伤害你?嗬,可恶可恶……”
1997年5月28日
嗜书如命
这是一个梦:在梦里,我是个地下工作者,有一天,我被捕了(因为在梦中呼唤一个刚刚罹难的同志的名字,恰巧被敌人所闻——这种几率很小,也许只有千分之一,但却是大多数地下工作者身份败露的常数)。我在组织内是个机要员,掌握着与中央联络的密码本。敌人知情后,对我软硬兼施,要我说出联络密码。软的让我睡席梦思,吃红烧肉,看马列主义小册子,听苏联红军的十月革命广播电台,喝迷魂汤,等等。硬的让我坐老虎凳,用烧红的铁烙我的胸脯,用竹签钉我指甲缝,用1800瓦的射灯明亮地烤我黑色的眼,拿我的手心当箭靶子射,等等,不一而足。但我就是不说。坚决不说!比刘胡兰不差,跟江姐差不多。总之是软硬不吃,守口如瓶,表现出了大无畏的崇高的革命精神。殊不知,狡猾的敌人在暗中观察我,寻我的软肋,终于发现:我嗜书如命,不读书睡不着觉,魂不守舍,意志崩溃……像瘾君子离了白粉,六亲不认,生不如死。于是,他们开始刑罚我,没收了我身边所有的书。几天后,敌人将我带到审问室,没有一句废话,只说了一句话:“快说!再不说我让你永世看不了书!”一针见血,一剑封喉。我一下子感到双腿发软,嘴皮发麻,眼前飞满了像蝌蚪一样的无线电码……我招了。我就这样招了。
一个玩笑。不是梦。这个玩笑有“母版”,是这样的:张兄生得熊腰虎背——笃定是个鼾声如雷的品种。据说,他的鼾声严重时可以把自己从床上掀下床,一般的情况下也可以熄灭一只烛火。然后是一年春天,该兄应邀与一干人外出采风。第一天,不知情,李四与其同寝。第二天,李四从房间出来时,竟无人相识——因为张某的鼾声几乎把他熬成了人渣,判若两人!从此,一路上,同一句戏言像一首经典老歌被反复翻唱:快怎么着,再不怎么着晚上就让你跟张某同寝!屡试屡爽。
哈哈,又是玩笑——一下子开了两个玩笑。这是我吗?知我者晓,生活中我是个极其无趣的人,不好事,不善言。人多了,我怕闹,人少了,又穷于应酬。最好的办法就是关起门来,自己打发自己。在满街酒吧茶馆的成都,我满足于抽象的方式占有它们。我待在家里,除了睡觉,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写书和发呆。发呆是麻木,灵魂出窍,味同嚼蜡。写作是便秘,是等待,苦不堪言。唯一的乐趣是读书。好书坏书都读,不同的是坏书读过丢了,好书读了还要读。一本书被反复读——熟读成诵,不是出于“学习”,是由于对已知的乐趣的迷恋。有那么几册书,就像某笔秘密存款一样,总在那里等我,在我需要它时任我所用。缺什么补什么。一个生性无趣的人往往会迷爱有趣的书——事实上,书都是有趣的。爱德华·纽顿,一个英国人,一个世界级的读书和藏书大师,这样说过:
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东西,其次是一本书,它使人抓住秘密的核心……
所以,也不要奇怪我有有趣的一面——一下子开了两个玩笑!近墨者黑。我读了那么多妙趣横生的书,总是要受影响的。实战不行,纸上谈兵总是行的。换言之,天生无趣,但有趣的书改变了我,起码在纸上。这是我急需的,必须的。很难想象,少了它们我的生活会多么枯燥,人会多么寡淡。
前不久,有人写了我一个东西,上面有一段文字:
本刊曾经做过一个“*电视”的选题,到了麦家家我才发现,这一理念在他家里已经贯彻实施了。家里最小的地方是客厅,最差的电器是电视机,25吋,没有遥控板的那种,摆在最不起眼的地方,盖的布上落满灰尘,可见是“下岗”的遭遇……
说真的,我看了非常满足——以此为荣为乐。
