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地微笑着:仲达意欲再战乎?
他周身一凛,下意识地圈了下马,马蹄在青石上践踏着,发出“达达”地声音。
“父亲。”司马师伸手拉住了他的缰绳,有些担忧地望着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孔。司马懿自嘲地笑了笑,拍拍大青马的鬃毛,低声招呼着:“回营!”
“父亲一定有了对付诸葛亮的办法!”司马昭急切地纵马追了上来。司马懿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未置可否。司马师用马鞭触触弟弟的手肘,轻轻摇摇头。而年轻的司马昭仿佛并不领会兄长的用意,他两眼闪着兴奋的亮光,马头也越过了他父亲的一些:
“父亲,诸葛亮不过侥幸凭着那个邪门儿的阵法略占了上风,父亲不必如此泄气,我军士卒骁勇,休整几日再与交锋,必能力克蜀军!”
没有声音,回应他的依旧是沉默。
“父亲,张虎、乐琳一时失算,被蜀军羞辱,但胜败军家常事,父亲千万不可因此而生后撤之意啊。”
马蹄声格外地清晰了。
“父亲——”
“好了。”
司马懿的声音并不高,但却具有无比的威严。两个字便把司马昭意欲出唇的长篇大论压回了腔子里。
“小儿之见。”司马懿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后撤就是败否?所谓‘引蛇出洞’‘欲擒故纵’耳。”他说完,竟低头呵呵地笑出了声,为了自己如此的解释和如此的胸襟。
“可是父亲……诸葛亮如今利如剑刃,岂用‘引而出洞’?那个魏文长天天在营外骂战呢……况且,蜀军的弩机十分的利害,我们的鹿角寨快要抵不住了,父亲如果不思良策,真让蜀军过了渭水的话,长安危险了……”
司马懿勒住了马,微微叹了口气,“子上,你虽年幼,思虑倒也周详,只是你不必如此,为今之计,只有静待佳音……”
“父亲?”司马昭没有听懂,司马懿却不想再给他时机提问了,因为,他真的无法回答儿子的问题,司马昭的忧郁,正是他的忧郁,魏军新丧主帅曹真,斗阵又为蜀将羞辱,正面交锋却又失了前营。如此形式真是如同磊卵,但是他,一个全军的主帅,一个在儿子眼中至高无上的父亲,能告诉他们说:我也一筹莫展呀……能吗?
而今之计,只有等了。
他再一次带住马,目光深远地望向了西南,成都。
季汉大营里,今夜却不似以往那般肃穆严整。军帐外到处是一丛丛的篝火,士卒们高声地说笑着,撕扯着架在火上的羊腿,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川中米酒的香气。
“丞相,你看,军士们打了这样一个大胜仗,都高兴得不得了呢。”姜维端正的四方脸被篝火映得通红,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兴奋。虎头靴踩在松软的土地上,也显得那么的有力。腰下的“干将”有节奏地磕碰着战甲,仿佛轻吟着主人跳动的喜悦。
他扭着头看着孔明,丞相是微笑着的,但是,平静依然是他面上不变的神色。系在肩上的披风轻轻扬起,一如微风吹过澄清的水面。白羽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又在这幽深的湖蓝中点上了一片白帆。
姜维低头一笑,不知道为什么,不管自己的心情是什么样的,是兴奋喜悦还是压抑紧张,只要是望着丞相,他就可以很快地安静下来。
“伯约笑什么?”孔明也扭着头问他。
“丞相恕罪。我在笑……您。”
“哦?”眼睛亮了一下,白羽扇划出的弧度也大了些,低下头来看看自己,复又向着姜维送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末将觉得丞相您很像……水。”姜维笑容依旧,而语气却很认真。
“水?”孔明的眼睛有些迷惑,而脑海深处一个爽朗的声音遥远地响了起来:
孤之有孔明,如鱼之有水……
水?
