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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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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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手和杨承任的亲属。我们则乘坐另一辆面包车。街道上堵满了上下班的人,我们只好改道从长江路走。赵琳琳在市立公墓的草场里花2000块钱挑选了一块地方。

  公暮是方形的,周围有一道围墙。朝南有一扇小门,门上有许多长了锈的花体字,似锁非锁,于是我们推门入内。墓碑是福建黑花岗岩或长岩凿成,正面磨光,背面和两侧很粗糙,有的挪了位置,有的歪歪斜斜,有的扑倒在地。墓地树木极少,只有五六棵蛀坏了的、长得歪歪扭扭的矮松。

  他们抬着棺材费劲地走过公墓围墙的大门,使出最大力气在倒下和顷斜的墓碑中间走过最后一段路。黑子贪婪地吸着他的香烟,把烟喷向棺材的末端。我和敖博拿着花圈。赵琳琳拖着两把铁锹。她不满十二岁的弟弟拿着十字镐,前后左右摆弄着,撞在灰色花岗岩上,直到赵琳琳把镐夺走,同另外从杨承任老家来的两个男人一样使劲地去挖坟坑。

  墓穴旁边站着三个从附近的预备役部队来的陆军军官。乐队手坐在公墓围墙的石头上,冒雨闲聊。赵琳琳停下休息,喘着粗气,靠十字镐支撑着。她不停地哭泣,脸上挂满了泪水和雨滴。由于一直在下着雨—葬礼只进行了几分钟。法师继续说出那些神圣的话语。有人开始燃放鞭炮。作为护送灵柩的送葬者,我们缓缓地将杨承任的棺材放进冷冰冰的墓穴里。赵琳琳将一束鲜花扔了进去。然后他的弟弟和亲属将泥土踢下去,盖住棺材。

  杨承任已经不在人世,所以我可以把我的悼词搬到这里来:杨承任是个好人,好父亲,好丈夫,有可能的话还是个好发明家;因为他为别人顶罪自己坐了两年牢,他让刚满二十岁的儿子成为共和国烈士,他妻子赵琳琳有很多怪癖,爱吃口香糖,不爱洗澡,但他从不动手打他的妻子,从不欺骗她并在外面同别的女人厮混,他还大胆地发明了汽车ABS防抱死装置。

  过去,现在,未来,杨承任默默地生,默默地死。生前,他遭受了太多的贫穷与艰难;现在,他应该享受至切的哀悼与关注。毕竟,生命没有斤两可称,死难者也没有轻重之分。

  杨承任老牛般忠厚,婴儿般纯真,泉水般干净。他的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开始,在泪水中结束。

  杨承任父子所流的每一滴血,都要流入我们的眼睛;杨承任父子所断裂的每一根骨头,正在刺穿我们的心窝。正如他和儿子杨军消失的生命,都已在我们的灵魂深处刻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孤寂死去的杨承任,我们不说再见。此时此刻,这种古老的告别方式听起来如此不祥。此时此刻,我们只道一声:请你走好。

  现在,请允许所有爱你的人哭泣。请允许我们戴上黑纱,对着深埋在冷冰冰的墓穴里的棺材,痛哭失声。哭吧,用力一点,把伤痛哭出来,把淤血哭出来,连灵魂都哭出来。

  哭泣是此刻所有爱你的人的最自然表达,当然我们也可以选择默哀。没有流出的眼泪,将流向心脏,转成最深切的悲哀,最真挚的悲悼。

  现在,请让我为你和你的儿子献上祭文,聊当一束香火,数叠纸钱,让生者前行,让死者安息:

  哭汝既不听汝言,祭汝又不见汝食。

  为汝招魂,求于彭蠡。

  魂兮归来!东方可以托些。遥望神州,佑我殇民些。

  魂兮归来!南方可以止些。十里荷花,映我殇民些。

  魂兮归来!西方无害,牛羊下来些。

  魂兮归来!北方可以居些。米如珍珠,食我殇民些。

  归来兮!君无上天些。天上无故乡,念之泪如银河。

  归来兮!君无下地些。地下杳亲人,思之心如烂柯。

  魂兮归来! 

  君不见汝父泪落如绳!

  君不见汝母中心如焚!

  君不见汝爱秋水望穿!

  君不见汝子肝肠寸断!

  魂兮归来!归不来!

