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安追了出去,拉住了田伯,田伯不解,因为子安的眼圈又红了。
“田伯,丞相已经两天什么也吃不下了……”
“可是,可是现在丞相想吃,我这就去做!”
“你会做?”子安低着头,自语着,“你不会知道。”
“怎么不会,你放心吧,我把压箱子底的手艺都用上。”田伯也红了眼睛。
子安摇摇头,“我教你,就要新磨的豆腐,凉凉的,浇上蜜汁,就好了……”
田伯惊讶地望着他,“这……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子安点点头,看着田伯不解地走远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田伯怎么会知道,丞相想的,只是当年的一种旧味道……
很快的,白生生的嫩豆腐端上来了。孔明有些兴奋,子安扶着他躺靠在榻上,用小勺盛了一点,轻轻送到他的口中,他看见丞相闭上眼,细细地品尝着,回味着,眼角有亮莹莹的东西闪起来。
当他把第二匙送过去的时候,孔明摇摇头,那凝聚的亮晶晶的东西便滑下了消瘦的颊。
子安无声地哭了。田伯淌着泪伤神地走了。到帐口,他用手撑着帐帘呜呜地哭起来。子安追过去又把他拉回来,“田伯,丞相有令,今天探视的情形,不得向他人外泄,违令者,斩!”
田伯闭着眼睛点点头。一步一晃地回去了。
“先生想起了先帝?”子安抹着眼睛给孔明擦着嘴角。
孔明却虚弱地握住了他的手,“子安……你是最知道我的人了……”
“先生……”子安半跪下来,反手把孔明握住。
“先生对不起你……”孔明有些慊然,“以你的才华……做个县宰,是绰绰有余的……可是,你却跟着我……做了这么多年的书童……是先生,耽误了你。”
眼泪滴到孔明的手上,“先生,没有,我愿意至死跟着你,就是给我个宰相也不干。”
“傻孩子……可是,如今,先生要走了……先生的琴,留给你做个纪念可好……”
子安觉得胸口被巨石堵住,眼前一阵发黑。他说不出话,只觉得丞相的手稍稍用了些力气地攥住他,“我知道,子安是不会离开相府的,回去,替我照顾好夫人……婉云……还有瞻儿……”
子安把额枕上孔明的手上,奋力摇着头,任泪水横流。
“子安,别哭,先生有事要托付你……”
满脸是泪的子安抬起头,孔明抖着手指着榻里枕畔的一个小木匣,子安忙把它取过来。
“先生这个宰相,做得清苦……没有什么给你们留下……这个,给婉云……替我道个歉……她看了,会明白我的心意。”
“给夫人,把这个,给夫人,什么也不要说吧,她……是我的知己。”
孔明用手轻轻抚抚手边的雪白的羽扇,“让她们带好瞻儿,自食其力,不要宠坏他,亮……不能等他到加冠礼,这个,是我给他的字……是亮留给他的礼物。”
孔明的手摸向枕下,子安忙从下面去取出一个锦囊,孔明示意他打开,一张素笺上,端端正正地用隶书写着“思远”两个字。
“我死后,你要告诉夫人,好好地活着,不要给陛下添任何的麻烦,我们家里的八百桑树和十五顷田地,足够衣食了,切记。”孔明深深地望着子安,眼睛里满是信任与留恋。
子安倒退了几步,跪倒在这个宰相的榻前,深深地叩下头去,
“丞相,子安记住了,你放心!”
秋风吹起来了,拂着五丈原上生机勃勃的野菊,大片大片的金黄色映着落日的余晖,泛着耀眼的,辉煌的色彩,他胶在感怀一个生命的灿烂吗……
这几天,各营的将领都不敢回到自己的营帐之中了,他们终日守候在中军帐的外帐,所有的医官也聚集在那里,他们不放过任何一点点希望,一次又一次地把大汉的丞相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
费祎表情严肃地坐在那里,好像默默乞求着什么;姜维两手抱着头,肘支着案子,不想让人看见他哭红的眼睛;杨仪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经常会向着寝帐里瞟一眼,再看看大家,露出夸张的悲恸神情……
“文伟,”杨仪踱到费祎的身旁,“文长将军……怎么不见来啊?”
