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琰双手撑着膝,闷闷地吐了口长气。
一天之后,从陇右到祁山大营的兵道上,成千上万的人马押着长长的麦车,兴高采烈地走着。明烈的阳光洒在饱满圆实的麦穗上,漾起一层金色的光韵。
汉军将士的脚步出奇的一致,似是在小道上打着轻快的节拍。不知是谁,扯开了嗓子,
“打起了雀子哟——不要吃俺的粮——俺的粮多呀,满了粮仓——”
粗犷的歌声在大山间回旋。引得一群人哄笑不已。
孔明在车中打起了车帘,向外望着,粮车蜿蜒如一条闪闪发光的金龙。粗野的小调荡进耳鼓,孔明不禁微笑起来。
子安策马从前面转回来:“先生,你看!”他用手指着祁山下自己的大营,远远的,已经能听见嘹亮的号角声,沉着而令人振奋的皮鼓声,将士们一阵响似一阵的欢呼声。
羽扇轻轻摆了摆,放下了车帘:“全速行军。”
整个汉营沸腾了。到处是搬着麦捆儿的兵卒,到处是堆积的麦垛,打场的撒扬声,石碾子的滋滋声,都在唱着丰收的小曲。
军帐中,将士们还在围着丞相,对那充满离奇色彩的诱敌一遍遍意犹未尽地说着。爽朗的笑声不时飞出中军大帐。
姜维率先站起身来:“众位将军,丞相连日劳累,我等还是退下,让丞相早点休息吧。”
此语一出,众人全都起身向孔明告退。孔明也未阻拦,笑着摆摆羽扇:“好,列位也各自歇息。”他停了停,又叫住了姜维:“伯约,文长后天该回来了吧?”
“是,丞相,文长将军断后,如期,应是两日之后。”
孔明点点头,姜维又笑着说:“丞相放心吧。早点安歇。”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孔明站起身:“子安,让他们守着,我可是真困了。”
“好。”子安笑着答应。下去吩咐。待他转回身时,孔明却已和衣侧卧在了榻上,沉沉睡着了。
子安轻手轻脚的为他盖上被子,放下了帷幕。头脑中仍浮动着这两天两夜里,他家先生神出鬼没的足迹。
子安站在帷帐外,又细心的听了一会儿,只有均匀的呼吸声从里面微微的传出来。他轻轻吁了口气。放轻脚步地走了出去。
丞相的侍卫走过来,子安急忙冲着他摆手。侍卫笑着点头,拉着子安出了内帐。子安低声问:“先生睡着了。无论如何不能再去惊动他。”
侍卫笑着说:“我哪能忍心惊动丞相,这两天两夜,丞相还是割麦子前打了那么个小盹吧。唉。是得好好睡睡了。不然,铁打的人……也受不了,何况,丞相知天命之年了……身子又不强健……”
子安感慨地点点头:“唉,我是真恨自己,不能为丞相分忧啊。哦,你有事?”
侍卫轻声说:“子安哥也劳累了,去歇一会儿,我和石头看着。”
子安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这两天丞相也不曾让我上阵去,我倒是睡了。这会儿可不能离开,万一哪个毛头鬼吵醒了先生。可就坏了。”
侍卫点点头:“好,那我去外面看着些。”
目送着那侍卫的背影,子安轻轻叹了口气。来到孔明的书案后,用拂尘细细的拂拭着,又细心的整理着案头累起来的文书簿册,文房四宝。
忽然间,一份看似刚起草的表章引起了子安的注意:
表中都护、骠骑大将军李平署丞相府事,其子丰为江州都督……
子安没有再看,闷闷的合起了表,放在一边。回头向着帐里不满的看了看。凭什么又给李严封官,署丞相府事?他现在,快与丞相平起平坐,越发的得意了。丞相北伐,让他出江州两万的兵力,他竟然敢借机要胁,为自己讨赏晋级……
子安抚着朴素的案几,眼神注目着案角斑驳的漆皮:丞相啊……如今可有人,为你讨封?除了那个别有用心的李严!却为什么,别人做了一点点的事情,你都要如此宽弘,是了,如今你位极人臣,用不着什么封晋,但是我知道,你想要的,绝不是那个虚名荣显,也绝不是那些赞颂称誉,知己凋敝,故人远行,先生你最想要的,是他们的鼓舞与他们真心的,欣赏的目光吧……
子安叉开手指,平平抹过案面。他惊讶地感到,这案沿,竟然微微地向里凹了薄薄的一层。
子安把身子贴过去,眼睛有些发酸。先生啊,这小小的书案,竟被你磨薄了一层,说出去,谁能信……你倒底,为了什么?大汉是多么幸运,因为有了先生。
子安把目光送向帐口,却没有看什么,只是游离在透过帐隙洒进来的阳光之中。脑海之中,滚过那尘封的片段。
“恭贺皇叔坐领西川——”简宪和大袖舒卷,执着杯子走到主座前,大声说着时,又转回身,向着在座的文武高举起酒爵。
“老张也敬大哥一杯!”张飞没有举杯,而是抓住了酒瓮。
“末将等敬皇叔!!——”
“下官等敬皇叔——”
刘备站起身来,酒力与兴奋让他的脸上溢着红光。他的手微微有些抖,略停了停,步下座来,站到厅中:“备能有今日,全赖诸公用命,备与诸公同饮!”
