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孔明却摇摇头,仍对着姜维:“依八阵图,将我军营盘重新驻扎,以备不测。”
“是。”姜维对上孔明的目光,重重地点点头。
“众位将军,回营安抚军心,务使生怨。”
众人拱手,但却未离开,仿佛还想劝阻丞相。
正在此时,帐外一阵疾速的马蹄声敲进了众人的耳鼓。不一时,中军官进帐:“丞相,前面的探马回来了。”
“传。”
探马风尘仆仆,满脸的泥水。来到孔明的案前扑通跪倒:“丞相,郭淮、孙礼的大军加速倍道而来,离此未到两天了路程了。“
这话让所帐中人大吃一惊。
姜维下意识地回过头望着丞相,孔明的面上却又恢复了平静,目光在军策图上游移了一阵,挥挥手:“下去歇息吧。
“丞相!”
众人全都跪倒:“下令出击吧丞相。”
孔明看住他们:“方才所传军令你们可曾听到,回营,准备轮换。”
忽然,帐外传来一阵阵潮涌声,又似是风声,帐中的人全都站起身来。
仿佛是潮息风驻,俄尔,帐外一片寂静。可是谁都能感觉到,这寂静之下,是排山倒海般的躁动。
帐中的将领们一个个雕塑一般,扶剑拈须侧耳细听;孔明端坐在帅案后,神情严峻。
帐帘一掀,中军官匆匆走入,停在帅案前,有些激动地望着丞相,他极力想平稳住情绪,紧抿住唇偷偷吞着口水,好像要浇灭心中的火焰。
“丞相,外面……外面……”干练的中军官今日竟语无伦次了。
孔明望着他,并未开言,缓缓地,他站起了身子。子安连忙在一边想搀住他,可是孔明却轻轻地把他的手拂开,子安注视着他,他知道,大汉丞相,是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人扶持的。
孔明从案角拾起羽扇,脚步从容地向帐外走去。帐中的将领一霎时也像是明白了什么,全都围在孔明身后亦步亦趋。
来到帐前,孔明被眼前的景像惊住。
辕门外,黑压压地挤满了各营的兵士。他们一个个鸦雀无声,眼睛死死地盯住中军,仿佛在期待什么。
及至他们看到丞相踱出帐,人群有些激动,但又都压抑着。
姜维迈上前来,向着人群抱拳一拱:
“各位兄弟,为何不安守营寨,却来中军?岂不知我军中的法度?”
宁静。
只有风呼呼地卷着汉字旗开阖的声音。良久,只见从人群中昂然走出一名士卒。黑灿灿的脸庞,精瘦的身材,却显得非常有力。他两眼直望着孔明,忽跪了下去。
“丞相,并非我等不安守营寨。我们知道,司马懿已经调雍凉二十万大军杀来。当此之时,丞相为何只留两万兵丁?难道,保疆守土,不是我等的职份吗?”
孔明摇着头,心像是被刀子剜过。眼泪没来由地涌了出来。他向前迈着步子,只想紧紧拉住那个士卒的手。告诉他,他的忠义,是一些庙堂之臣万不及一的。
孔明轻轻扶起了士卒,那名兵士见到丞相的泪水,有些不知所措。方站起便又跪下去:“丞相,小人们只是……”
孔明又一次躬身扶起他:“义士请起。”
他用袖子拭拭眼睛,长长出了口气。转过脸来,目光慈祥地一一扫过那些带着期待眼神的士兵。
“各位义士,虽为军兵,却豪气干云,舍身为国,亮,实为感激。”说着,孔明深深地躬下了身子。
“丞相,”众军兵伏伏在地。
“请起,快快请起。”孔明扶起了前面的几个。用羽扇向着人群挥动着。
“目今正值我大军轮换在即,汉中兵马不日将至。按军令,此处兵马应早做准备起行。可是,司马懿调雍凉之师增援,来者不善,故亮欲留两万人马,已属违命,更值用人不利,留守不均,以至人心不定。是亮之罪也!”
言至此,孔明一脸的愧疚。垂下了眼睛。他身后的杨仪恨不得躲回帐中。
沉默良久,孔明抬起头:“众位义士且放宽心吧。亮已传命于姜伯约将军,严布八阵,多备连弩。料魏军虽众,必不能胜。我大军一到,即行对垒。原为留下者,亦按班轮换!”
