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愿。我想那些将核爆炸的灰尘播撒在大气层中的人,是多么的轻率啊。污染了的、荒芜了的风景,是不可能拯救人心的。—不管我们去武宁将会遇到什么事,但一想到小雪,我的心仿佛立即就被一种高高激起的白色水花所包围,总是那样温柔而慈祥。
刀锋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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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九江到武宁大约有三个小时的路程。小雪昨天晚上才从都昌回到九江,她住在湓浦路她同事那里。我们约好早晨七点在长途汽车站见面。黑子、刘国全、杨承任也将在那里与我会面。
几天来,我已把武宁地图记得烂熟,甚至还读过有关武宁地方志的文章,一些地名,如拓林湖、凤凰山弥陀寺、武陵岩大峡谷等,令我十分向往。长途汽车站到处都是人,连门边都很拥挤。形形色色的旅客正在等车,要么呆在车站附近;安微人真不少,他们冷漠地注视着一切。我在售票窗口买好五张去武宁的车票后,就去左边的候车室。一个瘦高个正坐在长凳上打起瞌睡来。我坐在这里等小雪他们。这个车站同全国其他地方的车站没有什么不同,随处可见烟蒂和果皮,这种令人不快的景象是只有在车站才能感受到。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这儿就好像是在南昌车站,只是这儿车站外面没有那么宽敞。那个瘦高个醒来后,就起身去卫生间。我看见有一个姑娘步履蹒跚走过来。她就在刚才那个瘦高个坐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这个姑娘长得年轻、漂亮,一头乌黑的长发。我想同她打个招呼,但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神情忧郁。她正想在座位上打旽儿,我却行动了。我身子前倾,对着她转向过道,说道:“小姐,用我的包枕着头睡吧!”
她抬起头,微笑着:“不用了,非常感谢。”
我向后坐下,身子在颤抖:我点了支烟,没再说什么。可不一会儿她便对我斜视了一眼,目光有点儿忧郁,然而显然对我有些好感。我正想站起来,靠近她,有人在背后把我抓住了,一双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我感觉到这是一双细长、纤秀、小巧的手,柔软,滑润,没汗而令人舒服,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薄荷般的清香,我感觉到这一定是小雪。
她松开手,高兴地笑着,将我扳过身去面对着她。她瞧着坐在我身边的那姑娘,又把目光从那姑娘身上挪开,寻找我那双明亮的、始终还是正直坦率的眼睛。之后,她才紧挨着我坐了下来;我一看表:准时。但她今天的样子差点儿叫我认不出人来。她没穿黄羊毛衬,没有穿牛仔裤,而是一身式样普通的浅蓝色服装,更可笑的是头上竞然扎起了两个长辫子,整个一身打扮就好像是一位中学生似的。
她没有察觉我的不快,告诉我,她差点儿来晚了,因为老等不到公共汽车。我们一起到外面去吃早餐。车站上吵吵闹闹,旅客你来我往。黑子就在离我们五十步以外、马路对面的1路公交车站台下了车。刘国全和杨承任也来了,他们总是匆匆忙忙,甚至不愿意坐下。“听着,伙计,事情多得很,咱们得快一点上车。”
“还没到时间呢,你急什么。”
八点钟刚过,我们搭车准时离开了九江。这是一次寻常的长途汽车旅行。汽车刚一开到郊外,车上婴儿又哭又叫,窗外春光明媚,春风和煦。在武宁境内的每一个小镇,汽车都要停下,让当地老百姓上车。我带了一本书《美国自白派诗选》,由赵琼和岛子翻译。不过,在行进中,我倒情愿欣赏一路的风光。车子在沿途的每一次颠簸、爬坡以及疾驰,都使我的这种渇望变得更加神圣。小雪开始拿起了那本书,胡乱地翻看了几页,又把它放了下来。她枕在自己柔软乌黑的头发上。她可爱的肩膀一直靠着我,那份感觉真叫我心醉神迷,我紧紧搂着她。她喜欢我这样,顺从地偎依在我怀里。
汽车到达鲁溪镇时,又上来了一个戴着眼镜,脸色惨白、瘦弱,像是一名中学老师模样的小伙子。他挨着坐在我后排的黑子、刘国全和杨承任一起坐了下来。杨承任耷拉着脑袋在打瞌睡。那戴眼镜的小伙子,打听我们不是本地人后,对我们说起武宁全境都山清水秀,风光旖旎。还说到那富于神秘色彩的太平山道教佑圣宫,说它深藏山腹、香火鼎盛。就在他讲述时,我看见在我目力所及的远方,树林葱茏,弯弯曲曲顺势沿修水河床延伸;河谷四周是一片绿野,这景色使我几乎相信他的话可是千真万确。