姜维没有发觉孔明的神情,他自顾地往下说着:“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而末将以为,智者不是乐水,而是似水,永远是那样清澄,照万物于有形,养万物于无声。这真的很像丞相您呀。”
孔明轻轻吁了口气,眼神变得释然了。羽扇轻点姜维的肩头:“相处日久,我还是头一次从伯约口中听到让人如此沉醉的奉承之词呐。”
二人相视大笑起来。一旁的子安也不禁破颜出声。
姜维笑过,才认真的说:“维自认不是谄媚之徒……”
孔明笑着用羽扇止住他:“哦,本相玩笑而已,不过,伯约既说我是智者,那么我便问你,今日大胜,军卒如此狂欢,倘司马懿忽然偷袭而至,伯约将如之何?”
姜维与孔明停下脚步,孔明面上荡漾着期待的神色。姜维自信满满。
“丞相,一者,司马新败,势气低落,必不敢来。二者,其用兵严谨,从不贸进,遇丞相更是小心再三。其三,丞相请看。”他说着,从掩心镜里掏出一张小图展开送在孔明面前。
“这是丞相传授给我的‘八阵扎营九字诀’,这营盘按八阵环环相扣,进出各有其门。维已传教于军卒,料敌军不能轻进。”
孔明双眉微蹙,但面上略现欣慰。他将目光从图上移开,
“虽说如此,也不可大意。”
“是,丞相放心,维已命军士轮流值夜,并未全军狂欢。”
孔明望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一阵风过,孔明不由自主地将披风紧了紧。子安忙上前一步:“起风了,丞相还是早点回去吧。已经走了四个营盘了。”
“不急,文长那边还是要去看看。”孔明说着已迈开了步子。
“丞相。”姜维追上去,“子安说的对,不早了,丞相还是早点安歇了吧。”
孔明看看两个人关切的表情,轻笑一声:“好好,回去。”
回到中军,姜维与子安一起扶侍着孔明洗漱了,又一起看着他卧于榻上,这才放了心。姜维告辞出去,子安想起孔明的夜药还没有热,匆匆下去了。
待他捧着药盏进了帐,孔明早又静立于案前,出神地看着那展开的地图策。
“先生!”子安的语气里带着怨怒,几步走上来,重重地将药盏墩在案上。
孔明被他一吓,回过头来,子安惊见孔明的眼里闪烁着泪光。
“先生?”
孔明冲着他笑了,却也不避讳那目中的晶莹。
“子安,你看!”他将羽扇指向了地图上的“长安”二字。
“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他喃喃着,而这八个字,却在口中有着千钧之重。
“真的?丞相?”子安也有些激动。
孔明没有回答他,目光久久不去。
他在心里默默地念着:
陛下,臣会让你飞出蜀中,回到你的先祖创基立业的地方。
先帝,先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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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五鼓霜天,一阵“咚咚”的聚将鼓声从中军大帐里响了起来。片刻,“得得”的马蹄声、铿锵的战甲铁靴声,文职官员腰下配剑与环玉的相碰声清晰而纷乱地朝着大帐的方向聚拢来。
要向魏军发起总攻了!每一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充满了兴奋。魏文长摩拳擦掌,与左右的将领低声而慷慨地说着什么,那灼人的目光不时地审视着帐中人的表情,仿佛在向大家宣告:攻取长安之前锋,非魏文长又何人乎?!忽地,他的目光碰上了一双略含蔑视的眼睛,白净的脸儿仰着,个子虽不高,而看他的角度却是俯视的。嘴角儿上不经意地挂着一丝冷笑。
杨威公!
四目相交,一似撞出了火花。
竖儒!
匹夫!
二人在心里是如此问候的。当魏延的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了剑柄时,帐中官员纷纷起立的声音阻止了他进一步的动作。子安抱着图策从后帐转出来,几步来在帅案前,在一壁的如意钩上展开了“对峙图”。稍倾,孔明也揭帘而入,面带微笑地望望帐中的诸人。不到两个时辰的睡眠,就让这个汉丞相恢复了精神。
众人齐刷刷地行礼,孔明抬了抬羽扇,让大家入座,自己也撩衣坐下。将白羽轻轻地放在帅案上。
“众位将军。”
声音虽不大,而带着天然的威严,不由得不让人侧耳。
“我军与魏军对峙已经三月,司马懿斗阵新败,又失前营,目下,文长以连弩机累攻其前寨,魏军已难撑持。我当趁此时机,出奇兵,烧渭水浮桥,断司马归路,而后,我军便可挥军长安!”
