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地握了握手。他那副生硬笔挺的样子,显然对于这始未料及的介绍,并不见得怎么高兴。
“我说他是天之骄子,这话并不假。”刘浏接着说,“跑到江西大学新闻系看一看那金榜,谁的名字挂在头里?不是冯尚佳,不应该称作白浪,不是白浪,还有谁?但是,亲爱的战友,我们要飞到沈默那里去,沈默,啊,沈默,我绝对地崇拜这个人!也不单只我一个,任何人,不论贤贫贵贱,都拜倒在他的脚下!啊!他正在执笔的著作是多么……哦—哦—哦!”
“那一方面的著作?”我问道。
“不论哪方面,仿马尔克思的笔法,完全新感觉派……只是更深刻,更深刻……在这部著作里面百事都好象解决阐明了。”
“你读过这一部作品没有?”
“不,我没有读过,但是从沈默那儿可以得到一切你所期待的 ,是的,一切!”刘浏紧握着两手叹了口气。“啊,假使中华民族多产生了两、三个象他那样的天才,啊,我们所见到的将是怎样的另一番面目!天哪!让我告诉你一桩事,黑—子—”他把目光又转向了黑子,好像我这人不曾存在似的。“无论你近来从事于何项事业—我可不知道你退伍了没有—无论你有何种信仰—我也不知道你的信仰—从沈默那儿,总有点什么可以给你指示的。可惜他不在此地久住。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去他那儿,去他那儿!”
“你哇啦啦喊什么啦?”黑子恼了。
一直站着没动仍旧装着刚才那副笔挺庄严样子的冯尚佳,会意地垂下眼皮,皱一皱眉头。黑子犹豫不决地望着我,那神态仿佛在作出决定:去,还是不去。刘浏上来揽上他的臂,连推带拉,根本不问问我们是否愿意。这时,冯尚佳问起我是做什么的,接着便发挥他自己的意见,这些意见和刚才发问的工作性质倒很少关连,而是对其它各色各样的一般问题发的—我手里的烟现在已烧完了,这是说,那纸卷的部分已烧掉只剩一厘米长的淡黄色海绵烟蒂,嘴唇含过的地方仍然呈白色或灰色,但渐渐变为黄色,接着是变为褐色,然后变成黑色的有缺刻的雉堞形图案。黑子说:“嗯?你说什么?”冯尚佳突然热情起来了,他说到最近的几位文艺界权威的名字—连同他们的生死年月—刚出版的小册子的标题,以及许多名字;他鄙视一切古的,旧的,只有现代文化的精华,才值得评骘,他提起,虽则有点牛头不对马嘴,沸洛姆关于《逃避自由》的书,或者《东方宗教与哲学》一书中提到的《梨俱吠陀》第三章六节赞美黎明之神乌莎一诗。他好象是带着一种真心的喜悦和愉快,咏诵起那段诗文:
啊,乌莎!您善于赐福,富于慷慨之心与睿智聪明,请接受您的崇拜者之颂歌—女神啊,您适时来临,永恒而年轻,一切善美之物都伴随您一起降临。哦!黎明,永恒的女神,您驾着金色的车舆,华彩辉映;您唤醒飞鸟甜美的本性。啊!金色的女神,请让您那玉勒雕鞍、光辉焕发的神骏载着您奔向我们。神圣的女神已为萦绕于空中的乐曲所唤醒,她的光辉已洒向富饶的下界凡尘—辉煌的黎明徐徐降临—阿着尼,请前去迎接她吧,并代我们祈以渴望的富绕丰美—
我真佩服这小子的记忆力。紧接着冯尚佳又谈到成吉思汗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又谈到上古史,讲到孔子,又不惮其烦地反复谈论到《易经》,说此书是孔子所作,又谈到中国的政治与文学之间的关系,称文学不过是政治战车上的展览品,又谈到西方*主义。刘浏紧跟着低声问:“西方*主义是不是马列主义?”并问起我什么是“俄狄普斯情结?”
“弑父娶母,就是俄狄普斯情结。”我告诉他。他在许多谈话中间无意中对鲁迅也下了一句批评,说他是一个旧式的作家,他许多作品都缺乏那种艺术魅力,简直是政府社论;尽管他写了那么些作品,只有一篇才值得一读,那就是《女娲》—
我望着这位新朋友美丽的头发,明湛的眼睛和雪白的牙齿,心想:究竟那一行是他的专门呢?
