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当她拉着我的手,说要跟我走时,我竞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梦幻。我不知道苟丽现在是否还在守着那部公共电话?可在这个夜晚,我们这伙人却扮演着可悲的角色。
当天晚上,黑子、刘国全、小雪和我漫步在长江大堤上,路过加油站、浔阳楼、铁路桥、白水湖。黑子和刘国全回去后,我拉着小雪的手去找房间,可处处都客满,没有空房。我们在老马渡一带溜达,最后来到火车站旁的一家又旧又阴暗的“光明”小旅馆;床铺很硬,铺着洁白的大床单,枕头旁边的墙壁上装着两盏床头灯;破旧的黄色窗帘低垂着,看不见窗外铁路上的漫漫烟雾。一进屋,我把门锁上,我全身汗乎乎的。小雪打开床头灯,坐在床上脱鞋。我轻吻她,她没有拒绝,但她那张忧郁的脸一下子就变得白里透红起来。她愠怒地盯了我一眼后,就开始说起她曾经收养过一只流浪猫的事。“那只猫是白色的,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咪咪。”
“这名字听起来不好,太小气,叫野鹰好了。”我说。
小雪抿着嘴笑了一下,没有吱声,她抬起头,两眼怔怔地凝视着我,她坐在车上,也总是用这种眼光打量着我,那么忧郁、悲哀;那眼睛含情脉脉,又仿佛暗藏着某种飘忽不定的、不可预测的秘密似的。这真使我为她担心,生怕她会干出什么傻事来。看了我一眼后,她就高兴的笑了起来,“就叫野鹰吧,不过它已经离家出走了,我还不知道别人会给它取什么名字哩。”我们双目对视,不禁哈哈大笑。我说,我下楼去买啤酒,咱们一起喝酒。于是我跑出旅馆,一口气走过了二、三条街道,才在一家小杂货店买到一扎啤酒,奔回旅馆。小雪穿着睡衣从卫生间走了出来。那是一件淡黄色的背带长裙,领口绣有蓝色的小星星,在夜里非常扎眼,小雪长发散开着,半遮半掩地盖住了那张俊俏的脸。我们俩各自喝了一瓶啤酒。啊,真痛快,味道好极了。我站起身,抱住她,她摆晃着脑袋躲避我的口臭,长发一直向后面垂泻下去。我开始对她谈到我上大学时认识的一些朋友。
我说:“在重庆我认识一个姑娘。那姑娘皮肤又白又嫩,像水蜜桃似的。她为人热情大方,火辣辣得让人心跳。要是你去重庆,她准会告诉你在那儿能找到事干。”
“那长得像水蜜桃的姑娘是谁?”她疑虑丛生,反问我。“你干吗要对我说起她?”她心地单纯,无法看出我在谈话时那种沾沾自喜的情绪。我没有回答。她点上一支烟猛然吸了两口,然后就把烟掐灭在床头的烟灰缸里,光着脚走进了卫生间,那里有水声隐约传来。
我进去抱住她,她一声惊叫,很快把我推开了。“长得像水蜜桃的姑娘,真的吗?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正派的人,我看见你穿着那件可爱的圆领毛线衣,就对自己说:嗯!这人很斯文,是个知识分子,可以信赖,难道不是吗?不,不,我错了,我真傻!你像所有男人一样,都是她妈的骗子!”
“你胡说些什么?”
