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睁开眼睛,李福颤着手轻轻抹着丞相的泪痕。
“孙德,去,去请文伟来。”
少时,费祎急急火火地赶来了,与李福见了礼,坐在孔明榻前的座席上。
“文伟,孙德,亮时日无多,今日在此,就将军国大事一一说明,你们务要牢记。”
说此话时,那语气、神情全无半点悲色,费祎、李福拱手细听。
“亮若不幸,军中大事,全由文伟安排,姜维断后。不可声张,前营为后,后营为前,依次退走。”
费祎皱着眉头,“丞相,魏将军在前营,为何……不着他断后?”
孔明笑了,但是笑容里有些无奈,“我若一死,他能听从号令,便与伯约共阻司马追兵,只恐怕……”
“那么,杨长史?”费祎试探着。
孔明显然是有些疲惫,他闭着眼睛良久无语,半晌,方徐徐说,“军中失帅,诸事杂沓,此时此刻,是离不得杨威公的……”
“如若两人再度参商起来,如何是好?”
孔明睁开眼睛,望着帐顶,喃喃自语着,“若一朝无诸葛亮,那便看他二人的造化吧……”
“丞相。”费祎有些犹豫,但还是咬牙说了出来,“若是,二人参商,阻碍大军行程呢?”
孔明望着他,眉锋紧皱,似是在下最后的决心,“各计恩怨,未坏大计,待回朝之后,自有相解之人,若以私乱军者,斩!”
最后一个字说出来,斩钉截铁。
费祎与李福互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孔明歇息了一会儿,命子安从书箱里取出一个布囊,打开看时,是一卷卷的书册。孔明用手指着,“孙德,这些书册望上呈陛下,其中修政之策,望交与公琰,其余之盟吴、屯田、蜀锦、火井、军械、等卷待陛下亲览后,由公琰审定,着官员办理,亮旧时启用之人,不可轻废。”
孔明缓着气息,声音颤抖地嘱咐着,生怕遗漏了一丝一毫。
李福泪眼婆娑地听着,时时会低下头去抹抹眼睛。
帐子里安静下来了,费祎与李福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如何去安慰这即将离去的,却冷静异常的丞相。
李福忽然想起了什么,为难地俯下身子,“丞相……福昨来之际,陛下特下秘诏,专请丞相裁度。”
孔明微微地侧过身子望着他,“孙德请讲。”
“陛下说……丞相有盖世之功,若百年之后,赐丞相陪侍惠陵,以召荣宠。”李福偏过头去不敢看孔明的眼睛,这种话说出口,不知该做何想。
“惠陵……”孔明的眼睛迷离起来,半晌无语。
“丞相意下……”
“亮,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丞相……何出此言?难道,先帝与丞相的知遇之情,不是稀世之有么?”
孔明的头在枕上轻轻摇着,似是吟哦着什么,李福细细地听来,却闻丞相小声地说道:“相识于山野……相忘于江湖……”
李福也费祎玩味这句话,又都扭回头看着丞相,此时的孔明面上带着笑容,像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
“回告陛下,亮愿归葬定军山,为的是让陛下,不要忘了,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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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九章
成都的官道上,这些日子里经常看到骑着马飞驰着的官人进进出出。马的四蹄好像是失了火一般,在路上趟起滚滚的烟尘。路两旁的百姓们总会观望一会儿,隐隐约约地觉得,那飞驰着战马,和远征在外的丞相,有着丝丝缕缕的关联,但是关联的是什么,没人想得清,他们只知道,天下没有丞相办不了的事,他们眺望着尘土渐尽,总会相视着会心地笑笑,“我看呐,八成是丞相快打到长安啦!”