此话出口,却似在滚油中倒了一碗凉水相仿。
“不行啊丞相!留两万都嫌少,怎么可以悉数退却?”
“我们不走!丞相!”
“对,不走!”
“……”
孔明按按两手,示意大家安静:“大家尽管放心。难道,你们信不过亮?”
“不!丞相!我们信丞相如信天神。可是,我们不能在此时撇下大军,撇下丞相不管!”
孔明摇头,拂拂羽扇:“不是你们不管我,是军令。好啦,回去收拾行装吧。难道,亮还会做了雍凉的俘虏不成?”
一句戏谑的话却刺痛了汉兵的心。在他们眼前,竟然出现了雍凉大军汹汹而来,马踏汉营的画面,他们执着长矛,挥着剑戟,把昔日威严的中军大帐团团围住。
“丞相!”为首的一个汉子抱拳向前:“您就留下我们吧!如果这一阵,因为我们走了而有了闪失,我们这后半辈子都过不安生啊丞相!”
未等孔明答言,他转回身面向着汉兵们:“弟兄们!你们说,眼看着那二十万大军马上要来了。咱们能不能走?”
“不走!绝不走!请丞相下令!”
人群又如推倒的山峰般跪下来。
孔明倒退了几步,浑身微微地颤抖着。他张开两臂,良久,向着众人抬起手:“请起!众位请起!”
丞相与兵士的目光对视着,相互传递着信任与感动。
“好!”孔明忽用羽扇一挥。两眼闪射出夺人的光芒。
“既如此,大家就不要走了!看我们不足十万之师,能不能杀他二十万虎狼之旅!”
片刻安静之后。人群中暴发出一片欢呼。士卒们纷纷举起兵器,挥起了胳膊。
孔明回头看看将领们,又吩咐中军:“开中军帐门,就在此升帐点兵。”
一霎时,鼓角鸣,军号起,旌旗招展起来,仪仗排列起来,好不庄严。
孔明立在帅案前,向着众人:“各位义士,忠心义胆令人敬服,既有报国之志,当一鼓作气,奋勇向前,趁雍凉大军远路而来,立路未稳,杀他个片甲不回!”
话音未落,魏延闪出来,眼底布满了红丝:“请丞相命我为先锋!”
“好!魏文长率轻骑三万为先锋。”
“魏将军!魏将军!”人群中一阵欢呼。魏延回过头吐了口气,向着自己的士卒看了一眼。
“王平率连弩手五千,两面埋伏,迎头射杀,乱其阵势!”
人群中又一阵欢呼。
“关兴,率所部,带钩索,冲其骁骑,廖化带短刀手协从破敌!”
“姜维埋伏王平之后,待敌乱,将其截断拦杀!获取粮秣!”
……
一封封兵符流水样发下去。将士们一个个英气逼空。整装以待。
诸葛亮看了看,从容步下帅案,面上是少有的威严。
“各位将士,今日一阵,不战则以,战之,必胜!”
“汉军必胜!汉军必胜!”
人群沸腾着,由各营将领率领着,如大海分流一般退去。
风扫过孔明的脸,他用手撑住了帅案。杨仪伸手欲扶。孔明却拂开了他,头也不回地望帐中去:“子安,备车,与我登高而望。看我大汉义士今日成功!”
孔明进帐,转眼间,帐前只留下四目相对的杨威公,与刘威硕。
郭淮和孙礼做梦也没有想到,本来欲借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天兵突降,打汉军一个措手不及。却在祁山脚下,渭水岸边,眼睁睁二十万大军,被一股怒海狂潮般的汉军杀得七零八落。
雍凉军昼夜狂奔,倍道疾行。才至祁山,终于等到了扎营的命令,有的将校竟然倒在帐篷外,便呼呼大睡起来;有的抱着盛满刚刚煮好的羊肉碗,未吃一口就靠着木桩打起盹来,真的是太累了。
郭淮传下令去,命三军好生休息,待来日与汉军决战。
传令官尚未走出中军大帐,四下里鼓角连天。紧接着,潮涌的声音便越来越近。
魏文长金甲红袍,大刀快马,率着一骠颈骑如一阵旋风般冲入魏军。没有阵势,没有队形,见人就砍,逢敌必杀。一个个血贯瞳仁。
魏军慌乱之中,只得匆忙应战,方拾起兵刃,魏延的人马几进几出而去,迎面而来的,是飞蝗一般的箭弩。那些箭如同长了翅膀,呼啸着扑面而来。
郭淮的脑海里映现出被射得刺猬一样的张颌,他拼命挥动着令旗大声呼喊:“撤——快撤兵!汉军有埋伏!”