“别站在这儿老对我唠叨什么那位水蜜桃的姑娘,只是个摆电话摊的了;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傻瓜都能看得出来。可你,你是他妈的骗子,你一心只想跟我上床睡觉,同我遇到的其他男人一样,男人都是骗子。”
“听我说,小雪,我不是骗子。我敢对天发誓我不是。我决不是那种人。”
“我一直以为我碰到了一个好人。我太高兴了,我总是不停地对自己说:你是一个好人,决不是骗子。”
“小雪,”我诚心诚意恳求她,“请你听我说,你应该明白我不是骗子。”一个小时前,我还怀疑她是*。太不幸了。我俩都完全失去了理智,彼此不信任。我不得不向她解释,求她冷静。我叹息,然而无济于事,我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突然意识到我在他妈的向一个呆头呆脑的浙江婊子乞求。我把酒杯向卫生间的门猛力砸了过去,告诉她说:“你说得对,我是骗子,我这就滚蛋!”。卫生间没一点响声,死一般寂静,我转身拉开门就走。
站在喧嚣的街头,看着人潮人海、车来车往,我心里感到说不尽的悲哀,我该向何处去?但我得走。我机械地向前走,仿佛是我的痛苦在嘎吱嘎吱地前行。
小雪从旅馆里一路追了出来,她远远地站在我身后,“丁哥,对不起!”我看见她一脸泪眼汪汪,充满悔恨。我顿时被一种无所适从的羞愧所淹没,我从来不知道我的身体里还藏着这么随随便便的欲望。小雪抱着我,把脸贴在我的脸上,我竭力使她相信我不是骗子,她欣然表示同意;在黑暗中,我们消除了彼此的误解。有一会儿我们屏声静息,沉默无语,然后便激动欣喜,就像两只小羊糕。在九江的这个夜晚,我不知道别人此时此刻都在做什么,但我们彼此都分明体会到内心所奔涌出来的,那种无依无靠的凄凉和伤感。的确,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睁开眼睛面对是茫茫尘埃,闭上眼睛却是自己滴血的心。 txt小说上传分享
刀锋10
10
帮小雪去搞身份证是我从都昌回到九江后第二天的事情。那天清早,我来到小雪住宿的旅馆,准备带她先去找家派出所看看。小雪醒来时,睡眼蒙胧,用手揉着眼。
“你可起得真早。”她高兴极了。
“我们必须在那些警察上班前,就堵在办公室门口,否则他们一大早报了个到,就开溜了。”我问她照片准备好了没有,她说没有。她不知道要照多少寸的相片。
“你从来就没有办过身份证啊?”
“本来就没有办过嘛。我年龄不够。”她回答得到很爽快。我不喜欢她这种做法。这个问题将会徒然增加我们办证的技术难度。她也许压根儿就不知道,在中国,上户口办身份证就像调动工作一样难。这户口就像是一道冰冷的伤痕,它遮蔽在社会皱褶和人们衣襟的深处。无论是农村人或是城市人,顺着时间的线索,你都可以慢慢捋到心灵深处一段关于户口的隐痛。对中国人来说,它如同一个很沉的铁锚,也像是一截拴着一匹马的木桩,你腾挪不得,拉拽不得,最后只好疲乏地认命。
我和小雪边吃着油条边步履匆匆走上街头。在大树下,有一个西站停车场,那里看上去也乱糟糟的。前往瑞昌、庐山、修水的汽车川流不息。我们看见有一辆中巴车突然朝着我们冲来,我们当时都吓懵了,根本来不及躲闪。只听见那辆中巴车嘎嚓一声就停了下来,从车窗里伸出了一张胖乎乎的圆脸,他一边按着喇叭,一边问我们要不要坐车。一看到那司机,小雪很是反感,随即昂着头从那里快步走开了。我也很讨厌这个家伙,难道他们认为自己是谁?居然这样肆无忌惮,开着车冲向我们。难道仅仅因为他认识交警,就可以不守规则,随心所欲地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而无视别人的生命安全吗?他还真以为他是个什么人物,有权对别人这么做。我们并没有招惹任何人,我们只关心我们自己的事。这个九江真他妈的不可思议。我们仿佛置身于一个疯狂、粗野、迷离之境。在这个鸟语花香的季节,我们闻到的却是满街的菜油炸油条、蒸馒头、炒米粉和煤球在火炉中燃烧时所释放的二氧化硫的味儿。而汽车的噪音,人群的喧嚣声,火车和轮船的鸣笛声,以及清洁工在清扫街道时扫帚所发出的沙沙声混合在一起,似乎正式告诉我们:新的一天开始了。是的,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可派出所在哪里呢?我不由寻思。大街的尽头则是一片广阔无际的静静的七里湖。
我们蹒跚地走过几个街区。倦意末消的流浪汉不知道从那条幽暗狭窄的街巷里冒了出来,说着我们听不懂的方言,伸手要钱。我本想装着没有看见他的样子走开,但小雪却拽住了我的手,她给了他五块钱。
我们一路向行人打听附近哪儿有派出所,一直走到市中心的浔阳街区。这儿的一切看起来更加繁华,一派大城市气派;小商店一个接一个,各种造型的广告牌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几幢像清真寺一样的玻璃幕墙建筑物高高耸立,在它门前有一块空地,绿草如茵,周围则被铁栅栏隔了起来。我鼻子贴在铁栅栏上,我真想走进去看看其他人是怎样生活。我们在烟水亭东面的南门口小巷子里找到了派出所。这是一幢五层高的老式黑砖楼房,里面有一个小院子,门口停有几辆警用小面包车。门敞开着,我们穿过几个弯弯曲曲的长廊后,终于找到了派出所值班室。那里有几个警察在办公室围桌而坐,一个个脸色阴沉、严肃。
“请问身份证在哪儿办?”
