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可以开始了。”紫虚轻声说着。
孔明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点头。紫虚向着两边的四十九名护法道士将拂尘一扬,顿时,道乐响起,钟鼓齐鸣。道士们在紫虚带领下开始步罡踏斗。九礼已毕。紫虚将烛火递到孔明手中:“请丞相点本命星灯。”
孔明接过烛火,向着两盏灯走去,一一将灯点起,火苗在风前一闪,他急用手去挡住,眼看着那火光越来越亮,发出了耀眼的光明,此时此刻,孔明的脸上也同时展开了一般耀眼夺目的笑容。
永安宫这几天没有了丞相的声音,显得有些萧然。李严进宫省视,见刘备已命人将座榻移在院中的一株桃树下,眼看着春光将尽,桃花早已凋敝,树上繁繁茂茂地遮满了绿叶,枝叶参差间,已依稀可见青青果实。刘备倚身榻上,微闭着眼睛,斑驳地树影照在他苍老憔瘁的脸上,显得有些不真实。
“正方来了?平身吧。”懒懒地说着,并没有睁眼。
李严站起身:“陛下,严几日不曾进宫,今日一看,陛下的气色竟大好了。”
刘备哼笑了一声:“唉,你也是不说实话呀。”
李严忙躬身:“臣句句实言。”刘备不置可否地摆了摆手:“不过也奇了,这几日,倒像是有了些力气。”
“是呀,这就是陛下康复之相呀。”李严忙附和着。可是刘备显然不想再跟他这么说下去了。他坐起来:“正方,丞相走了几日了?”
“六日了。”
“哦,只是去江油?”
“严不知。丞相临行,将政务交与严,说是去办一件事,事关国运,回来再说。故而丞相何时起身,恕臣不知。”
“哼,就会故弄玄虚。”刘备嘀咕了一句。这时,御医进来请脉。李严退过一旁,刘备复躺下,向着医官伸出了手。
“陛下大喜,脉象平和,有康复之相。”医官面露喜色。刘备睁开眼望着他:“你不是又在哄我高兴呢吧?”
“小臣岂敢欺君。”御医欣喜地说着。
“哼,”刘备又笑了一声:“又让他说准了!”
李严见刘备高兴,也来凑趣:“陛下,让谁说准了?”
刘备笑着说:“你家丞相走时说‘七天他回来,我就可以起床了。’你看这不又让他说准了。真是金口玉言。”刘备闭着眼,脸上的笑容久未消散。
李严却在反复玩味着刘备的话:金口玉言?难道,陛下在暗示什么不成。刘备感到一阵沉默,不禁睁开眼睛,见到李严沉思的样子,他的目光中马上射出一道只有帝王才有的光芒。“正方,多思伤神呀。好了,我也累了,下去吧。”
李严听出了话的不满,躬身退下。险些与急匆匆跑进来的宦官撞了个满怀。那宦官直来到刘备榻前:“陛下!”
刘备望着他:“什么事,这么惊慌?”
“陛下,了不得,今早在永安宫殿角上落了一只白鹤,轰之不去,我等拿住,见脚上绑一帛卷,上书让陛下亲启。”说着将那素白的丝卷递了过来。
刘备疑惑地接过展开。目光在上面游移着,忽地他坐了起来,一阵晕眩,宦官忙扶住他。只觉得陛下手心冰凉,抖个不停。
“陛下,出了什么事?”
刘备稳住心神:“传!传赵子龙引铁骑五百速来”!宦官不明所以,立刻跑去传旨。刘备闭上眼,咬着嘴唇,脸色变得铁青。忽然,他大喊一声:“来人!备马,更衣!”
众人面面相觑,“快!想抗旨吗?”刘备的语气坚决,声音宏亮,全不似一个病重之人。此时他的脸上竟布满了红光。
穿上了王服,马是无论如何也上不去了,赵云命备步辇。刘备坐在上面,冷冷的一言不发。
赵云问道:“陛下,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江边!紫虚观!!”五个字,仿佛包含了深仇大恨。
六个日夜的祈禳让孔明疲惫不堪。但是两盏星灯的灯火始终明亮如初,让他满心欢喜。他闭着双眼,在心里默默祈祷着:“灯啊,灯啊,只有一天了,不,只有最后的一个时辰了吧。你一定要亮到这最后的时刻。”他甚至冥想着,自己的生命正从泥丸宫一缕缕钻了出来,凝成一线,直入永安宫,细细地浸入了刘备的身体。他仿佛看见,他的君主金甲红袍,骑着雪白的的卢,威风凛凛地看着他。孔明激动地随着紫虚祝福,小心地看护着命灯。
“道长!不好了,不知哪里来了五百军士,将紫虚观围住了!”一个青衣小道气喘吁吁地跑来。
紫虚仍专心做法,不置一词。
“你,过来。”孔明温和地叫过那名道士。从怀里取出了印符,这是百官之首的象征,是权力的代表。他把它递给了小道士:“拿着这个,命来人速退,否则,军法从事!”
