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吓得不知所措,却见军师脸上的笑容更明亮了,用羽扇半遮住了嘴,在父亲耳边笑道:“主公此言差矣,会哭的大丈夫亦是当世之英雄,也曾让孟德独许,孙权叹服。公子此性,实是禀赋父德,料想日后,要青胜于蓝呢。”
他看见父亲脸上霎时笑开,眼睛里是又乐又恨,张着嘴却不知说什么,竟抬了腿用膝盖给了军师一下,这一下,父亲、军师还有那些身后的侍卫、其他的官员全都大笑起来。一场尴尬就这样被军师的戏语化解了。军师拉着他的手,把他送到侍卫们的手里:“不要拘着公子,让他玩儿会,小心看护好就行了。”这简直就是一道赦令,他大出了一口气,终于,他的眼睛能扫扫那雪白的豆花儿、香气四溢的川糖、让人垂涎的肉干儿了。香呢……
父亲也不再跟他过不去了,又扬起了兴致继续往前走,他只听见两个人说着什么:府库、蜀锦、都江堰、还有一个人叫什么……刘巴……真是乏味。
忽然,父亲嘴里又飘出了可怕的字眼儿:“阿斗……让我不省心,你看,让谁做他的老师?”
“亮以为,许靖最佳。”
“哦?”父亲的脸上现出了不屑的神情。
“主公用许靖,是用其名,非用其才也。他虽不可称志士,然人望甚隆,川中士子多师事之,主公进川,得川人心是首当其冲的啊。”
“军师言之有理。”父亲赞赏地点着头。“用许靖为斗儿授学。”
军师也点着头:“主公明鉴,如此不出三年,我想……”白羽扇指点着街头的行人:“百姓也会高称主公姓字。”
……
军师的预言向来准确,真的没有出三年,百姓们便传唱开去:
要吃新米饭,需寻刘皇叔。
父亲登基的那一天,百姓们倾巷而出,叩伏于地的盛景他也记忆犹新,那山呼“万岁”的声音震耳欲聋。
“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可是如今,我也是陛下了,为什么?我听不见百姓们如此的拥戴之声?我听见的却是发自内心的,对相父的敬爱之词?我,当真如父亲所言的那样,是个没出息的家伙么?
“陛下,到了。”真奴儿的柔声惊醒了刘禅,他愣了愣,定定地瞅着真奴儿。
“陛下,相府到了。”
刘禅这才明白过来。为了董允那老儿,生了半天的闷气,将胡贵人的铁头也摔死了,想想,还是放不下诸葛瞻的病情,毕竟,那是相父唯一的骨血呀,那个肉嘟嘟的小家伙儿也让他爱死了,总要不时地宣进宫里来,交与张皇后带几天,下了朝总要逗弄逗弄这个小家伙。他和自己也真是有缘呢,被他抱起来总是咯咯地乐个没完没了,长了两颗小牙的嘴咬着自己的衣服,还是笑个不停。刘禅的脸上闪过一丝天真慈爱的笑容。
“真奴儿,过去通报一下,不要让他们折腾,只让他们通禀一声,与夫人支会一句就行了。”
真奴儿才要过去,只见相府的大门开了一扇,里面热热闹闹地人声传了出来,一大群百姓说着话从里面来了。黄氏夫人竟然跟在了后面,一脸的感激之色。身后站立的是瞻的生母婉云,也是频频道谢。几个丫环仆人手里捧着托盘直往百姓的面前推送。而那些男女老少只是摇手推辞:“夫人快请回,我等怎么当得起夫人亲自来送。那个芦根水勤着些为公子洗洗,那个小药儿也要按时吃,夫人快请回去。”
刘禅止住步子,只在不远处望着,见黄夫人直看到人们散尽了,才向着婉云点点头,带着大家回去。
真奴儿急想上前请住夫人,不料被刘禅一把拉住:“不必去了,我们回宫吧。”
一路上,刘禅的头有些微微的胀痛,那些儒生的议论,百姓们热切的表情,董允硬生生的话语,还有申屠那追忆的神色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相父……你于父皇是水,可父皇本身是条龙,龙飞天汉,水击千里,何等相得。
而我在人家眼里,是龙否?我只是个龙偶吧。龙偶在水中,早晚会让水泡烂了。终归也会化成了水。
纷乱的心再也不能平静,只到进了宫门,申屠与一两个大太临惊慌失措地迎了上来:
“陛下,方才在宫外的玉锦街前,有个撒了这个,被百姓押到了有司,可是……这个,陛下还是……过过目。”
说时将一方帛卷递上,刘禅满脸狐疑地接过,真奴儿不明所以,望着刘禅,他发现,那脸上竟现出了一抹不寻常的喜色。以至于眉头都跳动了起来。
真奴儿将眼角的余光扫向那素卷,断断续续地,几个字触目惊心:
诸葛亮……拥兵……意在不轨。
这几个字似一把尖刀扎进了真奴儿的眼睛,直让他不由自主地浑身冰凉。他愣愣地注视着自己的主子。
刘禅若有所思地抚弄着这张薄绢,脸上挂着耐人寻味的微笑,回过头来看看面如土色的小太监,轻轻摇摇头,鼻子里哼了一声,摆摆手:“行了,瞧瞧你们的样子,真是,哪还像个宫中之人?”
