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楚。
曾经有一段时间,李渊寄希望于手握博陵六郡“族侄”李旭能彻底投向自己。那样,他就可以顺势将右军大都督的位置交给李旭。无论从实力角度还是个人声望,谁也无法对这一安排挑出什么毛病来。并且以李旭的身份和性格,他永远不可能挑战建成的地位。但李旭仅仅肯两不相帮,所以李渊就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尽力给建成锻炼机会,稍稍压制世民。哪怕耽误一些正事,也要维护家族内部的稳定。
“愿意尽全力辅佐二公子!”柴绍仿佛根本不清楚李渊家的那些隐私,当着众人的面,欣然向李世民致意。
到了这种时候,心里纵有千种不快,李世民也只好打落牙齿向肚子里吞了。“望柴郡公今后多加指点!”他先向柴绍还礼,然后转身向父亲拱手,“儿臣定不辜负父帅信任!”
“为父一直很欣赏你的勇武和胆略!”李渊笑着点头,继续完善右军核心将领人选,“右营三位统军,为父建议由刘弘基掌管第一营,阳屯掌管第二营,至于第三营,暂时由长孙顺德统率,你们两个,可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
刹那间,李世民的心情从低谷被抛上了云端,再从云端跌落回低谷。用近乎颤抖的声音,他躬下身,大声回答:“儿臣,多谢父帅!”
第三章 扶摇 (三 下)
走在返回自己的住处的路上,李世民依旧感觉精神恍惚。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大军即将开拔之际,父亲只用了一招分兵之策,就彻底打散了自己辛苦多年建立起来的势力。
武士彟高升为“大将军府”的司铠参军,长孙顺德却彻底被赶出了决策圈。这看似平平常常的人事变迁,却让李世民既失去了一个得力助手,又失去了一个幕后强援。可任何人偏偏从这种安排上挑不出什么错来。武士彟出身豪商之家,由他掌管大军的需求,的确是量才而用。而长孙顺德有过带兵经验,又获得过大隋的勋卫头衔,做一营统军恰恰能让他一展所长!
问题是,以武士彟为人的谨慎,他到了唐公身边之后,必然不敢像长孙顺德一样插手家族内部争执。而长孙顺德下来带兵,以其多谋寡断的性格,李世民根本不可能放心地让他独当一面。况且唐公李渊还把右一营领军的职位空给了刘弘基,有这位对李家忠心耿耿,为人老成厚重,年龄足有其他人两倍的老大哥在,李世民即便有一肚子鬼心思,也难背着自己的父亲玩出什么花样来。
整个太原府已经成了一座大兵营,所有适龄男子都“主动”加入了李家军,曾经热闹的街市骤然萧条,大多数店铺都关了门,行人也几乎绝迹。路上来来往往的全是士卒,他们在各自的队正、旅率的带领下,正忙着根据唐公的安排调整驻扎地点。很多低级将领已经得知自己成了李世民的麾下,看到自家主将,立刻叉手施礼。
“敦煌公!”
“见过敦煌公!”将士们从李世民身边经过,殷勤地打着招呼。他们脸上的笑容很真挚,看在李世民眼里却全成了嘲讽。
“我真是头猪,天底下最肥的猪!”李世民抬起手,微笑着向弟兄们还礼。心中却一遍又一遍骂着自己的愚蠢。
“敦煌公何不到军营巡视一圈,安置好了弟兄们再回家歇息!”长孙无忌早就发觉李世民的表现不对劲儿,笑着给他寻找化解心头郁闷的途径。
“观音婢最近胃口不好,我先回去看看她,然后再去军营!”李世民笑着回头,细声慢语地向妻舅解释。
观音婢是他妻子的乳名,因为跟在身边的都是亲信,所以李世民也没有必要把话说得太文雅。况且他跟妻子的伉俪情深乃众所周知,当众呼妻子的乳名既显得跟大伙无隔阂,又让人理解他现在的举止失措。
“那你先回府,我和君集去营中跟弟兄们打个招呼!”长孙无忌见李世民实在提不起精神头儿,只好主动替妹婿分忧。
“就拜托你和君集,还有叔叔,有你们三个在,我做事轻松得多!”李世民顺坡下驴,带着几分感激说道。
他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好好思索一下以后的路怎么走。父亲的这次惩戒显然是因为自己上次用诡计害人,考虑不周,以至于牵连了家中兄弟的缘故。但如果不是自己断送了李仲坚麾下的数万大军,此人现在会向河东靠拢么?说不定他反而会六亲不认,带领兵马为朝廷与河东李家争雄于疆场。那样,河东诸将谁是他的对手?