小道士如闻纶音,颤抖着接在手里,如同接了一个活宝,一溜烟似的跑了出去,孔明闭着眼,他在侧耳细听,他想,不要多久,就应该听到马蹄远去的声音。
听见了,真的听见了,但不是马蹄声,是一声轰然巨响,那是山门倒塌的声音。
铁甲战靴的声音越来越近,兵器撞击声此起彼伏。这让正在围绕紫虚、孔明做法的众道士有些慌乱。紫虚依旧闭目,心无旁置,孔明低声喝命:
“各安方位,不得有误。”
北斗七星阵仍在绵延着,伴着外面的嘈杂使人更生敬畏之心。
忽然,殿门被“轰”的一声推开,一阵强风直直地贯入,满地的灯火纷乱地摇曳着,犹如一片狂欢的火蛇。孔明将袖子合围,死死护住两盏命灯,他恼怒地抬起了头,原本清澈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冷冷地寒光。
殿门前出现了几个人影,由于外面刺眼的光线反射进来所以让人看不清楚。但是却可以看见,四个人抬着一副肩舆,上面一个苍老而挺然的身影,旁边一个英挺的将军。
孔明低喝道:“大胆!本相在此,还不速退!”
无声。
死一般沉寂。
孔明渐渐适应了光线,他眼前的人影由模糊而清晰。
全身帝服,腰悬长剑的刘备,有着帝王特有的威仪。而面上却没有常人该有的血色。那双平日里总带着慈爱神情的眼睛,此刻竟如同冬夜的寒星一般。
两人对视着。
刘备在用眼睛向孔明下达旨意:停下来!
孔明在用动作向刘备示威:不可以!将命灯死死护在胸前。
“砸!”
轻轻的一个字出口,带着帝王无上的权威。霎时,剑劈到宝幡上的撕裂声,战靴踢在铜制灯盏上的叮当声,众道士的惊叫声混成一片。
“丞相。”几名武士很快来到中间,躬身向着孔明施礼。孔明小心地用手罩住那两朵此刻看来是如此弱不禁风的火光。语气异常坚决
“下去!”
众武士诺诺着,慢慢向后退着,不要说是他们,两军阵前,那威风凛凛的大将又有谁能在如此镇定、不容怀疑的语气中心生二想。
“铮——”一阵慑人的声音,是宝剑出匣的瞬间发出来的。
沉重而果决地脚步一声声踏在人心上,让人窒息。众人分开道路。惊见他们的皇帝竟甩开了欲搀他的赵云,执着剑向着孔明走来。
剑锋直指着孔明:“你,想死是吗?”听上去毫无感情色彩,却让人绝望至极。
孔明仍用手护着灯,抬起了头,丝毫不回避刘备的目光。唇弓紧绷着,没有一丝屈服。
“陛下,再等一个时辰。只要一个时辰,你再杀我!”
剑锋在轻轻抖动。忽地向下,扫向灯盏。
“不!”孔明虚身伏在灯上:“除非陛下用我的血浇灭了它!”
剑硬生生地停在了离孔明颈子只差一叶的地方。
“陛下开恩!丞相。”众兵士忽喇喇跪倒一片。
“陛下不可!”紫虚此时迈步走了过来,跪在孔明身旁:“陛下,丞相在给你禳星借寿啊!”
“妖道可恶!”刘备狠狠骂着,那剑没有一丝犹豫,直刺进紫虚的胸膛。
剑透肌骨,血落如花。孔明只觉脸上有星点一热,手下的命灯发出了“嘶嘶”的声音,一股青烟袅袅地从指疑缝中腾起。方才手心的温热霎时变做了冰冷。
“上人!”孔明一把抱住了倒下的紫虚。仇恨地眼光对上刘备,让刘备一下子沉入了寒谷。“陛下!!你!”