说时,一饮而尽。座下又推杯换盏热闹起来。孙乾笑眯眯地站起身:“主公,我想,这是你河北举兵以来,最高兴的一天了!!”
“对对!”魏文长也摇晃着站起身:“取了益州,占着荆襄,兵强马壮!岂能不乐!”
众人又纷纷举起酒。
刘备看着诸人,待他们平静下来,刘备似是微叹了一声:“诸公差矣。备,至乐之时,是七年前。”
大家端着酒杯互相望着,不明所以。张飞掰着粗笨的手指:“大哥,你醉了吧。七年前,咱们兄弟正让曹阿瞒追着跑呢。”
众人哈哈大笑。刘备也苦笑着摇头。
俄尔,他转回身,向着张飞的案子上倒了一盏酒:“七年前,备寻得了复兴汉室的至宝。也让刘备,这个雄心渐泯的落魄之人,得见光明。”
众人安静下来。望着刘备。刘备面带微笑,轻轻的,向着侧坐在主席旁的诸葛亮举起酒。
孔明一时之间有些尴尬,但是在刘备执着的目光注视之下,他似是明白了什么,也轻轻的端起杯,向着刘备举举,座下文武肃然起立,也举起了杯子。
子安还记得,他在先生身边,感觉得到孔明在微微的颤抖,他也看见,先生眼睛里闪动着的泪光。
唉……如今,要是有个人,就是这样的,在胜利的时候,向着先生,远远的举举酒杯,默契地对一下眼神,那该有多好。
子安摇着头,从案角边站起身。而此时,似乎从帐子外面传来一些纷乱的声音。他一急,几乎是踮着脚飞快地跑了出去。
帐外果然来了几个人。子安认出来,是为丞相开灶的田伯,他笑盈盈的,手里捧着一个大食盒,正与侍卫们说着什么,看见子安更是高兴。
“哎子安小哥啊——”
子安不等他说完,揪着他走得远了些。用手指挡在唇上:“小声些,丞相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哦哦。”田伯张着嘴,向帐子的方向看看,连忙压低了声音:“子安小哥,我是来给丞相送蛮头来啦,你看。”
他说着,掀开了食盒,顿时,一阵清香夹杂着热气扑面而来。“嘿、新磨下来的面,让丞相尝个新鲜!”
子安笑了:“呵,真香啊。你先拿回去,晚上让丞相吃。”
田伯有点遗憾地盖了盒盖:“好吧,等晚上,给丞相做新的!”
“别等晚上啦……”
熟悉的声音传出来,大家都朝着帐口望去。
田伯一脸的惊喜:“丞相……”他小跑着奔过去,来到孔明面前,又有些担心的问:“丞相,是不是我把您吵醒了?”
子安追过来:“先生,怎么就睡这么一会?”
孔明披好了衣服,看了田伯一眼:“被田伯的蛮头味馋醒了。”
众人全都笑起来。田伯更是乐开了花,他又急着打开食盒:“丞相,您尝尝。”
子安笑着说:“进去吧,进去再尝。”
孔明却似是对那雪白的蛮头发生了兴趣,卷了卷袖子:“不不,现在吃!”
说着便掰了一块放进嘴里。田伯张着嘴一眼不眨地看着丞相,见丞相向他笑着竖起大指,他高兴得脸上像是开了一朵菊花。
孔明揩着手:“好吃,田伯,今天让大家都得吃上啊!”