  魂兮不归,哀杨兄!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葬礼完了之后,杨承任的家人在附近的一个叫“大英雄”的酒楼举办葬礼晚宴。去的路上,我们几个在一家酒店前停下,买了些啤酒和几瓶二锅头。还没走到晚宴大厅,这些酒就全被我们喝光了。晚宴上的老人们显得很激动,因为他们身边有一名年轻的戴着二等功军功章、三等功军功章和参战纪念章的前线战士。这使他们很容易想起同样在前线作战但已成为烈士的杨承任的儿子杨军。他们也因此说了不少奉承话,夸奖他的军服、举止以及在上次战争中怎样英勇作战。

  那几个预备役军人也在大厅里。当他们走到黑子旁边,问他的军功章是不是真的时,我们两帮人之间的气氛开始紧张起来。

  “噢,都立了二等功,怎么还是个战士呀?我敢肯定你二等功军功章有问题。”

  黑子说:“老兄,你他妈离我远点儿。我可没在你胸前看到什么奖章或是军功章。我在高平拼死作战时,你他妈还不知道在后方的军需储备中心干什么呢。”

  “你是哪个部队的?你不说我也能查出你的档案,你信不信。我可不在乎你打没打过仗。我是现役军官,而你连个志愿兵都不是,说话还这么粗鲁,你难道不知道怎样尊重上级吗?”

  “我他妈会尊重你的,我要赏你几个耳光。”

  这时赵琳琳急忙赶过来解围,并一再告诉他们黑子所有的军功章都货真价实,没有半点掺假。而我则告诉那个可爱的预备役军官,除非他想在自己的老家被狠狠地揍一顿,否则最好他妈的赶快从这儿滚出去。于是,他们每人抓了一把瓜子,灰溜溜地从大厅的后门走了出去。

  那天晚上,葬礼晚宴结束后,我们几个便各自回到自己的宿舍。我躺在床上思绪万千。我还来不及整理,蔡胜利的妻子就敲响了我的房门,她说有我的电话,都打来好几次了。我下到一楼客厅接起电话,原来是冬梅打来的,她找了黑子一天,都没有找到,问黑子是不是跟我在一起。我告诉她,黑子是和我们在一起,但现在他应该到家了。我挂上电话后,出了客厅大门,站在沙果树下的土堆上。在蒸腾的水雾中,我听见敖博像是呜咽出来的悲伤、舒缓的吉它弦声,而院子外面的那面墙刚刷上了一层白灰。

刀锋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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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战争已经过去很久,但在高平所经历的一切,仍如海市蜃楼般地萦绕在黑子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现在,当他再次回忆起那个夜晚,并确定那一切是值得回忆时,他只记得一种无可名状的激情象海水般涌进了他的房间,他既无法阻挡它,也无法躲避它。他当时好象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绑在凳子上。这样他或许是完全陷入了呆若木鸡、毫无感觉,麻木不仁的状态之中了,一直到六点,他终于能够走动了,他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衬衣和裤叉,然后拿起桌上那一叠小说手稿,走到窗前迅速有力地一页一页地撕碎—这的确很令人惊讶!

  我想我一定看见那白色的花瓣纷纷落在牛蒡、荨麻和各种各样绿草上,那是野樱花凋谢了。接骨木和它下面的草莓却盛开了嫩绿色,出苗的燕麦象绿衣小兵一般散布在黑色的田野上。沼泽里的香蒲高高地站立着,在黑黝黝的深渊里投下了绿色的影子,一些甲壳虫在黑色的水中飞快地转着圈子,浅蓝色的蜻蜓从一个绿茵茵的香蒲岛上飞到另一个岛上。

  我在荨麻丛中的发白的小径上走着。荨麻的气味熏得使我浑身发痒。成了家的鸦鸟们惊叫着把凶恶的乌鸦赶走了自己的窝,赶得老远老远。

  那天晚上,黑子站在窗前被一种烦燥不安的情绪所困扰。显然这房子里过于寂然,写字台上微弱灯光投射出某种阴惨的黑影子,他像整个身体被浸在寒雨里一样,散发着一股彻骨的阴冷。他因此忽然想起了冬梅。