我一直认为,无论是对心灵而言,还是对写作而言,喧嚣最终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你可以不是一个以写作谋生的人,但你无法不是一个有心灵的人。心灵不是肉体,有无穷的欲望和需要。心灵是排斥肉体的,肉体越喧嚣,欲望越多姿,它越累。心灵只要一点点,一点异样的东西:无色无味,无形无状,比飞翔还轻,比月光还静,就是安静、安详、安心。文字是“属灵的”,当你和文字相遇时,哪怕是一份产品说明书,内心也会沉静下来——就像肉体碰到肉体,会情不自禁地活跃起来。关键是,这个世界太喧嚣,太物质,太复杂,我们需要简单,需要沉静。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以虚无的精神和心智战胜(熄灭)潮汐一般经久不息的市声和世俗。心中有磐石,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这就是虚无的博大精深。是心智。是无力的有力。是柔软的坚硬。是枯燥的活泼。是无趣的有趣……人世的混乱和炎凉,内心的孤独和无助,现实的纷繁与平庸,爱与恨,生与死,轻与重,是与非,黑与白……它们时刻都在销蚀我们的意志和生命。我以为,如果我们不服,想拒绝,想减缓销蚀的速度和力度,最普通又实用的办法就是:把门关上,打开一本书。与书为伴,把自己交给一页“属灵”的字,一本书,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你占领了一定的制高点。起码是安全点。即使不慎被流弹击中,受了伤痛,起码你还能替自己疗伤。
时下,网络大有“夺人所爱”之势。但我根本不相信网络最终会让我们离开书。网络的本质不是这样的,只是现在它还年幼——像我儿子,才*岁,还有点贪玩(居然设置了那么多游戏功能),还不太能够理解、体谅大人的心情。但它会成长的,会慢慢长出心智,最终懂得大人的心情的。即使它不懂也没关系,不要说几千年来,光近几十年来,相继冒出了多少似乎会让我们离开书的东西,但最终只是“似乎”而已。像潮水,汹涌地上来了,又慢慢地退走了。如果真有哪股潮水,永远汹涌而上,那么“永远”又会有多远呢?可能近在咫尺。说到底,书是人类的岸,你若丢失了岸,又哪里去找你呢?
2007年3月21日
杭城的一片锦绣(1)
一
因为是富阳人,反而失去了杭州——从那个傍晚,我从车站登上火车远走,杭州就成了我回乡的一个中转站,一个路标,在车窗里看看而已,多少年,多少次,都不曾落过脚,下过榻。一晃眼,那个傍晚已是二十六年前的傍晚,我的身心至少也有了两位数计的变异。其中一变就是:这两年我开始在杭州城里频频落脚,下榻,逛大街,交朋友,品美食。都说杭州这些年变化极巨,我因为没有过去,没有比较,感觉不到它的变化,只觉得它是我喜欢的那种城市,不喧嚣,不浮华,安静,自然,悠闲,温软,湿润,也不失新潮和现代化。这是不容易的,是走钢丝。国内很多城市总是在现代与自然,宏大与局部,快与慢,软和硬,新和旧之间失调,乱了方寸。杭州没有。在杭州城里走一走,逛一逛,你随时随地都可以在这里、那边看到或尝到一两处让你的脚步慢下来,心思静安起来的地方。
纯真年代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二
纯真年代是个书吧,三层楼,从一楼到三楼,入目的不是书,就是读书人。两年前,我第一次走进纯真年代时,想起了博尔赫斯小说中的一句话:她既有金的炽热,又有银的柔软……离开时已是深夜,坐在出租车里,我又想起一句话:读书有什么意思,那是不读书的人不知道的。现代人打发时光的渠道越来越多,书籍在离我们远去。如果远去的仅仅是书倒也罢,问题是不那么简单,因为——书是我们的岸。
