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刀锋- 第1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盘问开始了。我不喜欢这样跟我打招呼,便又举头望屋顶上凌空而过的高压线。它们三根为一路,嗡嗡叫着,高度紧张地通往地下九百五十米处的一个坑道里。那里,采掘工赤祼上身,或者干脆连裤子也不穿,就像杨承任一样。他们钻着一条矿脉,电耙铲煤,卷扬机吼叫。

  又来了五、六个人,他们全都脸色阴沉,站在我们周围,开始尾随我们。他们小声聊着,使用本地方言,但我毫不费力就能听懂。他们相互间用古怪的名字称呼,我只记得了一小部分。譬如一个身强力壮,长着狍子眼的,叫他和尚。他旁边那个,他们叫他火贵。那个个子最小但年纪肯定不是最小的,贼眉鼠脸,人家喊他武二郎。此外还有一个历史人物名字:卢孔秀 。谭细狗是个红脸关公。有我熟悉的名字—石光荣和谢和平,另外两个叫徐斌和屠夫,这真是太狂妄了。我比较仔细地打量着祁天福。他戴着一顶头盔,浅白色的,身穿一件褪色的篮夹克衫,手持一根70公分长的钢纤,他喜欢摆弄那钢纤,手心儿老发痒,总想对谁挥舞几下,尤其对杨承任、刘国全和我。尽管不到二十岁,却成了这伙人的头目。他和祁老板一个姓。

  我们向灰色石板瓦房的铁门走去,那里有两条被铁链栓住了脖子的大狼狗,它们面目狰狞地朝我们汪汪狂叫。我们正要推开铁门,就被祁天福给拦住了。

  “你们不能进。”

  “我们找祁老板。”

  “说吧,你们有什么事?”这个戴头盔的首领装出不耐烦的样子,挥起纲纤在手心上敲了几下,又朝左边的我低声说:“我们不认识你。”

  “我们只是说想看看煤窑,考察一下投资的问题。”

  “我们这里不需要投资。”

  “这事我们得和祁老板谈。”

  “我们老板没空。”

  “我们见见他。”

  “不行。”

  “让他们进来。”我听见从铁门里传来一句像是醉酒后吐词不清的声音。他们打开铁门时,我的双膝还在打抖。我突然注意到这院子里西北角上那幢像长方形火柴盒状的二层高的楼房。小雪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我注意到有一只苍蝇在嗡嗡叫。我心想:这准是一只垂死的苍蝇,嗡嗡声这么响。相比苍蝇来说,我更加喜欢地上的蚂蚁。蚂蚁的行军大道从堆放在工棚门口排水沟边上的土豆堆斜穿过废弃的运煤车通往一个盛满白糖的口袋。它只打算夺取土豆和白糖。我感到欣慰的是蚂蚁并没有受那些打手的丝毫影响。的确,狮子、老虎没什么了不起,就连以好战著称的人类也不足为懼。若论作战之道,我敢肯定真正让人胆颤心寒的是行军蚁。这些优秀的战士身披铁甲,大颚利如弯刀,以数量超乎想像的蚁海战术,把体型比他们大得多的猎物碎尸万段。试想一大群人在猛马象脚边挥舞长矛的景象—行军蚁大举进攻捕乌蛛或蠍子时,双方比例之悬殊正是如此。行军蚁群毎天都在数万场这样的厮杀中取胜。有人把我们领到一间办公室,打断了我对蚂蚁的观察和思考。这个矮小结实、毛孔粗大的男人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他的右手已经抓住了我的右手。“你贵姓,你们从哪里来?”

  这个问题非来不可。人与人相遇就会这么问。这一提问在人与人的会话中占有重要地位。许多剧本就靠回答这个问题而存在,有长的,有短的,也有歌剧,譬如说,《小站》。

  我等着那只讨厌的苍蝇从窗户飞走,随后开口,通报姓名。“我们从九江过来,只是想看看煤窑,考察一下投资的问题,不排除投资的可能。”

  这番自白引来了一阵沉默。末了,祁老板清清嗓子说:“最近风声很紧,我们有四个煤窑已经停了两个。”

  “我们认识省市领导。”杨承任说。

  “我们这里不归江西管。”

  “可你的煤要从江西才能拉得出去。”

  一开始同祁老板交谈,我还真是担心。可现在杨承任的确表演得很好,他的谈话完全分散了我的忐忑不安的情绪。尤其使我感到惊讶的是,祁老板那张始终蔑视地噘起的嘴,已不自觉地松驰了下来。他从桌上拿起一包软盒中华烟递给了我们,杨承任不抽烟,他没有接。

  “行啦,杨老板,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干。那两个被查封的煤窑,只要挖开土堆就能恢复生产。但我得告诉你,这煤窑没有任何官方手续。”

  “这不成问题。你负责湖北政府监管部门,我负责江西这边。”

  “你打算对这两口井投资多少?”