刘备并无悔意,剑仍未离手,指着奄奄一息的紫虚:
“妖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在绝我!你在绝汉!你!!罪不容诛!”
紫虚上人微微点着头,面上浮起一丝欣慰的笑:
“唉,可惜……我竟然昨天才想明白……真的,我是在绝陛下,在绝两川百姓的生际……竟以人力欲转丞相之寿……如今陛下杀我,我如愿以偿。”
孔明抱住他,冰冷的泪顺颊而下:“上人,是我害了你。”
紫虚摇摇头:“是我,自不量力,逆天而行,所幸,不曾铸成大错……否则,百身莫赎。”
刘备冷冷地看着他。
“陛下,那只鹤……我养了五十年了,还是……把它放了吧……”
声音越来越低,但是在刘备听来,是惊雷过耳。
“上人!!”孔明的惊呼让他一阵晕眩,他用剑拄着地面,尽不让自己倒下。
“你!跟我走!”刘备对着孔明说。
孔明一双泪眼望向他,让他打了个寒噤。这种眼神从没有属于过他。是绝望,是怨恨,是撕心裂肺地痛楚。
“带走!!”刘备不想和这目光对视了。
武士们磨蹭着,犹豫着。
“子龙何在?”刘备喝道。
赵云几步来至近前:“丞相,恕云无礼。”将孔明搀架起来,向外走去。刘备的目光追着那个愈发单薄的影子。直到看不见了,泪水才夺眶而出。转身望着血泊之中的人,轻轻点点头:
“我错怪你了,我——以为你竟想要了他的命。错则错矣——不久,朕要去给你亲自赔礼了。”
永安宫今日的气氛是如此的紧张和诡秘。
寝宫内的地上,大大小小跪满了人。大臣、王子、宦官、侍卫……。
御榻前,三四个御医小声地议论着什么。深深皱着眉头向文武传递着不祥的信息。
牙关撬开了,通窍七灵散吹了进去,刘备猛地一呛,喉头一阵鸣声,他无意识地吞咽着口水,苦涩使得他强自睁开了眼睛。
“干么?”他通身无力,目光散在御医的脸上。
“陛下,您方才……睡过去了。”御医小心地应对着。
吃力地扭过头茫然地望了望地上跪着的人,目光在那些人脸上一一扫过。少了一个,一个至关重要的人!
“下去,你们都下去吧。”他闭上眼:“朕这几天还死不了呢!下去!”
李严没有动,他在等着刘备把他单独留下来。孔明被拘,如今,他是众臣的首辅了。
“下去!都给朕走!”刘备的声音里满是烦燥。
不消片刻,寝宫内恢复了一片潇然,显得有些空落落的。刘备喘息了一阵,睁开眼睛望着医官,好似在想着什么,又有些不好开口。
“陛下,无妨,您只是虚劳过度,以后万不可走动才是。”御医轻轻安慰着。
“他……怎么样?”闭上眼,仿佛不经意地问着。
“陛下,您指的是?”
枯瘦的手无力地敲着床榻,口中喃喃着:“蠢才……蠢才……”。
太医令忽然醒悟:“哦,陛下,您是问丞相?”
刘备不语,闭着眼睛。
“丞相……被禁在偏殿……我等不知……”太医令嗫嚅着。
刘备刷地睁开眼,脸上抑制不住地展开了笑容,仿佛太医说的是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
“他竟被禁着呢?”不能控制地笑出了声。但显然,他连笑的力气也快枯竭了。半晌,他微叹了一声,对御医下着旨意,更像是自言自语:
“没心肝的东西,他虚费了七天的精力,你们,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嗯?”
“哦,是陛下,臣这就去为丞相请脉。”
“等等。”刘备微微动了动手指:“如果没什么事,让他梳洗更衣,到这里来。”
“遵旨。”
刘备安静下来,想着孔明竟被囚禁在偏殿,真不知是个什么样子,他还是感到好笑,笑容在脸上晕着。
过了好一会儿,脚步声近了,但是刘备没有睁眼,因为他知道,那脚步声里,没有他熟悉的声音。
“陛下,臣给丞相看过了,有些虚弱,但是没有大碍。陛下放心。只是……”太医令欲言又止。
“什么?”刘备睁开眼,好奇地望着他:“不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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