中午,汽车开始进入武宁县城郊区。小雪在我的膝头上睡着了。我好奇地向窗外望去,路上立着一些快要倒塌的瓦顶板心泥墙,沿途都有稻田,稻田的对面散落着农舍的房顶,远处峰峦叠翠、沟壑流泉,显得非常恬静。无疑这一带依然保存着赣北平和的风貌。我们在万福广场下了车,这种广场同你在湖口、芜湖、黄冈下车时看见的那种广场没有什么两样—一块大草坪,中间高高耸立着一座标志性的雕像,清一色的红砖建筑物,已经黯然失色,形形色色的人在广场四周来回走动。
我们先来到一家餐馆,点好菜和买了三瓶啤酒后,就开始商量下午要做的事情。小雪坐在我身边,一直不吱声,显得心事重重。我不知道此刻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是,当我一看见她那张如此温柔能催人泪下的鹅蛋脸,我心里真有些悲哀。我想起了她的表姐,想起了两年前,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少女,从两层高的窗户跳下来,哭泣着,亡命在枣源褐煤矿区的荒山野岭。在萝卜地上方的天空中,不是矿工的尸体,而是高压线,电流,咝咝响,在歌唱—不休息的高压电流源源不断地奔向数百米深的矿井,照亮了那里的荒凉。
小雪的存折要到泉口镇才能取款。而泉口镇在北部的幕阜山境内,与湖北阳新县接壤,离武宁县城还有40多里路。杨承任提议我们应该租一辆车去那里,这样下午才能赶回九江,刘国全表示愿意和杨承任一起去找车。
一个小时后,杨承任找来了一辆吉普车,开车的是本地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司机,她老家就在泉口镇。从武宁县城到泉口来回租金是50元,讲好价钱后,我们就开车出城,沿着316国道驰去。
在我们眼前,绿色的山峦隐约可见。汽车沿山路而上,顺着隘口,直插云霄,一直到达高地顶端。在这条山路上,我们没看见任何人烟。越过高地后,地势又开始降低,天气也越来越阴冷。凹凸不平的公路两旁,不时可以看到衣着褴褛、神情怪异的山民,他们的腰上别着大砍刀,一些人正挥着大刀砍伐灌木,看见车开过来,都停下向我们凝视,个个面无表情。透过枝叶交错的灌木丛,偶尓可以看见一些瓦房,四周围着篱笆,相当简陋。“太荒凉了!”我一声惊呼。黑子和杨承任早已睡意全无,开始兴奋起来。“真他妈的全是山路,老是跑不完!”杨承任说道,“真不知道这武宁到底有多大。”
“也许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咱们可以一直开到西伯利亚。你想那该多带劲。”黑子说。
“西伯利亚太寒冷,连天鹅都往咱们这里飞哩。如果往西开呢?你想想看,我们会开到哪里。”刘国全兴奋地嚷了起来。
“如果沿丝绸之路走,首先要经过河西走廊,”我告诉他,“然后上青藏高原,再从青藏高原翻越唐古拉山,然后横穿坦克拉玛干沙漠,一直到印度半岛、马来半岛、*半岛,再到摩洛哥、墨西哥,越过大海到达波利尼亚,就这样一路开下去,你会听到大漠深处的狼嗥,纳木措胜乐金刚道场的转湖诵经,西班牙加地斯颓败的城墙边的哭泣,还有一万两千英里外的埋葬在地下的墨拿勒斯古都的呜咽。”
这样想下去,我们真的太吃惊了。可咱们现在所看见的一切却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在这条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行驶,让人感受的东西实在太多。汽车终于翻过了幕阜山峰,大约下午2点钟到达泉口镇。车速减慢,我把小雪叫醒,打起精神向外望去。大街上坑坑洼洼,尘土遍地,临街的过道用砖砌成,又脏又破。装满煤块的货车在街上缓缓而过。我们让女司机把车停在农村信用社门口。我同小雪进去取钱。黑子和他们则呆在车上。信用社的营业柜台没有什么人办理业务,一片冷清。我们拿出储蓄存折交给一个女出纳,她翻开存折看了一眼,既没有问我们密码是多少,也没有提起要查验身分证,就说:“这钱已经取走了。”
“可我们并没有取过钱啊。你一看存折就知道。”
“存折上是没有记录,你们开户的第二天,这笔钱就全部提清了,你们的帐户现在是个空户头,一分钱也没有。”
“这不可能。”小雪的面颊红了起来。她搀着我的手,声音苍白,细弱无力。随后开始抽泣,满脸泪痕。
我们一路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赶来,可等来的结果却是小雪流不尽的眼泪。除了眼泪还能怎么样?小雪有足够的理由放声大哭。难道不该用泪水冲刷掉那从两层高的窗户跳下来的屈辱以及揣在怀里苦守720个漫长而徒劳的黑夜吗?