  “你建一个煤窑的成本是多少?”

  “七八十万。”

  “不行,这成本太高,我没有那么多资金。除了这笔固定投资外,我还得要考虑公关费用和劳动力成本。”

  “这好办。公关费完全不用预支现金。你可以以干部参股的形式给他们回报。至于劳动力成本嘛,那也是有办法的,这要看你会不会操作。”

  “怎么操作?”

  “市场上有专门吃这行饭的,按人头抽成,大的一个200,小的一个80元。我这里有二、三百号工人,每月工资支出平均每人不超过200。”

  “这么低工资?要是他们逃跑怎么办?”

  “来到我这里的工人,第一天就要接受‘培训课’,就像你用鞭子教牛学会耕地一样。通过培训后,他们就不再跑了,也不敢跑。我们对这些工人按班排人数分组,由负责监工的班长、排长管理他们。早晨5点起床,晚上12点准时休息,一律实行军事化管理。”

  办公室里的气氛已经变得平和而亲密。刘国全的双膝也不再打战了,甚至哈哈笑了。

  我却不能很快适应变化了的情况。我想寻找可以替代蚂蚁的东西,这时转而观察起出现在祁老板那头浓而密的乌黑的发丝上蠕动的许多扁平的、灰棕色的小虫子来。我多么想逮住这么一只虱子来研究一下呀!不过,我却不能那样去做。我忽然想起了小雪从二楼跳下去的那个窗户,我干吗不过去看看?我来这里的目的不正是这样吗。当我一想起这个一时心血来潮产生的念头时,我就笑了起来。于是,我问祁老板洗手间在哪,他告诉我,出门向左第一间就是。我轻手轻脚走到二楼,站在一间看上去像是寢室的小间前,捏住门把。我在那里站了好几分钟,全身的皮肤绷得紧紧的,许许多多的想法从不同来源同时涌上心头。我的心好不容易才向蜂拥而来的各种念头推荐一个类似计划那样的东西—我打开了门。

  我一抬头就看见床上躺着一个全身赤祼的长发女人,一条美丽的洁白的大腿上覆盖着一块黑色的丝巾。由于惊异,那女人也抬头望着我。显得格外引人注目的是那扇窗户,已被防盗网严严实实地封死了。这真叫我难堪,这一切简直发狂得异乎寻常。

  我现在都记不清是怎样回到楼下那间办公室去的,只记得听到在走廊另一头传来一阵装出来为引起别人注意的咳嗽声。

  杨承任和祁老板己进入了谈合同细节的问题上了。我坐在一边则羞愧,愤怒,满足,饥饿,忽而微笑,忽而近乎哭泣,于是怒不可竭地嚷了起来:“祁老板,两年前有一个浙江女孩是不是来过你这里?”

  “哪个浙江女孩?我想想,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那姑娘长得又白又嫩,很年轻,可惜跑路了。”

  “那5000块钱呢?”

  “我要回来了—你问这个干什么?—”他脸涨红了,两眼圆睁,举起手猛力一拍桌子,大声吼叫了起来。

  “我明白了。你这帮混蛋!想来忽悠我。我告诉你,小子,共产党都管不了我,你们算老几?你要是想喝酒,我祁大爷请客,你要是来找事,我打断你的腿,我说到做到。现在我限你们一分钟内滚你妈的蛋,你听见了吗?”还不等他说完,我们就惊慌万状地闪身离开了办公室,我看见一大群人手舞钢纤和铁棍怒气冲冲地从后面追了过来。我们一路奔跑,飞翔,舞蹈,踉跄,跌倒,同站在高压线上吱吱叫的鸟一起逃跑,自己也变成了鸟,展翅,横越绿油油的玉米地和峰峦叠翠、沟壑流泉、悬崖怪石的“百里芙蓉帐”,朝吉普车停放的方向飞去。