诚然,人有各种需要,我们的内心天生地需要柔软、温暖、交通,我的体会是,读书是达成这种需要的佳径:随时随地都行,而且永远不会裂变。没有人能终生温暖你,父母要去世,子女要走散,友人要反目,给你爱的人要对你生恨……世态炎凉,酸甜苦辣,情到深处人孤独。人间,因人而暖,也因人而凉。混迹在茫茫人海中,我时常有一种盲目的恐惧和惭愧感。一种无可名状、驱之难散的不安和不祥,如影相随,梦牵魂绕,令我无所适从,茫然迷惘。好在人类留下了那么多书,自成一个世界——包含了现世的一切,又与现世的一切若即若离,有开有合——仿佛水中月,仿佛一切都在玻璃的另一边,看得见,摸不着。这种感觉妙不可言,妙趣横生。而要品味这种感觉,这种人生,提前是你必须爱书,读书。黄庭坚甚至感叹说:三日不读书,照镜则面目可憎,交友则语言无味。一个语言无味的世界无疑是僵硬的,不适宜人生活的——尽管如此,但不读书的人数还是与日俱增,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个时代,物质已经充满到了遮天蔽日的地步,心灵已无深度和宽度可言。心灵只是心脏,血流不止,跳动不已。
仅此而已。
纯真年代,顾名思义,是对这个时代的反抗和不苟。有点不合时宜。有点堂吉诃德。而这正是令我最温暖和感动的,置身其中,有一种收获感。一种熟悉的安全和亲近感。似归到了故地,如回去了愿望中。
三
她是那种给人以亲切和安全感的女人,记不得她是不是有两只酒涡,反正她脸上总是天然地挂着浅淡的甜美的笑容。微波轻送的涟漪。她是静的,笑不露齿,言而有音无声,言谈举止,举重若轻。有点大家闺秀。她是温软的,从你身边静静地走过,身上都散发出一种柔软和温度。一种友好和亲随的温度,有点纯真年代。她是雅致的,穿扮庄雅,艳而不俗,妆而不腻,雍容得体。有点人到中年的淡定从容。认识一下吧,她姓朱,名锦绣,是纯真年代的老板。老板这词太俗,跟她不配,就叫她主人吧。幽默一下,也可以叫CEO。时尚的叫法。据说,纯真年代,从冠名开始,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默默无名,到名满天下,都是她在盘算经营。我们没有做过深谈,但若要认知她,似乎也无需作甚深谈。或者说,深谈是从你进门的一刻就开始的。。 最好的txt下载网
杭城的一片锦绣(2)
文如其人,店若其主。
走进纯真年代,主人的精心和经心,品味和格凋,讲究和追求,随处可见。屋子本是二层的,但在恰当的地方做了恰巧的改造,平添了一层,且不易觉察。浑然天成,有点妙手回春的意味。大布局有开有合,小布置有情有调,内容有吃有喝,还有看的、听的、玩的。螺蛳壳里做道场呢,梅花桩上比武艺呢。更难得的是,这道场做得那个较真劲儿,可谓非同寻常,楼上楼下,高凳低椅,软位硬座,雅座素位,长台方桌,以至情侣小桌,分片划区,应有尽有。你可以一门静心读书,也不妨独自闲坐,也适宜交友论道,喝茶吃酒。高谈阔论也罢,轻言细语也好,抑或幽思神往,总是能够各得其所。这是主人的匠心独具,也体现出主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气度和风范。来的都是客。文人墨客名堂多,不砌个七星灶,招不来各路神仙,来了也留不下意。而纯真年代的留言册里、板壁上,左至名闻遐迩的大家,右至名不见经传的小辈,无不留下了墨迹和真容,嬉笑怒骂,情深意长。
这是另一番锦绣,是锦绣女士用不倦的笑容和时间针织出来的,也是她应得的回报。
四
我去过两次纯真年代。
第一次是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