哭吧,小雪,让你的丁哥也跟你一起哭泣。体面地哭,无碍地哭,自由地把一切都哭出来。这里江水滔滔,泛滥开去。这里在下雨。这里在降露水。丁仆打开的闸。决堤了,春潮汹涌。每年都要泛滥、政府不加防范的那条江叫什么?
小雪爱哭泣,生性脆弱,从本质上说,有一种天使的坚毅性,但也会刺激我干出暴力行为来。不过,我始终控制着自己,我装出一副绅士派头—领着她,把她当成我身边一颗高大的植物,在热闹的国王林荫道上目瞪口呆的行人中间散步,给她买淡紫色手套,玫瑰色围巾。
我们一回到车上小雪也就不再哭了。她好象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又露出了一丝笑容。而我却不得不沮丧地告诉大伙:“抱歉,伙计们,小雪的钱没有了,害你们跟我白跑一趟。我们回去吧。”
“是怎么回事,”黑子瞪大眼睛问我,“难道那存折有问题?”
“存折上的钱被人取走了。”小雪也说,没有也好,从今天起她再也不会想这件事了。杨承任却不这么认为。他说应该去找那矿老板。他有一个乡下亲戚的小孩,已失踪多年了,他怀疑是被人拐骗到那矿窑。但怎么去找?那里除了戒备森严的打手不说,还有一条条张开血盆大口的狼狗。黑子说,这事他有办法,到了煤窑后,他去找监工问明情况。他让我们去见那矿老板,要拖住他,然后我们在车上会面。“监工就是打手,而且不止一个,你怎么能问得出情况?”
“伙计,这你就别担心了。我连越南特工都能对付得了,还怕他们。你那亲戚小孩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他是一个哑吧。今年应该有十四岁了,姓夏,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
事不宜迟,我们得去枣源褐煤矿区。于是,我们开车继续朝北行驶。 我们一行人走过平地,走到南端,一条岔路向南不远就到曹生行政村,再沿着一条曲折的土路走两公里就来到了枣源自然村。在村庄边上,一片土坡下面,有一片刚刚被碾压过的平地,一辆推土机静静地停在那里。我们在这里下了车后,我让小雪留在车上,我们爬上坡地北面峪谷南侧陡峭的山脊,来到褐煤矿区公路对面的小树林里先隐蔽下来观察情况。春日下午,前往矿区的汽车川流不息。我们又转向另一山脊,差点儿失足摔下去,最后来到峡谷底部,小溪旁边有一间农舍,那农舍的土墙上写有“坚决打击涉枪涉爆犯罪活动”的黑色大字。我猜有可能这些村民家家户户都搞地下枪支和炸药生产。前面就是矿区,我们要从这间安详的农舍边走过。黑子则在这里与我们分开,他要直奔矿井。我们大摇大摆进入矿区。这矿区的公路与别的公路不一样,到处都落满了厚厚的一层煤屑,连两侧随处可见的树林,也如墨一般幽深—这公路就像是《渡江侦察记》以及在二战德国战场电影中看到的那条拂兰德公路一样,充满神秘和恐怖。此刻,我真渴望自已能有一支枪。我们又爬上另一座山,矿区就在眼前。我看见阡石山中间的山脉上有钢丝缆和自动缷货车。我数了一下,毎30分钟,都要过一辆装满焦煤的大卡车或者空车。我们刚刚走到一幢灰色石板瓦房前,就有两个高个子村民走了过来。
“你们从哪儿来?”
盘问开始了。我不喜欢这样跟我打招呼,便又举头望屋顶上凌空而过的高压线。它们三根为一路,嗡嗡叫着,高度紧张地通往地下九百五十米处的一个坑道里。那里,采掘工赤祼上身,或者干脆连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