“户证科。”
“户证科在哪间办公室?”
“对面。”
我们转过头,看见有一间办公室朝大厅开了一扇窗子,上面挂了一个小牌,写着:“户证科”三个字。里面有一个女警察,长得很年轻,很文静。我们看见她的手在一大排放户籍档案的柜子里抽来抽去,那柜子的抽笹上全都贴有“XX街道XX号”的小字条。我问她身份证是不是可以在这里办。
“你户口薄呢?”
“没带。”
“没带户口薄怎么办身份证?”她抬头瞪了我一眼,接着又埋头在桌上一张表格上填写些什么。我跟她解释小雪不是本地人,但她真的需要办张身份证。还跟她说明了为什么要办身份证。那女警察开始有点动情了。但她仍然坚持原则,说小雪应该回到浙江原籍办理身份证。
“去浙江,还用得着找你吗?”我开始生起气来。看来这些人灵魂都他妈的变得冷酷、麻木了。为什么每年一到寒冷或温暖的季节,动物们都可以从遥远的西伯利亚集体迁徒到鄱阳湖的绿洲,而人类却不可以?为什么世界各国110部宪法中,均有迁徒自由的条款,而中国却没有?在我们这个黄土与户籍观念积淀同样深厚的土地上,我敢肯定所谓的“户口”,分明就是他们套在我们脖子上的一条绳索。真他妈的该死的户口!小雪拉了一下我的衣服,要我不要再说。
“谁他妈的在这里大声嚷嚷啊?”一个高个子,白皮肤,英俊潇洒的警察走了进来;他腰佩手枪,皮鞋擦得锃亮。他一瞧见我,那张张开的口就突然噎住不动了。我们面面相觑。的确,这张脸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但一时总也想不起来。
“丁仆,你小子,怎么在这里?”他声音洪亮如雷。
“啊!哈哈!原来是游凯。”我想起来了。这小子是我初中的同学。我们同住一个寝室。小时候他总爱留光头,皮肤也特别白,说话大大咧咧,一身匪气,但为人大方、耿直;在学校他就有一个绰号叫“少改犯”。女同学平时在路上遇见他时,都是绕开着走,没有一个敢正眼看他。这小子办事也喜欢独来独往,从不出早操。那时候人们常常看见他光着头在冬日的校园里匆匆行走,挟着书去学校后面的小山岗练站马步,要么穿过树丛钻进附近三机厂一些伙伴的小屋子里,在那儿接连几天读书或者躲避英语老师的单词默写。初中三年级一毕业,他居然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县师范学校。但毕业后,他去了哪里,我却不知道。我还以为他去当了一名老师呢。
“没有!绝对没有!”他几乎是声嘶力竭了。他走过来就在我背上捶了一拳,边笑边嚷,“丁仆,我们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是不是?”他大叫,“可你不还是来了?哈哈哈,我真高兴。有什么事,说吧,只要我能办到。”游凯谈话时总是激情洋溢,使我仿佛又听到了我早年的那些伙伴和兄弟们的声音;在桥上,在自行车上,在沿河的邻里之间以及正午安静欲睡的门阶上,伙伴们滚铁环、踢飞机,而比他们年长的哥们却在工厂里干活。
“我要办一个身份证。”
“小事,你把照片给我。”
“不是我,是小雪。”
“她是你女朋友?”
“是的。她不是江西人,也没有户口本。”
“我明白了。哈哈,你小子在拐卖妇女儿童啊?但我们还得要严格遵纪守法,你说是不是?”
“不就办一张破身份证吗?商鞅可死了好几千年,这你也是知道的。他发明了这种制度,没错吧?可最后还不是当了盲流,还不是被车裂而死?”
“哥们,你真是一点没变。行啦,这事我想想办法。不过我可告诉你,最快也要七天。”
听到这话,我着实惊奇;我对他的好感顿时倍增。“游凯,这段时间我都在九江,哪天咱们聚一聚。”
“没问题。我请你们。我还有事要办,不能陪你们了。你们赶紧回去准备好照片。”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