费祎轻轻地说,“前营重地,以防魏兵偷袭,文长肩有重任还是……留镇的好。”
“啊,啊。是了是了。”杨仪不住地点头,两只手在袖中默默地掐算着什么。
“费司马……费司马……”一名中军官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费祎急忙站起身子,“何事惊慌?”
“费司马,陛下的特使到了,现在营外……”
帐中人忽地一下全都站了起来,面面相觑。费祎愣了愣,把袖子一挥,“快随我接旨。”众人起身迎了出去。
迎进帐中的,是跑得脱了形了传旨官,宫中校尉,还有十二名道冠不整,风尘仆仆的道士。
帐中的人听了刘禅的旨意后,沉默无语。费祎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李霖和杜怀。
李霖眼里含着泪,走上前来,“费司马,陛下一番苦心,或可感动天地,待丞相醒来……请问丞相示下如何……”
费祎看看这满面尘灰的人,重重地点了点头。
孔明又一次醒来,无神的双眼扫过榻前的每一张面孔。
“没事了……不要总在这里……各自回营去,不要让士卒产生疑虑……”
费祎把耳朵凑到孔明的唇边,听清了这几句话,他点点头,“丞相放心,祎这就去传丞相令。”
看孔明慢慢偏过头去,费祎犹豫了一下,“丞相……”
孔明又把目光转回来,有解地看着他。
“陛下今日遣使前来,着成都青城道士,要在此作法为丞相求福求寿,丞相看……”
说着,费祎挥开榻前的众人,把身子略偏了一些。传旨官向前紧走几步,跪伏在孔明的榻前。
“求寿……”苍白的面上又晕起一丝笑意,他的眼睛渐渐明亮了,目光凝注在帐角的一处,眼前却渐渐勾勒出一个身影,那是紫虚上人吗……,先帝的那把剑,曾经毫不犹豫地刺进那道骨仙风的人的胸口,英雄终命,何用天祈?
孔明扭过头,“先帝曾云,人到五十不称夭寿……亮……不能在此虚耗时日……替我转告陛下,亮未取下长安……万死之罪……”
“丞相。”费祎嘴唇哆嗦着,颤颤地垂下头去,身后响起了一片隐泣之声。
“丞相,大汉不能没有你呀……”费祎含混地吐出这几个字,便说不下去了。
“丞相!”
传旨校尉流着泪跪爬了几步,扶住孔明的榻檐,“丞相,你答应吧,求你了,你答应了吧。”
孔明微睁着双眼,仍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校尉死死揪着榻角,“丞相,末将临出成都之时,陛下亲召,他让我转告丞相,他要在成都等你回去,和丞相共同理政,等丞相康复,陛下要和你亲征伐魏,共取长安,丞相!”
“共取长安……”两行清泪顺着干枯的眼角挂下来,“他……希罕长安了……”
“丞相,你可怜可怜陛下,自丞相病重,他几天水米不下了,丞相!”校尉用头叩着榻沿,砰砰有声。
孔明的鼻翼微微扇动,唇也颤抖起来。
“丞相,求你……”姜维也跪倒下去,帐中的人一个个匍匐在地。
“……随你们吧……”眼睛闭上了,眼泪滑进了口中,子安落着泪,替他擦拭着,心咚咚地跳个不住,仿佛先生的生命在这一刻,得到延续。
中军大帐被分为三层,最内一层,是孔明的寝帐,除了原有的书案等物,只在正中央摆放着那水芙蓉一般的七星灯。十二名道士法衣金冠,各按方位结座,是为护法。这帐里只留了子安在榻侧侍奉。
寝帐外,数十名医官由李霖和杜怀领着,药石急救之物皆在手边,随时应对急情。
再往外,便是大帐中,将军、长史、参军每日里轮流伺候,每个人都默坐着,期望着奇迹的发生。
孔明由子安和亲随扶侍着熏沐,更衣,他望着围着床榻禹步而行的道士们,他们的神情是那般庄重,这让他仿佛看到了十一年前的自己在紫虚观的样子。
问天乞寿……若不是先帝强行拦阻,或许,那一次便可成功,先帝也许会活下来……
真的能活下来么,陛下他真的说,他要长安,他要长安啊!
