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徐茂功,旭子猛然又回忆起了昨天战斗中几个细节。运河东岸的生死之战中,李密并没有让徐大眼跟在他身边。而在李密受伤后,程知节也没有倾全力赶来相救。种种怪异现象说明瓦岗军原班兵马和李密收拢来的江湖豪杰之间隔阂很大。如果善加利用的话,也许能收到出人预料的效果。
他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心不在焉的向把守城门的士兵还礼。今天的原武城已经从恐慌中恢复了平静,所以路上开始有商贩和短工挑着担子行走。一些小孩在路边耍石子玩,其中几个胆子大的甚至想过摸摸黑风的棕毛。顽童的母亲则快速跑上前,高高地扬起手中的捶衣棒。
所有这些琐事旭子都没太注意,他专注于设想如何避免与大眼在疆场上正面角逐,不是畏惧,而是不忍。“如果大眼肯弃暗投明就好了,我可以用性命为其担保!”在内心深处,旭子奢侈地想。然后他重重地拍了自己一巴掌,将不可能实现的好梦打碎。
“仲坚打自己耳光干什么,后悔错过了一场因缘么?”罗士信的声音从侧面传过来,带着几分调侃。
“昨天睡得晚,所以有些困!”旭子摇摇头,笑着回答。“你没去和县令大人一道带领民夫打扫战场么?还是他仍然不肯相信瓦岗军败了。”
想起胆小的县令大人的种种作为,亲兵们脸上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而罗士信接下来说的话则让每个人的笑容更浓。“叔宝已经到了,带着五千步卒。张大人护送着咱们留下阳武的辎重殿后,下午过来会师!”
“张大人那边没遭遇瓦岗军?还是彻底将其击败了?”李旭精神一振,高兴地追问。
张须陀能这么快赶来,显然与瓦岗军没发生大的战斗。周醒的推测应该是对的,徐茂功舍不得让麾下喽啰妄自送命。张须陀在事态不明的情况下也保持了其一贯的谨慎。
罗士信点点头,给了旭子一个肯定的答案。“张须陀大人根本没遇到瓦岗军。有几个蟊贼在阳武附近骚扰,但大人刚要挥师迎战,他们就自行退了。大人昨天本打算直接赶过来,但咱们的信使先一步把消息送到了,所以兵马就在阳武城修整了小半夜。”
“叔宝担心瓦岗军去而复来,今早带领一部分弟兄在四更天启程,你刚从北门送客人离开,他就进了南门。县令大人见来了这么多兵马,心神大定。主动把打扫战场的活揽在了身上,说让咱们好好休息,他要尽守土之责。”罗士信一边笑,一边向旭子介绍全部经过。
“他倒是变得够快!”想想县令王志诚昨天夜里那恨不得让郡兵们立刻拔营的态度,旭子笑着骂了一句。
“当然动作麻利了。县城平安,你又答应分一部战功给他。凭着这份保境安民之功,他再想办法打点一下,还愁得不到升迁么?”罗士信耸耸肩膀,对官场上见风使舵的行为甚是不屑。
“这不是张大人吩咐的么?文人不能得罪,否则他们一旦找起你麻烦来,比土匪还难缠!”旭子也耸耸肩膀,解释。
花花轿子人抬人,这是张须陀大人留下来的传统。有了地方文官的帮忙,郡兵的日常事务也容易处理得多。所以看不起归看不起,罗士信倒不吝啬旭子分出去那些许功劳。“我是看不上他那热切劲儿,生怕你赖帐似的。他也不打听一下,跟在咱们弟兄身边,今后还怕没有功劳分?”
“那倒也是!”李旭信口回应。“估计他和齐郡那边联系不多!”
“不提他。”罗士信今天心情好得出奇,笑着把话题岔开。“还有名贵客跟叔宝一道过来找你。是你的故交,我已经把他安排到你的临时住处。叔宝带人去张罗酒菜,咱们今天中午好好庆贺庆贺!”
“我的故交?”李旭楞了楞,追问。
早晨刚送走了一个,他不明白还有什么人会接踵而来。罗士信却对李旭交往一些来历怪异的朋友早就习已为常,点点头,幸灾乐祸地补充,“当然了,人家可是千里迢迢来的。赶快进院子去看吧,保证比昨天晚上那个招人待见!”
说话间,目的地已到,他伸手推开院门,将旭子推了进去。
县令大人临时给安排的住所显然被人以极快的速度收拾过,从里到外透着非同寻常。最明显的是与门正对的照壁,居然刚刚用白垩重新涂过,还正在向下滚灰浆。而三面院墙下,还有几个工匠正在忙着补缺口,青砖翠瓦堆了一摞。
旭子诧异地皱其了眉头,回头看罗士信,不知道对方因何弄出这么大动作。“咱们不是立刻要西进么,你叫人弄这些干什么?”
