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个月见到丞相,带着人到田边来,还问到我桑树有多少,当时只顾着看他,竟然忘了回话,还是我那个三小子替我答的,丞相直夸他回答得细呢……”
他的话让旁边的人无比羡慕,纷纷围上来。
“丞相还与你说什么了?”
“还,还问我养了什么牲口,一年下来打多少粮食,吃不吃得饱,官府新弄的翻车好不好用……嘿,全问的是我们家里的事。我不记得了。”
一片忌妒的啧啧声。
“那,你,你没好好看看丞相?”
“唉,老多了,鬓角都白了……也瘦了,想起当年进成都……”
一片唏吁声。
“老了也好看!”一个细细地,但是气愤地女音。
“是,是。老了也好看……”人们笑起来,有的人收拾了香案,打着招呼。
“陛下率文武重阳登高去邪崇,我们也登高去吧,采些山果子,插上茱萸草,为陛下,为丞相,也给我家那病老婆子祈祈福。”
“对对,晚上咱们喝一盅!”
带着欢笑声、呼喝声,人渐渐地散了。
青城山的石路上。张皇后被刘禅牵着手,气喘着往上登着。小太监甩着袖子紧追了几步:“陛下,娘娘,上滑竿吧。早就伺候下了。”
刘禅的脸红红的,鼻子尖儿上挂着热腾腾的汗珠儿。他站稳身子往下看看。
子安和婉云一左一右搀着孔明正过来,虽然也是气咻咻的,但是却谈笑风生。
刘禅往下迎了几步:“相父,坐滑竿上去吧。”
孔明摆摆手:“不必了,老臣正想试试筋骨,看看登这青城山,要几个时辰。”说着停下来,从丝带上解下别在腰里的羽扇扇着。
太监们捧上了早就准备好的芙苓蜜水。刘禅喝了一气,并不解恨的样子。子安从远处跑来,衣服的下摆都湿了。手里一个鼓胀着肚子的水葫芦。
“陛下,喝这个吧,这个解渴。”说着送到刘禅跟前。刘禅接过来,拔下了塞子,仰头灌了一气,“好清凉,是山泉水吧?”
子安无奈地笑笑,原本,这泉水是打给先生喝的,不得不虚让皇帝,想来陛下是不会喝的,没料却真的喝了。
一个太监忙着过来:“陛下,还是,还是用这个从宫里备下的吧。”
刘禅没有理他,将水葫芦递给皇后:“来,梓童也尝尝这个。”
张皇后小心地抿了一口,好像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呀,真好喝!”
孔明手中的羽扇慢慢减了速度,眼睛望着这帝后二人,思绪却零零碎碎地不知漫游到了哪里……
树林中横七竖八到处是不止的伤兵。甘夫人睁着无神的大眼凝望着天空。细致的唇干裂得起了浮皮。
刘备从腰里摘下皮水袋,却发现早已瘪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顿时,烟尘与汗水更在溅了血迹的脸上荡开。
“找到水了吗?”他的声音有些沙。士兵摇摇头:“回主公,当阳附近的河流,全都漂着死人,军师有命,不让饮这里的水。”
“唉!顾不上了!”刘备跳下马。
孔明也正向他走过来。
“孔明,喝吧!若不然再遇曹军,兵士们真的没有力气迎战了。”刘备的眼睛哀伤地望着他的兵士。
“主公,当真喝了这些水,恐怕要引发大疫。主公忍一下。亮已命人在往上游去取了,再等一下吧主公。”
刘备把目光移回来,诸葛亮清秀的脸上亦满是狼烟之色。白衣的下摆也撕开了。他点点头,用力拍了孔明的肩一下,什么也没说便扭过头去。
“主公,军师,水来啦……”
水,盛在将士的头盔里,上面飘着落叶,每个人都领婪地饮着,好像那是百年难遇的佳酿一般。
……
“先生,先生。”
子安的呼唤让孔明从远远的二十六年前回到了现实中,子安捧着水葫芦,“先生,我新打的,喝一口。”
刘禅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哦,相父,这水太凉,不要激着了胃。”
婉云赞同地点点头,“嗯,先生,等下夫人,她带着瞻儿在后面呢,家里备好先生的药饮。”
孔明笑了:“饶了我吧,陛下,青城之水,历来有祛疾之功,是一定饮的。”
不等刘禅发话,孔明便打开水袋子喝了。
当真,腹腕处竟一阵阵隐隐作痛。
唉,当年那渗着血的水喝下去,都浑然无觉,怎么……孔明有些伤感,他又看看眼前捧着鹤纹玉盏的太监,也许,当年那狼狈不堪的奔走,就是为了今天吧……只是,一瓢饮尚小心至此,却如何不教人生起安逸之心。
念一及此,孔明却像是没了兴致,随着刘禅的招呼开始走,目之所及,蜀山蜀水,浓得化不开的绿荫,压折了枝的山果,一声声清脆的鸟鸣,山下的溪河已经变成了闪亮的缎带。时时传入耳中的山歌野曲……
“陛下,臣妾真没见过这么好的景致。”
“是呀,成都向来是福地,经相父治理,越发富庶了,就是长安,亦无此美事。”
“什么长安洛阳,皆不如这里,真的太迷人了。”
“是呀……”
夫妻两个边说边走,孔明的脚步却停下来,心无由地发空:“怎么,当真不要长安了?在此歌乐之地,了此一生?