上苍,你若能真的怜悯我,给我几年的寿命,我会一点一滴地利用起来,就在这里,在五丈原上,和曹魏见个输赢,不下长安,誓不回都!
你若真的给我几年寿命,我一定要善理魏延、杨仪之争,让他们为大汉各尽其职。
你若能给我几年寿命,我还要遍寻贤士,去辅佐那年轻任性的皇帝。
我还要到蜀中的深山远林去,到南中去,那里的百姓还洞穴而居,煮象为饭,要把大汉的恩泽布洒到那里。
我还想看看秀丽的天府,感受壮观的都江堰,吃一碗蜀中百姓送上的豆花儿,听听白帝城边,悲壮而摄人的号子声……
再让我抱抱可爱的瞻儿,和阿丑、婉云并肩坐在桑荫下,谈谈家常小事吧……
我要做的事,太多太多了,给我几年的时间,我会把他当做十年,二十年,一百年来用……
仿佛是有了希望,孔明一眼不眨地注视着那活泼泼跳跃在七星灯上的本命灯。
一天、两天、三天,那生命之火真的没有熄灭。
大帐中的文武额手相庆了,医官们啧啧称奇了,子安兴奋地抹着眼睛,孔明支撑着身子,又把手指向了书案上满满累起来的军册……
可是眼睛却是花的,什么也看不见,满纸上是一片模糊。他不禁想把那灯火靠近一些,既然有了时间,就不能让每一点滴虚度。他挪动着身体,手里死死抓着那份军情奏报,可是却没有半丝力气,这方寸之间,竟像是有几万里地。一阵晕眩,他闭上了眼睛。
“孔明。”
……
“孔明。”
耳畔传来呼唤,在这汉营之中,是谁这样叫他,久违的称呼。他睁开眼,隔着灯火,他看见了,那个人着紫色的锦袍,腰里系着宝剑,长身而立,大耳垂肩。
孔明哆嗦着嘴唇,却叫不出声,只想好好地哭一场。
“又在祈寿吗?我的傻丞相……”灯火照着刘备的眼睛,亮晶晶的。
“是……又在祈寿了……”孔明自嘲地笑着,“主公觉得,亮是个怕死的人么?”
“这样的生丞相都不怕,怎么可能怕死……”刘备说的有些黯然。
“我有知己之主……此生何憾矣……”孔明只是笑,此时此刻,他觉得够了,真的够了。
“放手吧,孔明,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等等吧……”
“等什么?”
“等亮取下长安,安抚下魏延和杨仪,等亮找到贤德的人去辅佐陛下,等亮……”
“唉,”刘备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走到床前,按着孔明的肩膀,“这就是你想祈寿的目的,如果你是想,回成都过几年安安生生的日子……”
孔明拉住刘备的手,“主公,你回来助我一臂之力吧,有你在,亮不会那样操劳,共下长安,这不是主公当年在定军山说过的话吗?”
“忘了吧,孔明……你做得太苦了,备……有愧于你……,汉室,有愧于你。”
“主公!”孔明摇头,“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得明主,展平生之志,这是亮的幸运。”
“你不觉得累吗?你不觉得苦吗?”刘备痛惜地问。
“累,苦。但我答应过主公,竭尽忠诚辅佐幼主,兴复汉室,可我没有做到,亮觉得对不起你,对不起陛下。”孔明又落下泪来了。
刘备握着他的手,摇头不语。
“主公,回来吧,回来助我一臂之力,既然亮的寿命可以借,主公为什么不能还阳呢?回来吧。”
两只手紧紧地握着,刘备好像也哭了,背着灯影,孔明看不真。
“回来,回来……”刘备拍拍他的手背,“你要睡个好觉,睡吧……”
他倒退着,走到帐口,孔明一直看着他,刘备站直身体,静默了良久,便深深地,深深地长揖一拜。
“主公……”孔明撑起身想要还礼。
刘备抬手止住,慈祥的目光凝视着,又走近了些,轻轻说,“睡吧,什么也不要想了。”
他举起一只右手,挡在口边,鼓起两腮,向着最亮的灯盏轻轻吹去。
霎那间,一片黑暗。
寝帐里乱了,脚步声,压抑着的喊声,“灯!灯!”
帐中再亮起来的时候,医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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