他说着,迈开了步子,向着御书房走去,一行人这才好似明白了什么,也都忽剌剌地尾随过去了。
刘禅慢慢悠悠地撩衣坐下,命宦官们点起灯烛,先随手翻看了几份表章,又提起朱笔亲批了,用了玺,复将那帛书从袖中取出,展开在书案上,用那白皙的手抹平,又端起碧玉杯抿了一口,咂着嘴,似在回味着这芙蓉密水的清香。宦官们低头不语,屋中的空气有几分莫明其妙的紧张。
“这东西,是什么人散出来的?”刘禅的视线并没有离开那些字。
申屠忙走上前:“陛下,您出去不到一盏茶的工夫,玉锦街上正热闹呢,就来了一个猎户样子的人,先是站在万里桥上大声说……说…”
刘禅向他闭了下眼:“不用避讳,说出来。”
申屠咬了咬牙:“他诽谤丞相拥兵自重,已经在祁山自立,眼看着就要取了长安,就要和陛下您分庭抗礼了呢……”
话未完,只见刘禅扑哧一声笑了开去,仿佛听见了世上最为滑稽的笑话,先是低下头,用拳头抵住嘴唇,后来绷不住,索性用手拍着案子笑起来,笑得这一帮宦官们不知所措,只是静静地望着他,脸上好一幅尴尬的表情。
刘禅忍住笑,用手擦着眼角的泪:“后来,你接着说。”
“后来……后来,没等他说完,围观的百姓,就……就开打了。”
“哦?开打了?”刘禅又止不住笑意了。
“是,陛下,先是有个老妪,将一碗豆花儿就扣在他头上。”申屠观察着刘禅的表情。
年轻的皇帝刚把蜜水饮了一口,听了他的话,扑的一声喷了出去,竟半仆在座席上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着申屠:“说,快说……”小太监忙着过来收拾,刘禅挥手让他退下去。
申屠面上也带了笑意:
“那家伙被烫得够呛,可还是嘴硬,大叫愚民。玉锦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全都嚷着要打。他想跑的时候,正有将军向宠巡视,百姓就将他交给了向宠将军。”
刘禅渐渐止住笑,轻轻点点头。喃喃着:“相父治国,实是有方,不料百姓竟如此同仇敌忾。”
他沉吟着,忽地直视着申屠:“申屠,你说,相父,真的会图谋不轨吗?”
申屠倒退了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恕罪,先帝在时有言,后宫宦官不得参与朝政。陛下以此相问,奴才实不敢答。”他深深地埋下了头,把所有的表情者藏匿在了宫帽后面。
刘禅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像忽然间就非常地疲惫,他挥挥手:“下去吧。让朕一个人呆会儿。”
宦官们小心地退了出去。
刘禅将那帛书叠好,又展开,一个字一个字地细细地看着,一支朱笔在那字迹上空描着。目光在“诸葛亮”三个字上徘徊不去。无论如何,这三个字与“图谋不轨”似乎没有任何的联系。就算是勉强联系上了,也让人觉得是如此的可笑。
“狂犬吠尧啊……”
刘禅向后仰倒身子,闭起眼睛,口中自言自语着:“唉,忠臣难做呐。”他将帛卷蒙在了自己的脸上,伸展开四肢。荧荧的烛火霎时昏暗了许多,他觉得头脑渐渐地空白了。困倦一阵阵地袭上来。却怎么也睡不着。
“军师……”是谁在叫?一个稚气的声音,带着哭腔。怎么?是自己么?怎么怎么?自己怎么变得这么小了?五六岁的样子。头发乱乱地像个小鸟窝,小手紧紧拉住诸葛亮的袍子。
自己被抱起来,那原本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怒波:“主母又发脾气了不成?”