那须发斑白的老者,皱着眉头,拈须摇首,微微沉吟,“为何前些时走的,还有太医院的大夫,那大马车里封的,好像是药材啊……”
人们又都静了,良久,摇着头,一脸茫然地散了,谁也不想去想那可能会发生的事。
惠陵深处,刘禅高冠素服,孤零零地对着并不高大的陵丘立着。飒飒秋风吹过柏林,穿过竹丛,哗哗的低唱着,也不时地掀起刘禅的襟摆,飞舞的袍服此刻成了他身上唯一的生动。
袖子里藏着这些日子里从祁山加急送来的奏报,那是丞相的病情,没有一份是可以让人展颜的内容。刘禅只得被迫接受那几个字,“相父,要走了。”
突然之间,他觉得宫禁空了,空得他难以忍受,他登上宫里最高的楼台,可以看到宫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可是他就觉得,他离那个世界是如此的遥远。蒋公琰几乎是住在了朝房之内,从边关上来的奏章他都会一一细理,上报刘禅,出谋划策,一丝不苟,他的每一个主张都是非常周到,可是刘禅却对这个重臣感到陌生,蒋琬细致的述说时,他竟闭上了双眼,他想像着,身边的是那个着纶巾,挥羽扇,面上总带着澹定微笑的相父。
他急切地想和诸葛亮在一起,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不能没有相父,季汉不能没有相父。
他来到惠陵,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难道,先帝要把丞相带走了。他想求求父皇,把丞相留下,哪怕是一年,两年,让他再见一面,让相父住在成都,享受一下天府之国的温馨日子吧。
“陛下!陛下!!”申屠执着拂尘,脚步匆匆地跑过来了。汗水顺着宫帽流下来,银白的两鬓里都闪着汗光,可是神色里竟带着些喜气。
刘禅转过身看着他。
“陛下,找到了,找到了。”申屠气喘着。刘禅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腕,“在哪找到的?人呢?”
“青城山……藏龙洞,”申屠仍缓着气,“太上真人闭关修炼,听了我等之言,特下山相助,此时正在宫中候旨。”
刘禅的眼睛亮了,好像是溺水的人忽然抓住了救命的绳索,他不顾申屠喘息未定,大步迈了出去,“走!回宫!”
章武大殿,刘禅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不时地扭过头去望望丹陛下鹤发童颜的太上真人。
“你敢保证,万无一失?”刘禅停下脚凝目而望。
“请陛下降诏,命阖川道士,从十五日起为丞相开坛借寿,凭我等修为,陛下的圣德,丞相的洪福,上天定可垂赐。”
刘禅倒退着坐回御座,他咬着唇,“就命你,着办此事,一切用度,皆向寡人索取。”
太上真人深揖一礼,“请陛下下诏,着人往祁山,将七星命灯安于丞相之前,借寿之期,要使命灯不灭,故贫道还要遣门众,前往护法。”
刘禅深深地点头,“寡人届时,斋戒熏沐,以助仙长。”
七星灯送来了,刘禅抚摸着,细细地观看,它像极了那绽开的水芙蓉,六枝小托含苞待放,中间一只大灯碗,是一朵盛开的花,那里,将要亮起丞相的生命之火吗?
看着太上真人小心地把它装进箱子,刘禅步下座位,走到护送的校尉面前,不知为何,竟然鼻子发酸,他盯住校尉的眼睛,“转告相父,朕等他回来……等他回来共理季汉,朕还会和他,共伐曹魏,朕,和他一起去取长安……”
他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校尉扑通一声跪在他的脚下,涕泣着回答,“臣定会把陛下的话,转告丞相。”
“不要耽搁了,快走!”
祁山大营,再不像往日那般整日里会有一队劲兵到魏营前去骂阵了。寨门紧闭,从外面看过去,只会看到门栅前耀眼的弩机,冷气逼人的弓弩,还有那在风中啪啪作响的汉字大旗。
司马懿在大帐之中徘徊着,屡次着人去打探,总是不明原因,诸葛亮在搞什么鬼。
每一次顶盔贯甲,却总会垂头丧气地坐回原处,上方谷的那把大火,真的是触目惊心,他抚着手上被烧的一块伤疤,心有余悸地笑笑,挥挥手,告诉中军,“坚守不出!”