“好啦,”刘浏高声嚷了起来,“我们这就去沈默那里。”
四十分钟后,在白天鹅宾馆,我们找到了沈默下榻的客房。
“这位是黑—子—,年青有为的诗人,刚从前线下来,我的老战友。我来推荐给你,”刘浏喊着说,引黑子见一个身材矮短、头发稀疏、肚皮异常地凸起,大概五十岁左右的男子。这人脱下了西装外套,穿一件浅灰色羊毛衫,黑色的西裤,皮鞋擦得锃亮,站立在光线充足家具讲究的房间中央;这是一间会客厅。里面搁着双人沙发床和墙壁装有空调机的房子才是寝室。
“这一位,是丁仆,这位—”刘浏回头向黑子说,“便是他,我多次跟你谈到过的,我最敬慕的老作家—沈默。”我好奇地望着沈默,他前额广阔、眼睛却异常的小,好象只一条缝似的,厚嘴唇,一条软绵绵的鼻子和松驰的颊肉正如放在水里泡过似的,眼光打斜只往地上瞧。
沈默敷衍地笑了笑说:“呒……啊……很好……我非常高兴……认识你们……”伸手捻一捻刮得溜光的下巴,又转过身,一手搭在背上,勾腰把屁股朝着黑子,以舒缓而怪样的摇摆步子在地毯上踱了几步。最让我感到惊异的是:在黑猫咖啡馆里上次遇见的那位头发梳理得光洁的贵妇人居然也来了。她今天穿的是一件浅黄色丝质长袍,领口低得可以看出*的脖子,圆滑、光洁的两肩的皮肤和深凹的*。她满脸挂着笑意,仰坐在松软的沙发里;另外还有一些陌生的人也坐在沙发上或者某个角里。
“喂,蔓菱,”沈默转身朝贵妇人,显然他认为没有替她介绍我们的必要,开口问她说:“你刚才讲点什么?”
贵夫人立刻开始以异样的神色说:“于是,她求见那位农委会主任,对他说,‘主任,您没收了我的金银财物,连家宅也一一充公了,现在我上哪儿去找住房?这样来从轻发落我,一个弱女子的命运,不有点过火吗?你,’他说,‘总不能不让我遵守土地改革政策的纯洁性?’又说,‘你们这些名门闺秀就不能尝尝流落街头的滋味么?’你们想这位农委会主任,这位目不识丁赤农出身的权贵怎样处置?”
“他怎样处置呢?”沈默问,带着思索的神气,点燃一根香烟。
贵夫人挺了挺腰干,伸出手,扯了一下胸衣。“他喊了通信员来,对他说:‘呒,马上,带郭太太去我那间房子住下。’”
“那么她住进了农委会主任的房间了?”刘浏攘着手臂问。
“没有。这怎么能住呢?那不明明摆着让她去做那种事吗?要知道这位红色政权的代表是条光棍!”
贵夫人整个雍雅得体的身体都为愤怒而震颤了,她脸上起了痉挛,丰满的胸脯在贴平的胸衣底下剧烈地起伏着。
“住不得!坚决不能住!”刘浏喊道,“总不能没收了房屋,财产连人也一起没收!”
“呒……呒……这样做影响太坏,”沈默说,并没有提高声音。“这不是维护政策的纯洁性……这是一种农民意识。”
“真有这么回事?”我问。
“真有?……”贵夫人连忙分辨,“绝对没有怀疑的余地……简直不……该……怀……疑。”她说时好一股大劲,连身子都扭动了。“这是一个诚实可靠的人告诉我的。优秀农民企业家—江遇财,你认识他吧。他就是从一个当场目睹者,亲眼看见这桩丑剧的人那儿听来的。”
“哪一个江遇财?”沈默问,“是那个篾匠出身,在江边卖汽车坐垫的家伙么?”
“就是他,我知道,江遇财,有人造谣说他从市长那里得了一笔无息贷款办起了塑料厂才发了家。还说市长受了他不少贿赂。但是这句话是谁说的?余有幸!怎能够相信姓余的呢,谁都知道他犯了男女关系错误—被赶下了台。”
“不,对不起!张蔓菱同志,”刘浏插话,“余有幸是我的朋友,他并不是因为生活作风问题下台—”
“是的,是的,他的确因此下了台!”