  我真不明白倘若幕阜山有灵魂的话,它此刻在想些什么。我抬头看见杨梅林沐浴在春风里,它对面写有“坚决打击涉枪涉爆犯罪活动”黑色大字的农舍土墙上,正结满了殷红的阳梅,似乎看见老矿工的灵魂在游荡,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看见土坡了,看见停在下面平地上红颜色的推土机,在远处,在渐渐西沉的春日温暖的阳光里,我们草绿色的吉普车,热情洋溢,生气勃勃,又令人畏惧,正以疯狂的速度,像一阵烟云似的向我们兴冲冲驶来,正像枣源褐煤矿区的那些挥舞钢纤的打手,一路追赶着,愈来愈向我逼来。我看见黑子他那狂怒而不屈不挠的轮廓分明的脸,在光影中不停地晃动,他的目光咄咄逼人,他有力的胳膊,牢牢抓住方向盘,手臂纹丝不动;我看见我们那辆破旧的吉普车浑身火光飞溅,看见那车轮驶过公路后留下的一道道印痕。那辆车甚至驶出公路,任意奔驰,穿过田野,横越城镇,摧毀桥梁,使河流枯竭,犹如一股不可遏止的暴力,那车轮向着北部袭来。

  吉普车开始减速,在我们面前停下。我跳上车,直喘粗气,还不等我们坐好,黑子又掉转了车头,然后又把车拐了一个大弯,向泉口镇方向开去。我身子摇晃。啊哈,老天!我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像伏尔加河纤夫一样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正稳稳地坐在小雪的身边。他头发枯黄,或许还有虱子在上面游动,鼻子上结着鼻痂;整个身子都是黑黢黢的,只露出了一双呆滞的眼睛,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腥臊味。他的手和脚上也沾满了煤尘,连鞋子都没有穿。泪水从他的双眼流下来,流过那张瘦削的但饱经风霜的脸颊。杨承任伸手去摸他的头,他却无法作出回应,只是偶尔张开干涸的嘴唇,可是什么也没说。他本来就不会说话。于是,我压低声音问杨承任:“这小孩是不是你亲戚?”

  “他就是哑吧。等一回到九江,我想我该带他去鄱阳湖先洗个澡。这些狗日的,真不是人。”

  “鄱阳湖水温不到4C°,你可千万别害了他。”刘国全提醒他。

  我又问黑子:“伙计,你是怎么把他救出来的?”

  “从900米深的地下。他被分在七班,有一个新名字,但记不住了。不过,只要一说哑吧就能找到他。”

  “那些监工没找你麻烦?我们可被追得双腿发软。”

  “这你就别问了。伙计,我要是告诉你们,会影响军人形象。你们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可那些打手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比索马里全副武装的海盗还要凶神恶煞!从我们进矿区到出来,他们虎视眈眈,一直想找机会向我们下手。”刘国全愤愤不平地说。

  “这还用说,他们想先给我们来一个下马威,等我们自己屈服啊。”

  “这帮狗日的,太嚣张了!我当时就想动手,而你们两个却跑得太快了。”

  “那个祁老板说翻脸就翻脸,不快跑能行吗。你是不是真想跟他签合同啊?”

  “那才见鬼!我会跟他合作。他是人渣,连狗屎都不如。”杨承任气急败坏地诅咒。

  “其实,你们都是被他们的声势吓倒了。”黑子说,弯下腰紧急刹车,从驾驶台中取出香烟,他边这样忙乎着边开着车。车身前后摇晃。“动起手来,他们简直没有一点招数,只是喊得凶猛。我可毫不手软,好像还从来没有这样打过谁。不过,我敢保证,我绝对没有打破他们的骨头。”他从一辆老是不让道的装满煤块的货车旁闪过去,那货车司机是个老头,车速很慢。

  “祁老板势力大得很。我们当地派出所都不敢惹他。”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女司机,终于肯开口说话了。“他开矿已经好几年了,矿上经常出事,死了,就陪2万块钱。也没有人敢去闹事,连记者他们都敢打。”这女司机已到中年,是个母亲。她一直都很少讲话。

  车里突然鸦雀无声。过了几分钟,小雪说:“真是幸运,总算离开了那个鬼地方。”她说话的声音,似乎只有我才能听到。我本想跟她换一个位置,让她坐在车门边;那哑吧身上的味道实在太难闻了,可黑子似毫没有要停车的想法。

  下一站就是泉口镇。汽车在山谷公路上行驶。我开始感到疲倦了。就靠着小雪娇小可爱的肩膀打了个盹儿,她朝我侧过身来,小*有点冰凉,抚摩着我的头发。车再次经过阴沉沉的泉口镇,沿316国道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