“相父,不要累着了。”刘禅边走不忘回过头来招呼。
孔明快走几步,似是不经意地说:“陛下,蜀中虽秀,却不及帝都长安之宏伟,亮少经离乱,曾经帝都,那种泱泱大气,是亮难以忘怀的。”
刘禅喘了口气:“唉,朕见识短小,未见长安之雄资,实为憾事,不过,朕今后无论到了哪儿,都忘不了成都,这才是先帝发祥之处。”
孔明不说话了,整整衣襟,往上走了几步,忽站住看着刘禅:“陛下,你放心,臣一定要让你坐在长安洛阳殿上,到那时,陛下可能会不再想念这里的!”他的脸上带着笑,但那种笑容有些凄然。
“相父,太难了……”刘禅喃喃着。
“即使是亮不能保陛下驾坐长安,陛下也要奋发,自己打过去啊!”
刘禅躲避着孔明的目光,“相父,这里,难道不比长安好么?不要那样劳累自己吧。”
两人又将目光交合在一起,凝固。
“陛下——快到啦!再走一段就到啦!”小太监的兴奋的喊声打破了沉闷。刘禅伸手拉住孔明,“相父,走,登上顶去,朕要为相父祈福。”
湛蓝的天幕垂下来了,星星离得人是这样的近,仿佛探手可摘。
青城山上的搭起的赏菊台上,一片篝火,丝竹官弦,蜀伎弄姿。太监、侍女川流不息。一樽樽的美酒,在手中传递着。猜拳声,行令声不绝于耳。
刘禅坐在正中,此时正与皇后兴致勃勃地观赏着歌舞,刘禅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着领舞的年青女子。那蜀人特有的白皙与精致,川女热情而妩媚的眼睛,婀娜的腰肢,无不让刘禅觉得,自己已经随着她化成了清风。
一曲终了,刘禅击掌大赞。不由回头问道:“适才领蹈的宫妓是何人?怎么朕坐未见过?”
小太监往下看了看:“回陛下,那位是车骑将军刘威硕的夫人,不在教坊之列。”
此语一出,刘禅周围的人都惊住。
刘琰已有酒意,得意地摇晃起身,对刘禅躬身一礼:“陛下见笑,此女,拙荆是也。善舞能歌,特为陛下献曲,陛下莫怪。”
“啊……”刘禅张着嘴点点头,目光中涌起一股失望的神情。
孔明微微皱着眉,轻轻地问身边的子安:“车骑将军的夫人我是识得的,怎么会如此妙龄?”
子安低下身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先生还不知道吧?他的夫人前几个月过世,现在这位,是一个月前新续的,据说,就是他府中的歌伎。”
孔明无语,眉锋却再未展开。
子安为孔明满了一杯菊花酒,又小声说:“先生,我看这个刘琰在军营里惹的事,又让他白白就着风吃了。唉,自打回了成都,真个就老不正经了。”
孔明回过头望了子安一眼,略带责备。子安咳了一声,不说话了。
天渐渐凉下来。张皇后不支,命人扶了去小息。
刘禅饮下一杯,感叹着:“唉,奈何蜀地多美人,却不入朕之宫帷。”孔明的心沉下去。
欢乐的筵席仿佛忽然安静了许多,一些官员悄悄扭过脸来望望丞相,又连忙举起酒樽支吾。孔明的面上仍是安详的,甚至是微笑着,好像在欣赏着教坊乐师抚琴的动作。
刘琰面上炫耀的神色忽地就黯然了,对着年轻的帝王他无法发作,却面渗威严地走上几步,对着妙龄的新妇低喝道:“老夫道你技艺粗鄙,焉能入君王之目,还不退下!”