侍女们低下头:“军师,郡主自皇叔入川后就经常发怒,昨天,碧月将郡主的珠钗掉在了地上,郡主就大发雷霆,让所有府中的女侍都跪在院子里,也就……无人照料小主人了。”
当时,自己听见一声无奈地叹息,一双手抚上了自己的头,又在自己的背上轻轻抚着:“公子听话。不哭了好不好?”
他的小手勾着军师的温暖的脖子,小嘴儿还嘟着,委屈地抽噎着,只是一双眼睛被白羽扇上镶着的雀翎所吸引,另一只小手指着:“我要……”军师笑了笑,用袖子给他擦擦眼泪:“好,玩儿吧。别弄坏了。”白羽扇攥在自己手里了,他先放在鼻子上嗅了嗅,挺香的。这是他当时的想法。
他就那么坦然地坐在军师的臂弯里,听着他沉稳好听的声音响起来:“去,传我的令,让所有的侍女都各回其位,先休息一下,做点吃的。郡主怪罪下来由我承担,你告诉郡主一声,我把公子先带回府去了,等她什么时候想好了,我再送回来。”
军师又转过头,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双眼睛,连父亲也没有的慈爱在那目光中闪烁着。
“公子,跟我回家好不好?”
“好!我要婶婶给我做木狗!”
“好!咱们去找她啊,做个会咬人的大木狗。”
……
刘禅脸上漾起了笑意。他掀开了蒙在脸上的卷,又坐了起来。对着外面喊了一声:“水!”
真奴儿应声轻轻地走了进来。将铜壶轻轻托着,为刘禅在铜盆里注上了热气腾腾的水。然后,将一方素巾轻巧地系上了皇帝的项上,开始为刘禅净面。这个刚为皇帝青眼的小太监,在尽量把一切都做得完美。
刘禅闭着眼,真奴儿的手在他脸上轻轻地擦着,让人觉得很是舒服。
“你说,丞相会反吗?”突兀地问了一句,感觉到那手颤了一下,没有声音。
刘禅睁开眼,真奴儿正愣着。对上皇帝的目光,他有些慌张:“陛下,申公公说过,不许内臣过问朝政。”
“朕非让你说!你说,丞相会不会反?”
小太监揣度着皇帝的眼神,那眼睛似是在问:怎么?你也想唱一套歌功颂德的大道理么?
真奴儿平静一下心情,重又为刘禅擦着脸,一边轻轻地说:“奴才也不懂朝上的事,不过……”
刘禅饶有兴味地回过头看着他:“不过?”
真奴了笑了一下:“不过,奴才的小见识,丞相德高望重,四海归服……”
刘禅不耐烦地别过头。
“可是……”真奴儿咽了口口水:“王莽废汉前,也是天下闻名的大贤人。”
“大胆!”刘禅神经志地嚷着。眼看着真奴儿抖索着跪在了地上。他烦燥的挥挥手:“滚!”
屋里又安静了下来。可是真奴儿的那一句话却滚雷似的游走着。就着这雷声,他眼前又现了街头儒士那敬佩的神情,百性们在相府前焦虑地面容,老妪愤怒地扣在生事者头上白花花的豆花儿……
“四海归服啊……”
相父啊相父,你就是想做这个皇帝,也不用如此行事,回来,朕亲自禅位,看看你这位贤相又做何德事?
“来人!”又一次向着外面高叫,手下展开了纸张,提起了朱笔。内侍进来,静候旨意。
“传黄门侍郎进见。”
不一会,侍郎进来叩首。刘禅将一纸旨意送到他手中:“朕命你速去祁山,将些圣旨交与相父。”
侍郎不敢多问,施礼告退,刘禅突然叫住他:“记住。八百里加急!”
渭水河汨汨地流着,水声湍急而沉闷,一如岸边伫立之人的心情。
司马仲达征衣铁靴,冷峻的神色如同雕塑一般。鹰隼样犀利的目光投向远方灯火通明的汉营。他仿佛隐隐约约地听到那里的欢庆之声,更仿佛望见一个羽扇纶巾的身影,朝着他别有深意地微笑着:仲达意欲再战乎?
他周身一凛,下意识地圈了下马,马蹄在青石上践踏着,发出“达达”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