  是的,冬梅怎么一直没有来?黑子发现对冬梅毫无理由的思念可以矫正他的怯弱和祛除一切全部的恐惧,甚至能够把他从悲哀的浪涛里解脱出来;他决定要去找到她。于是他就踱进了黑暗的走廊,走到外面,原来天空早已下着雨。那时候潮湿的夜空气冷阴地向他迎面扑来。离开宿舍,离几个有灯光的门或窗越远,雨淋淋的夜便显得越黑。他听见,忖测着雨水持续在黑夜中喃喃细语、静悄悄隐伏着,在他上面、身上、四周、下面,到处淌流,好像看不见的树木、看不见的楼房、看不见的街道。看不见的世界,全都在慢慢分解,肢解为小块,变为水,变为子虚乌有,变为冰冷的黑色的液体。一些人,站在电影院台阶上。有一个女人撑着雨伞,从台阶下匆遽地跑到电影院门口。这时电影已经开始散场了,显得人声嘈杂。他一下认出了那站在台阶上的女人正是冬梅。他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但她并没有转过身来看他一眼。也许她完全没有听见有谁在喊她,或者,急于想找什么人。这不难让人想象出这种情景:沿街树篱的或候车亭廊柱之间的一个网状或方条形状的空间,偶然看见—总是从这处—一些场景,一些给春季或夏季夜晚所掩饰的转瞬即逝的画面:底色有永远墨黑的夜空,暗淡色的栅栏,流动的车灯以及另一些东西。冬梅和那人面对着,那人个子比她矮,两条短小的腿呈现弓形,穿着漆黑色锃亮的皮鞋,西裤是深色的,他穿的上衣颜色也是深色的,只有衬衣是白色的;而且白领下系着一条女用围巾像包扎般束紧他的颈子,使他的样子显得僵硬。那人脸孔瘦削好像苦行僧,鼻子粗里俗气地堆在颊上,一双大眼睛突起,神情消极被动、审慎多虑、有苦难言,这种风格鲜明突出的外貌,让人看了一眼禁不住为他的忧伤所打动,对他的审慎越发敬佩。她面对他站着(看样子他不过是一个态度恭敬的领导正在聆听部下对他的工作汇报,耐心地听着,但他那双突起的眼睛似乎不曾离开冬梅的脸)。那人穿着宽松得体的港式外衣,站在背光里,一些拉长的影子投落在台阶和马路上。他能够看见他们的嘴唇在动,但听不见声音(距离较远,而且是躲在树篱后面,落在时间后面)。后来见他们仍然没有走开,他开始有点疲倦、不耐烦、眼光并没有严厉或愤怒责备的神色,连眉头也没皱起一下:只是毫无表情,毫无兴趣—她干吗同那人呆在一起?见鬼,时间竟是这样长。他有意绕开他们,开始在黑夜中游荡,谛听着寂静、夜晚、安宁。他体验到一种恍恍惚惚的感情,似乎从前在同一境地中已经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他努力追忆,竟想不出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经历过。后来,当这种恍恍惚惚的感情依然存在,并且渐渐扩大起来,弥漫了他整个的心时,他突然记起来了,仿佛自己已离开了现实,迷失在不知什么地方。这种梦魇般的感情不住侵袭他,使得他的心开始奔跑起来,重新陷入消逝的岁月散发的那种捉摸不住,忧伤缠绵、无法摆脱的气息。

  他的脚一直在原地作出行走的样子。在他的背后,房屋、树木、街道都沉没到黑沉沉的夜间,雨仍在继续不停地下着。这雨也是单调的、没完没了的、黑漆漆的,而且不是在倾流,是在把人和地物并入它的怀里,同时把它的极轻微的雨声加入混杂在从此地通过路上的车辆所发出的可怕的、持续的、嘈杂声。 

  他感觉到脸上接触到的空气又黑又硬,像是一种类似青铜般的声音。就在他的脊背和裤腿的地方,继续不断慢慢地渗入的水流使全身衣料变成软塌塌。他感到湿布紧贴在皮肤上的那种寒冷。后来走过一道立交桥,前面出现了狭长的街道。同样有声音,被雨水浸湿过的声音。不仅从前后,还从右边,上面,左边,下面传来。他以为所有的人、车辆在同样的夜里,同样的一片混沌中,盲目地步行或乘车行驶,既不知朝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朝什么目标走去。汽车的灯光在夜雨淅沥沥的声音里,在巨大无边的墨黑色的底幕上清楚显现。这些赶夜市的人,像性情温驯富有耐心的野猫似的盘踞在那些精致优美的自行车上。他们穿的各式颜色鲜艳绚烂的雨披,在排列整齐的路灯的小圆点图案中相继出现:

  —黄色的雨披,紫色的26式飞鱼包链自行车

  —散落成一颗颗金色的微点的衬底

  —蓝色的雨披,黑色的28式载重永久自行车

  —散落成一颗颗金色的微点的墙

  —蓝与粉红相间的方格,黑色26式凤凰包链自行车

  —散落成一颗颗金色的微点的墙

  —草绿色白色袖边,黑色26式缺杠金狮包链自行车

  —散落成一颗金色的微点的墙

  —栗色镶天蓝色边的雨伞,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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