妇人埋下粉面,攒珠凤钗微微颤动,一如香风拂过玉蕊,她款动柳腰,深深行礼:“妾妇胡氏,技艺虽薄,愿以祝君永昌。”
刘禅站起身,执起金爵,他显然已有了七分酒意:“夫人说哪里话,此曲之妙,不下仙音,舞姿之殊漫,亦非凡品,但恨朕宫中教坊之众,俱无此技。”
他说着,身躯微微晃动着,竟然徐步而下。
孔明迎着他站起身,亦举起酒樽,笑对刘琰说:“我等共为陛下祈福,请饮此杯。”
“先生……”子安抢上来:“不能再饮了吧,会胃痛的。”
“哎——”刘禅果然转身到孔明面前,伸手拦住子安:“相父一向怕饮酒误事,今日重阳,尽欢于此,让相父宽饮,朕亲为相父上寿!干!”他向着众人举起了金爵,众人纷纷起立,孔明将酒微微举举,以示诚敬,又向子安送去一个安慰的眼神,随之一饮而尽。
刘禅哈哈地笑着,“相父喝了,相父喝了,再来!”
申屠忙过来扶住他:“陛下,丞相不能再饮了。”
孔明却仍微笑着:“申公公,我看今日一定要陛下尽兴才是,只是么……”他说着,笑着回望阶下,“只是夜露深重,夫人们怕是倦了,不如让娘娘率官眷们先回,我等方好尽兴嘛。”
“对!朕今天,要一醉方休!”
侍从们扶着刘禅驾往别院,重摆小宴。张皇后奉旨引众命妇回城。黄夫人拉住子安:“子安,千万不能让先生再喝了,听到没有,他要是有个好歹,仔细着一顿好打。”
子安连连点头:“我知道,夫人放心吧。”
小宴风光虽不似前番盛大,倒是别有情趣,刘禅今天像是有说不尽的话。
“众位爱卿,朕今日驾幸青城,一览天府之秀色,真如,真如天宫之神人也!来!干了!”
孔明用羽扇遮住杯,却泼在地上。
刘禅放下一盏,抹抹嘴,“相父!你曾亲至东吴,说建业虎踞龙蹯,帝王之宅,今观此景,可比之乎?”
孔明笑着:“各有千秋,彼处灵秀,蜀地妩媚,尽是好地方。”
“好地方!!”刘禅又执起杯来:“为好地方,干了!”
申屠过来劝道:“陛下,丞相不能再喝了,陛下的量也足了,这菊花酒虽然不是烈酒,陛下却也喝的不少了。”
“去你的,来相父,喝了这杯!”
申屠抓住刘禅的袖子,拧着眉头:“陛下你忘了?丞相的病,御医可是专嘱过,不让他饮酒的。若要闹出毛病,可如何是好啊?”
刘禅愣愣地盯着申屠,“相父的病?相父……什么……病?”
子安的鼻角早就渗出了汗珠,他不顾礼仪地迈上一步:“陛下,别折腾我家先生了。”
“子安。”孔明瞪了他一眼。
刘禅被这一句却似乎点醒了,他把目光凝注在诸葛亮身上。一步一步地走下来,忽然双手抓住了孔明的肩:“相父!”说着竟用力拍拍,“相父,朕怎么就忘了!相父的胃疾!”
孔明扶住刘禅:“陛下,臣少饮些无碍的。”
而刘禅却像个无赖似的抓着孔明不放手,声音里泛起了哭音:“相父!相父!相父!”
连叫了三声,长长的鼻泣就挂了下来。
申屠忙挥手:“快,陛下醉了,快扶陛下到后头醒醒酒。”
众人也全都起身送驾。刘禅却又哭了出来:“相父,你……你……这病,是……是叫朕……累的……啊,你,你放心,相父……就在这安乐窝里,让朕……朕……好好,好好的侍奉,侍奉……别……别……别再去伐魏……那个长安,朕不……稀罕……”
真的吗?孔明的眼睛里霎时蒙上了水气,原来,自己费尽心力想要得到来献给皇帝的东西,他,不稀罕。
刘禅被宦官扶远了,仍在口中含混着:“不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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