“放心吧丞相!”田伯答应着,一阵风似的走了。子安无奈地摇摇头,“丞相,再睡一会儿。这个田伯。”
孔明注目着田伯的背影:“哪能冷了他的一番心意。不睡了!”孔明伸展了四肢。快步往帐中走:“子安,让杨长史来见。”
说着撩起长袍,又复坐在了案前。打开了砚。
杨仪匆匆地赶来了,一进帐,施礼过后便问:“丞相没有歇息?”
“啊,睡过了。”孔明伸出羽扇,示意杨仪坐下。不等杨仪再说,便问道:“威硕那里怎么样?”
杨仪的目光有些闪烁:“嗯。还好。”
孔明望望他:“唉,多让他磨砺一下,见识一下将士的辛苦,让他莫忘了,追随先帝时,披风沐雨的日子吧……”
杨仪点着头,有些沉默。孔明又拿起案上的文书:“这个,发与卤城太守,命他晓谕卤城百姓,汉军只取粮税,余者发还,不要惊惧。”
杨仪接过,仔细的放在袖中。
“嗯,让主簿将此表审议抄写,上达陛下。”
杨仪接过那份草表看了看,皱起眉:“丞相,对李正方,是不是……”
孔明微微皱着眉头:“尽其所欲,只要他肯尽心助我北伐。”
“怕是他腹有鳞甲,意不在此吧……”杨仪盯住孔明。孔明却翻开了另一策文簿,轻轻地说:“无事,看他还有何说。告诉从事们,日后凡李正方来书,皆要抄录存档。”
杨仪玩味着孔明的话,未敢接言。轻轻点头。
“还有,知会汉中留守的军士,满百日轮换,做好准备。”
孔明一件一件的交待着,杨仪不时寻问,渐渐的,中军帐里又亮起了烛光。
车骑将军帐中,刘琰皱着眉头,斜着眼睛看着僮儿小心地撕下了一张蛮头皮,将蛮头轻轻的破开,递了过来。刘琰接过,咬了一小口,细细嚼了嚼,挥了挥手:“拿走拿走。”
望着案上的蔬食,他深深的叹了口气。用筷子来回的扒着。僮儿走过来:“老爷,先凑和着吃几口,我已经写信回去告诉夫人了,老爷要的东西,过些日子就送来了。”
“唉!”刘琰扔了筷子。“杨仪让人把渔竿儿送来了没有?”
“老爷放心,送来了。明天,我陪着您到下洼溪去,那儿的鱼可多了。”
刘琰微闭了眼,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我听说,军中是不让家里私相传递东西的?”
僮仆压低声音:“没事,放心吧老爷。话是这么说,前几天,我看个快骑给子安小哥送东西,我打听了,是丞相夫人给丞相送来的,丞相尚如此,老爷还怕什么?”
刘琰睁开了眼:“丞相的?”他抚着胡须,半晌无声。
正午的阳光坦坦荡荡地炙烤着大地,野草上的水汽弥漫开,空气中盈溢着迷人的花香与草香。
“啊!啊!”
远处里,密密麻麻地传来急雨似的马蹄声。数十个汉军模样的骑士,催开了战马,并未排成队列,在这一马平川的祁山角下奔驰着。身上的皮甲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年青、黝黑的脸上,亮晶晶的汗珠欢快地从额上滑下来。他们手中挥舞着长刀,口里发出长长的啸声,仿佛要把胸中无尽的畅快全部倾吐殆尽。
战马撒着欢儿,趟起阵阵热浪。为首的甲士用力勒住马,那数十人齐刷刷地停住,他们的胸口起伏着,揩着脸上的汗水,从鞍下抽出水袋子咕咚咕咚地灌着。
“打头的,我们等等将军吧?咱们跑得太快啦!”
“不要紧,将军高兴,让咱们痛痛快快地跑跑。”
“还是等等吧,他们落远了。少时回了营,要备旗牌官训的。”
他们纷纷议论着,点着马,长长的吸着清新的空气。回头向着山那边望着。
渐渐的,山角下隐隐地冒出了旌旗。马蹄声凝重而威武,转眼间,一支明盔亮甲的队伍便从山坳里展现出来。军伍之中,忽喇喇直冲出一骑快马。金黄色的盔甲,大红色的战袍,在阳光的照耀下,犹如一团烈火直向前面烧去。
“哈哈!好小子!!脚力不错!!”一勒丝缰,战马一声长鸣,两蹄腾空而起。转而便死死钉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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