见识过李旭用兵之诡异的李世民不敢保证自己能敌得住对方。事实上,在内心深处,他对李旭一直非常钦佩,甚至隐隐带着一丝恐惧。对于不能在正面击倒的敌人,李家向来不吝于采用非常规手段。所以,从家门传统角度上讲,李世民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虽然连累了几个庶出的兄弟姐妹横死,但即便不走漏造反的消息,朝廷会放任李家将所有子侄从容地撤到太原么?恐怕建成和元吉一消失,其他人立刻就会被抓捕起来吧!
仔细计算,同为李渊的骨肉,但非李世民的一母同胞还有二十几号。其中除了个别对家族有大用者外,李渊都未必能记得他们的长相。所以李世民并不为这些兄弟的死感到过多的悲伤。在他看来,既然作为李家子孙,就应该有为家族牺牲的觉悟。而父亲让自己为他们的身亡而担负责任,实在有些过于严苛。
一边抱怨着父亲处事不公平,一边想着如何摆脱眼前的困境。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到了自己家门口。几个在门外站岗的亲兵赶紧迎上前,准备从敦煌公手里接过马缰绳。另外几个却热情地从主将身边跑了过去,迎向悄无声息的来客。
“君集,你怎么跟了来?!”李世民被亲卫的举止惊动,敏锐地回过头,正看到侯君集写满失望的脸。
他记得自己曾经吩咐对方和长孙无忌一道去军营做事,可对方居然无视他的命令。一股无名怒火迅速涌上李二公子心头,烧红他的眼睛。“你刚才难道没听见我的吩咐么?跟着我到家里做什么?军营里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无忌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原来二公子还知道军营里事情多?”看看四下已经再无外人,侯君集在马上抱了抱拳,冷冷地回答。
李世民吃了一个憋,鼻孔里几乎冒出了青烟。“你质问我?”他举起马鞭,点着侯君集得鼻子怒喝。“你还知道不知道自己是谁,知道不知道自己正跟谁说话?”
“我知道自己是侯君集,也知道你是敦煌公!”侯君集轻轻摇摇头,回话的声音很低,但锋利如刀。“我是来向你辞行的,既然二公子将数万弟兄看得比一个女人还轻,君集留在二公子身边也没什么必要了!所以,咱们主从就此别过!”
“你—-”李世民圆睁虎目,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已经是咆哮,“滚,远远地滚,无情无义的家伙,别让我再看见你!”
喊到最后,他几乎热泪盈眶。在受到父亲的亲手打压的刹那,他就料定麾下有人会见风使舵。却没想到第一个提出离开的人是侯君集。此人是他一手提拔起来,从默默无闻的小兵一直做到督尉。对李世民来说,对方不仅仅是一个下属,而且是他的心腹,软肋,甚至为可以患难于共的朋友。
亲兵们不敢上前相劝,远远地兜成了一个圈子。他们都认识侯君集,也知道主将跟对方的关系。平素二人偶然也有争执,但那都是就事论事,从来没像今天一般,彼此之间宛若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侯君集摇头冷笑,仿佛第一天认识李世民般,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对方,“二公子敬请放心,你再颓废下去,看到我的机会恐怕不会太多!”