“请你听我说—”
“你不用替他辨护,这都是事实嘛!”贵夫人尖声喊叫着。
“不,不,等一等,让我告诉你,”刘浏也尖叫着。
“我不想听你解释!千真万确,他生活作风有问题,有问题,有问题,”
“不,不!他没有问题,他现在河南开封市办粮油贸易公司,还当经理,这可是国营企业。”刘浏用全部的肺量吼。
贵夫人静默了一会儿。
“我也知道关于农委会陆睳主任的一桩事实,”刘浏用平常说话的低声说,“*开始了,当他被红卫兵小将传讯游斗的时候,他匍匐在老市长程也清的脚前哀求道:‘救救我,拉我一把吧!只要您肯出面,他们就不会揪出我了。’但是老市长坚决不肯出面替他说话。”
“呒……这家伙……”沈默喃喃地说,“这……这种人我们应该注意。”
贵夫人轻蔑地耸一耸肩膀,“他早下台了,”她说,“但是我还有一个更妙的关于农委会陆主任的故事。谁都知道他是一个目不识丁、思想意识,不,是生活作风有严重问题的人。却说有一次,天色已经很黑了,夜晚刮着呼啸的北风,他突然想起了那个无家可归现在正在破庙里的大家闺秀,不,是国民党反动军队一个参谋的太太。他敲开了破庙的门,问她‘冷不冷?’她说,‘不冷,谢谢你!’他又问‘怕不怕?要不要我留下来陪你—’她打断他的话说,‘不怕,你,你走吧,我一点也不怕!’后来,他赖着不肯走,并撕开了她的衣服—于是‘啪’地在他的颊上打了一个耳光!‘滚吧!她说,‘马上滚!’你想他怎么样?他拿了帽子,垂头丧气地溜走了。”
“溜走了?”刘浏说,“‘滚吧’,她当然说过,这是事实,打了他的耳光,这也是事实,但是据我所知,农委会主任当时没有走,—”
“他走了,他走了!”贵夫人带着痉挛的紧张说。“我并不捕风捉影,凭空造谣。请问,他没有走,他能干什么?”
“他*了她!”
“*?天!这或者真有可能。但是—那么你知道他是怎么*的吗?”
“什么?怎么*?”刘浏露出吃惊的样子来,“我怎么知道?”
“那我来告诉你吧—就在那间破庙里,他溜了进去,而她正在沉沉入睡,面容端庄平和,充满稚气,毫不设防,任凭山风和月光在床罩上吹过。他把门栓死后,先是用手抚摸她的肌肤,接着就躺在她身旁,把她的身子转过来,用另一只强壮的胳膊紧紧搂着她,压着她……她忽然醒来。
‘别出声!’他说道,‘你不用害怕,我是来陪你的。’
农委会主任那晚大概喝了不少酒,她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连呼吸都有股酒味儿。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凝视来人的眼睛,见他漆黑的眼窝里闪着两道微光。他的一只手温柔而熟练地摸着她的下腹,一直摸到大腿。她感到他的大腿跨了上来。他那厚厚的粗布衣服在她身上刮来蹭去。猛然间,她身子一转,滚到床的另一边,迅即坐了起来。但他身手敏捷,力量过人,一把将她拽倒在床上,他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嘿嘿笑着。
‘是我。’农委会主任说,‘小宝贝,我来了。’终于,她听出了来人的声音。他试着从她嘴上抽回手来。‘我可想死你了!’
‘请你走吧,’她低声说,‘求你了。’
农委会主任嘻嘻笑了。他的确有点醉,但醉得不严重,假装的成分倒不少。‘别这么狠心,宝贝,你太有女人味!春霄一刻值千金啊,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呢!’
‘那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啊?’绝望中的她迅速抓住话题,与此同时,把身体绷得紧紧的,像块石头。
‘我想要你!’农委会主任温柔地吻着她的脖子,显然,在他看来,这样的温存任谁也无法抗拒。‘来吧,你这小野兽,我爱死你了。’
‘可我不想要你!’她断然说道。在这样的深夜,被一条彪形壮汉发狂似的抓住,按倒在漆黑的床上,她禁不住默默流出了无助的眼泪,怨恨起自己的柔弱。
‘别假装忸怩,不好意思了,’农委会主任说,‘其实你心里一直都想做,是不是?’
‘我要喊了!我警告你!’
‘你不会喊的,’他说,声音很低,带着微微窃笑,仿佛逗小孩儿开心似的,‘喊也没用。你是我们专政的对象,这点,你比我还要清楚,另外,我会说,是你自个儿叫我来的,现在却改了主意。他们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