二十万大军原地掉头,自相踩蹋,丢盔弃甲。
退不数里,两侧山林之中又杀出姜维关兴,将魏兵拦成数段,包围在中心。
那王平廖化趁火打劫,将那马匹、辎重夺了无数。
祁山脚下,水火相交,烈焰搅动着黑水,黑水翻卷着烈焰。只杀得黄沙飞起,遮天蔽日。
一场阵仗,魏军大败。郭淮孙礼二人只得收拾残兵,至渭北与司马懿合兵,免战高悬。
寨门外的箭楼上,几个魏兵倚着柱子,瞪着眼睛向汉营望着,隔着渭水,也能听到阵阵鼓号与欢呼声。火把队长龙一样游走在大寨之中。
“众位将军,各位义士!”
孔明站在一篷簧火边,手中高举着一只铜爵,跳动的火光映着他生动的面庞。眉舒展着,风舞起他的纶巾丝带。众人齐刷刷地站起来,面带笑容,手捧醇浆。
“今日,我军大获全胜,大败魏军,皆诸公之力,亮以薄酒,敬过各位,我等共饮!”
孔明举起酒,向四方敬献,然后一饮而尽。
众人也举起酒:“谢丞相!”
孔明面上是抑止不住的喜悦,他回过身,向着一位书吏点了点头。只见一位中年文官面带笑容向前走了几步,从袖中取出一卷长册,展开,大声说:“诸位将军,诸位勇士,奉丞相命,特此宣告我军此役所获,诸君静听。”
顿时,一片安静,人人睁大了眼睛,侧耳细听。
“此役,斩敌三万一千人,俘两万众。战马五百匹,甲三千副,兵器万余。粮千石。斩敌将四十六名,获偏裨将十四人。银饷车十二辆。”
书吏的声音异常激动。以至于念到最后,双手都有些颤抖了。他看看同样激动着的众人,又回头看看眼蕴泪意,面带微笑的丞相。忽然间,所有的人同时举起了酒杯:
“汉军必胜!汉军必胜!克复中原!直取长安!”
人们兴奋了,他们说着,笑着,追逐着,将自己的将领抬起来,抛向空中。
孔明笑望着他们,却没来由地从心中升起一种寂寞。他叫过姜维:“伯约,让大家好生尽兴,只是,防守的士卒,一定不要懈怠。”
姜维点头:“丞相放心吧。”
孔明笑笑,冲着子安点点头,带着侍从与书吏转回身,离开了喧闹的人群。
子安的眼睛亮得出奇,他搀扶着孔明的胳膊:
“先生,今天这仗打得太漂亮了。我看咱们的士气,说不定这次真的能打过渭水,兵临长安,先生,我们真的能克复中原啦!”
孔明没有看他,继续往前走。子安侧过头看,先生的表情也充满了希望。
“只差一小步,只差一小步了……”孔明小声地喃喃。
子安偏过头:“什么?只差什么?先生?”
孔明停下脚步,皱着眉看着子安,帮他紧紧衣领:“只差,粮草。”
回到大帐,尚未更衣,中军官便进来说:“丞相,车骑将军差人送来一封请罪书,请丞相钧审。”
坐在案前,就着案头的青灯,孔明展开了那浸着泪水的请罪书。刘琰看来是真的悔了,在书中,他替杨仪承揽了全部的责任。
“唉。”孔明轻轻把书合起来。揉着眉心,缓缓地说:“亮本想让威硕融于军伍,减骄去奢,不料,却出此事端,此皆是亮不善识人之过。”
子安正为孔明安排床榻,听了这话,生气地一抖手中的锦被:“先生,你怎么什么坏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刘琰为老不尊,干先生什么事?”
孔明笑笑:“身为一国宰辅,无识人之名,罪莫大焉。”
“罪罪罪!”子安撅着嘴。“真正的罪人是刘琰,是杨仪!要是先帝还在,这两个人,一定斩了!”
孔明望着子安,唇角边的笑容淡淡的。
“是,先帝比亮爱杀人……”
“先生,我看,你不如杀一儆百,看他们老实不老实。”
孔明手扶着桌案站起来,迎向帐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