“我这个人呢,出身差,见识短浅。以前跟着你就是为了谋取功名。”不管李世民已经气得浑身发颤,他自顾冷笑着表白。“但既然你把女人看得比大业还重,又经不起任何风浪。自然就不是一个可以追随的英主。侯某只有烂命一条,金贵万分,绝不能浪费在一个庸人身上。”
话音落后,周围立刻一片寂静。几乎所有卫士都将手按在了腰间刀柄上,只待李世民一声令下,就冲上前去将侯君集这个无义鼠辈乱刃砍死。但是,被人连番奚落的李世民却没有发应,他被打懵了,呆立于马上。紧握皮鞭的手颤抖,颤抖,终于软软地垂到了马鞍边。
“侯兄教训的是,是我自己不争气!”半晌后,李世民像从梦中醒来一般,长叹着说道。
“你的确很不争气!”侯君集拨转马头,做势欲走。
“小弟知错了,请侯兄不要离开!”李世民焦急地伸出手臂,做了个拦阻的姿势。
“你距离犯错还有一步之遥!”明明对方服软,侯君集却得势不饶人,继续纠缠不清。
李世民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家门,知道对方在说什么。“观音婢的确在病中!”他喃喃地解释,然后毅然打马追上去,与侯君集并络而行。
“公爷去哪里?”一个长相十分可人的婢女奉女主人的命令出来探听外边发生了什么事,刚好看到李世民的背影。
“去军营,弟兄们还在等着!”李世民抖了抖缰绳,战马飞一般远去。
随着清脆的马蹄声,主从二人之间的隔阂如冰而释。“你这个没上没下的家伙,居然敢当着那么多的人面数落我!”李世民一边行,一边抱怨。
“你今天如果一脚踏入了家门,弃你而去的人肯定不是我!”侯君集笑了笑,满不在乎地回答。
李世民和自己的哥哥建成明争暗斗,李府的幕僚和武将们自然也分成了两个派系。以前唐公没有明确表态制止,所以很多人都混在李世民身边寻找出头的机会。今天,唐公李渊当众力挺自己的长子,那些功利心较重的家伙自然也会起改换门庭的念头。
如果李世民在这个关键时刻显示出软弱和慌乱来,则会让更多的人以为他是个没有前途的阿斗。事实正像侯君集所说,多数人追随李渊造反,为的是谋取功名。他们不会将大好生命浪费在失去父亲宠爱,又没有方寸的庸人身上。这样下去,除了众叛亲离之外,几乎没有第二个下场在等着李世民。
想到自己一时软弱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李世民不觉惊出了一头冷汗。“多谢侯兄救我!”他在马背上抱拳,低声说道。“今天若不是侯兄点醒,我几乎酿成大错!”
“是长孙无忌跟我商量好了的,他做好人,我做恶棍,反正要把你从家中拉出来!”侯君集不肯一个人独吞功劳,笑着向李世民解释。“其实,二公子有些反应过度了。唐公今天的安排未必只是针对你。咱们右军看似力量薄弱,但说不定会因此而得到更多的发展机会!”
“此话怎讲?”李世民楞了楞,皱着眉头追问。今天最令他难过的是,父亲给右军配置的人选明显不如左军。那也意味着他在战场上的表现会被大哥超过。虽然事实上大哥根本不懂得如何打仗!
“二公子以为陈演寿到了左军,会完全听命于世子么?”侯君集四下看了看,然后微笑着反问。
此刻太阳已经偏西,所以路上来往的将士渐少,偶尔几个小卒匆匆跑过,也绝不敢靠到敦煌公身边来,听他在和侯君集二人的秘密交谈。
“不会!”李世民略作沉吟,然后警觉地回答。“你是说父亲对大哥也不是完全信任?”这个答案几乎让他惊呼起来。一直以慈爱面目出现的父亲居然如此谨慎!他不相信自己,不相信大哥,也不相信三弟。
刹那间,李世民看透了今天父亲的所有人事安排。刚刚投入李府麾下没多久的刘文静成了军司马,靠着贡献晋阳宫数百宫女劳军而取得父亲赏识的马屁精裴寂做了大将军府长史。这绝不意味着父亲非常信任二人!授予他们文官中最高职位,一方面是因为李家需要通过他们来吸引更多的豪杰来投靠。另一方面,恐怕只有把他们放在眼皮低下,父亲才能真正放心。
同样,陈演寿离开父亲身边成为左军长史,并不意味着他失去了父亲的信任。而长孙顺德降职为右三营统军,也不仅仅是因为失了父亲的欢心这么简单!
‘他只相信他自己!’李世民不敢说出口,但这个结论让他感到脊背发凉。自己一直小瞧了父亲,总以为他像大哥一样优柔寡断,做事拖泥带水。事实上,隐藏在父亲笑容背后的却是一颗颗锋利的獠牙。那才是真正的权谋手段,相比之下,自己平素表现出来的狠辣、果决,简直就是小孩子家的胡闹。
“属下不敢揣摩唐公的想法!”待李世民的脸色由震惊慢慢转为平和,侯君集继续说道。“但唐公既然在人手安排上侧重于左军,自然也不会对右军抱太大期望。如此,左军打了任何胜仗恐怕都是理所当然。而咱们右军只要发挥出与左军同样的水平,谁人能不对二公子刮目相看?!”
第三章 扶摇 (四 上)
大业十三年夏末,准备了足足有三个多月的唐公李渊在太原打起了清君侧的旗号,挥师南进。同月,金城人薛举自立为秦帝。武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