拿起了羽扇,扇羽啪地一声指向了地图上的那个两汉的国都。
帐中人一阵骚动,紧张与兴奋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漾了出来。
孔明轻摇羽扇,微笑着待大家安静下来。这才又开口:
“亮向日听诸公议论,思得一策,今日还望诸公集思广益,务必以此一阵,打败魏军!”
众人禀起手,“丞相放心!”
孔明点点头,招羽扇让大家近前,围住对峙图。一霎时,帐中便安静了许多,孔明举起羽扇,
“大家看,司马懿目前的中军所在……”
诸人更加地前倾了身子,越发地立起了耳朵,生怕漏听了一字。正这时,一名中军官脚步匆忙地走了进来,在帅案前躬下身去:
“启禀丞相。”
众人并未回头,只有孔明侧目看了看:“何事?”
“陛下派黄门官贲旨而来,已到辕门,请丞相接旨。”
所有人都回过了头,俄而,疑惑的目光彼此交流着,姜维注目丞相一眼,孔明眉头让人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旋即舒展开,站起身吩咐:“快设香案,大家随我接旨。”
“陛下旨意:宣丞相亮速回成都商议国事。钦此。”
十八个字,却把这一帐的官员都似钉在了当地。肃穆了一会儿,只闻丞相依旧平静地说了一声:“臣遵旨。”
大家极力地从这声音里分辨着,想要听出丞相的心理,然而,什么也没有。这声音平静的一如往日,似一湖秋水,没有一丝涟漪。
圣旨被悬起来,对峙图上,“长安”两字被它严严地挡住了。
一整天,大家都在猜测,到底国中出了什么大事?丞相会不会回师汉中。
姜维正欲出去走走,侍卫来报说,马岱、王平、魏延等将军来了。姜维忙起身相迎。少时,这些重要的将领面带忧急地走了进来。
“诸位将军,不知到此有何见教?”
姜维一面命人奉茶一面恭敬地问。
“伯约!丞相可万不能退兵啊!”魏延重重地坐下来,跺着脚大叹了一声。
“怎么?丞相下令撤军了?”姜维瞪大了眼睛。
“哦,还没。不过我看……”魏延摇着头。
马岱用手抹着他威风的八字胡,若有所思:“文长之言是也。我军伐魏,已有三次,前番皆因粮尽而退。只有此次,军中屯粮充足,应可支应半年有余。如此若退兵……”他叹着:“可惜啊!”
“是呀。司马懿何等样人,今败于渭水,是天赐良机,此时退兵,无异于纵虎归山。”王平敦厚的脸上也染上了愁容。
姜维沉吟着,默默点着头,半晌才似明白了过来:“哦,将军为什么来到维的帐中?”
魏延挥了挥大手:“别提了!本来我们几个是约好了去向丞相进言的,不料中军帐大门紧闭,子安小哥传出话来,丞相是谁也不见!伯约啊,你虽是降将……”这句话一出口,魏延自己也愣了一下,姜维反而笑了,这一笑,反让魏延有些不好意思。啊啊着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王平站起身,对姜维抱拳道:“伯约,你虽年轻,而深得丞相器重,况且与丞相有师生之谊,我们想,由你去探探丞相的口气最为合适。如若丞相真想退兵,也请你代为转达我等之意。”
“啊对对!子钧之言甚是!”魏延也起来了:“伯约,你告诉丞相,将在外,君命不受,待取下了长安,我们再去向陛下谢罪嘛。况且,我料国中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姜维点着头:“我想,此等时候,丞相一定会有分定。将军们放心,少时维去向丞相请教,如果丞相能赐见的话,一定把将军的话传到。”
送走了魏延等人,姜维就想起身,走出帐口,忽然角声响了,便有侍卫们从伙房挑了午饭来。姜维思索一时,又转回身,走进了帐中。
吃过饭,又等了一会儿,这才起身上马,往中军大帐而来。在辕门外下了马,直奔帐口。正待与亲兵通报,帐帘一掀,子安从里面苦着脸出来了。手中托着一个食盘。姜维忙施了个礼:“子安兄”。子安愣了一下:“姜将军?”
姜维往食盘里看了看,与普通兵士一般无二的饭食,却满满的,“丞相还没有用了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