月亮悄悄地向西滑去,晨曦再一次来到了五丈原上。
子安照例跪在孔明的榻前,细心地为他梳头,净面,虽然,丞相还在昏迷之中。他最清楚,先生是个极爱整洁的人,他甚至容不得身上有一丝褶皱,总会极细致的理好。那把扇子,总是那么白,先生一有时间,就会精心地用帕子擦拭,那专注的神情,真是毫不逊于处理军国大事时的样子。
孔明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可是子安倒觉得有点欣慰,这样总比忍着那撕心裂肺的痛要幸福多了吧,他这是把这半生该睡没有睡的觉,都在这几天补上了,可是这短短的几天,哪里就能补得上呢……
正是像当年的先帝说过的,这个操心受累的人,就是在昏迷的时候,那眉头也是锁着的,让他放不下的事,真的太多了吧……
即便是病重如斯,若是清醒的时候,也要让子安和亲随,把他扶上四轮小车,推到中军大帐的前面,伫立在潇瑟的秋风里,那深远的目光幽幽地投向渭水北岸,甚至是穿过那旗帜招展的曹魏大营,一直看到长安城,那眼睛涌起的神思,真的是说不清,道不明,有傲岸,有神往,更多的,是排遣不去的,怅恨。
子安伸过手,用手指轻轻抹着孔明的眉心,想让那眉头舒展开来,他轻轻地伏下身,细语着,“先生,别想事了……好好睡一觉……”
说着说着,会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
帐外有了一丝细小的声音,子安抹抹眼睛站起身走了出去,亲兵木虎迎上来,脸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压低了声音,“子安小哥,田伯来了,他想见见丞相……”
子安回过头望望帐里,扶着木虎走了出去。
田伯手里提着一个大盒子,焦急地张望着,看了子安,他脚步蹒跚地走了过来,“子安,丞相怎么样了?能不能吃下点东西了啊?”两颗浑泪在眼眶里溢着。
子安扶他在帐口的大青石上坐下,只是拉着他的手说不出一句话。
田伯张着嘴看着他,忽然揭起食盒,“你看看,这都是丞相爱吃的东西,我每一样都做了一点,让丞相尝尝,啊?”
子安闭着眼摇着头。田伯近乎哀求地攀着他的手臂,“你让我进去看看,让我看看丞相吧,我有一个月没看见他……就想见一眼……”
田伯蹲在地上,用手一把一把地抹着眼睛。
木虎急急地走过来,“子安小哥,丞相醒了……”
乎地一下,子安站起身,匆匆地跑进去了。
孔明眼睛微睁着,神情有些恍惚,好像刚刚做了一个梦,还没有从梦境里解脱出来。看到子安,他微声问着,“子安……外面……是谁来了?”
子安伏下身,“是田伯来了,他想见丞相……”
“田伯……”孔明笑了,苍白的笑容在脸上荡漾着,眼神中竟又闪过一丝戏谑,却晃得子安的心像是被刀钻进去一般。
“你看……我这个样子……不会吓到他吧……”
“不会,我家先生是全天下,最潇洒的男人!”子安的眼泪滴到孔明的发里了。
孔明的面上竟有一丝羞赧,轻笑着“倒奉承得……很受用……。”他的目光慈爱地打量着子安,“帮我整理整理,田伯……让他进来吧。”
田伯走进帐里来,手和唇都哆嗦着,这是那个修长俊郎的丞相?子安站在榻前,一个劲地向他瞪起眼睛,田伯硬生生地把满喉的泪咽了下去,颤颤地走上前来,跪倒施礼,“丞相,您……您的气色……好多了……”
孔明向着他微笑,又用眼睛示意子安,把田伯扶起来,让他屈身榻前。田伯探着身,听到孔明对他说,“田伯一定是……又为我做了好吃的东西……”
“是!是!”田伯回身,提过那个大食盒,揭开盖,上下两层,一样一样的取出来,摆在榻前的案几上。
“丞相,你看,这上面是陛下亲赐的,乳鸽汤,山参煨的雉鸡,灵芝福寿饼,这下面一层,是校尉们在田里捉的田鸡,让我做成了羹,一定要送给丞相吃,丞相,你看看,尝几口吧……”
孔明微笑着看他把这些东西摆满了案几,他轻轻点着头,“谢谢你们……谢谢……”
他转回头,眯起眼睛,像是想起了什么旧事,面上是淡淡的笑容,子安低下头,“丞相,略用一点吧,都是陛下和将士们的一点心意……”
“要是……能有点……豆腐就好了……”
田伯马上站起身子,“丞相,你想那个东西吃,好!好!我这就去做。”
说着,倒身一礼便走出去。
子安追了出去,拉住了田伯,田伯不解,因为子安的眼圈又红了。
“田伯,丞相已经两天什么也吃不下了……”
“可是,可是现在丞相想吃,我这就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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