“进去你就明白了,我这可不是为了你!”罗士信猝狭地笑了笑,强调。
就在此时,正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有灿烂的阳光从门口映了出来。。
第二章 吴钩 (四 上)
“轰!”地一下,仿佛有一个太阳在顶门上炸开,旭子呆立在了当场。那高挑的身材、那明朗的笑容,那眉,那眼,除了头发的颜色不一样外,几乎是另一个陶阔脱丝俏生生地站在了眼前。
旭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在颤。一股柔和而坚韧地痛就在此时从他心头涌起,涌遍全身,涌进每一处毛孔和每一寸皮肤。不是陶阔脱丝,他知道,只要稍做仔细,他就能看出中原人和塞外人在血脉上的根本差异。可那幅略带些俏皮又充满了期盼的表情又像极了陶阔脱丝。不,比陶阔脱丝柔,比陶阔脱丝硬,虽然眼角处多了几分疲惫,但眉宇间亦多了几分坚强。
“你,你是萁儿吧!”半晌,旭子终于回转过心神来,用略带着一些颤抖的声音问道。这不是正常的打招呼方式,因此引得罗士信等人发出一片哄笑。听到众人的笑声,门口迎出来的女孩如受惊的小鹿般跳了起来,转身向屋内逃去。
难道我猜错了么?李旭艰难地咽了口吐沫,厚着脸皮用目光四下寻求答案。罗士信笑呵呵地推了他一把,“看什么,进屋,进屋。没看人家未叫丫鬟关门么?”
“还有丫鬟?”旭子更楞,木然地向前走了两步,心里又觉得这样冒失地闯进去实在不妥,想要退开,罗士信却等得不耐烦了,用力将他向前一推,就手将门重重地拉紧。
“咣当!”老旧的木门在背后关严,“别笑了,走了,走了!”罗士信扯着嗓子在外边喊。来到大门口,看到几个修墙的泥水匠还在忙碌,重新折回来,一手拎起一个,“你们也先出去,这墙明天再修。弟兄看好了啊,别让闲杂人等打扰咱们李将军!”
“诺!”院子外,亲兵们大声吼了一嗓子。然后,笑声越来越低,越来越静,渐渐袅然。背贴在门板上的旭子听着嘈杂声远去,硬着头皮走向了内堂。来的人肯定是唐公府的萁儿,很早以前武士彟就向他通报了这一动向。据信中所言,唐公李渊对此事反应几乎可用‘气急败坏’四个字来形容,几度修书给远在京师的婉儿以及留在东都的族人,命大伙勿必将萁儿截住,押到太原去“严惩!”。只是萁儿离家后即杳无音信,谁也不知道其究竟跑到了哪里。
“她居然能绕着圈子找到这弹丸之地来!”旭子摇摇头,将纷乱的思绪从身体里赶走。他缓缓向前踱了几步,伸手掀开了刚换上的门帘。内堂里有两个妙龄少女,一个身穿淡粉色的曲裾,另一个则是全身湖兰。听到门口的呼吸声,淡粉色的少女快速抬头向这边看了看,然后将目光又逃也似的避开去。两颊之上亦在瞬间飞起一片嫩红,被窗纱滤过的晨光一照,恰似盛开的桃花。
身着湖兰曲裾的少女见了旭子,也立刻变得手足无措。“我去给小姐煮茶!”她向旭子蹲了蹲身,然后猫一般从旭子胳膊底下钻了过去。屋子中的沉寂被其慌乱的举止被打破,气氛却愈发尴尬。旭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进也不是退亦不是。坐在胡凳上的少女则将头垂得更低,一双笑脸红得几乎能拧出血来。
“你累。。”经历了诧异,失望和尴尬后,旭子开口问候。才吐出两个字,淡粉色的少女也瞬间抬头,两眼亮如秋水。微微张开的双唇之间,分明说得是同样的字句。
二人同时闭上了嘴巴,等待对方的下文。屋子里刹那又恢复了寂静,两道目光在半空中相遇,避开,避开,相遇,待旭子再次稳住心神时,对方早就又将头深深地垂下。
“她是来投奔我的!”
“他就是爹娘为我选的郎君!”
这一刻,他们彼此心中都知道对方的身份,也明白彼此在一起后的结局应该是什么。但却谁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头。就这样静静地对着,任阳光爬上窗棱,在从最高的一个窗格照落。
“你是萁儿小姐吧,从弘化到这,一路上辛苦么?”终于,旭子恢复了正常,像一个兄长般关切地问。
“你怎么知道我从弘化来?”李萁儿抬起头,瞪圆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地问。“你怎么能第一眼就认出我,我跟张将军根本没有说自己是谁?”娇羞的感觉散去后,小丫头嘴很麻利。但其很快便发觉了自己的语病,一抹潮红顿时又飞上脖颈。自己离家私奔,父亲知晓后肯定会修书找对方要人。来龙去脉,人家又怎么会不清楚?
“我收到几个朋友的信,说唐公府的四小姐去长安看望姐姐,路上不小心与带路的家丁走散了。朋友托我帮忙打听,如果遇到了,就给家里回个话!免得爷娘担心。”李旭的回答果然不出萁儿所料,但更委婉小心,几乎字字经过斟酌。
“我到长安后曾经托人给家里送过一封信。在齐郡又送了一封!”听对方提及骨肉亲情,李萁儿鼓了鼓嘴巴,带着几分气恼回答。“如不是刚好跟你错开,我已经安顿下来了,不需要家里再四处找我!”
“你已经到过齐郡了?”李旭被对方的话吓了一跳,冲口问道。从齐郡到原武,一路上几乎乱匪如麻。这段路,即便是寻常男人也不敢轻易走,李萁儿只带着一个丫鬟便千里迢迢追来,胆子也着实够大。
“当然,没到过齐郡怎么知道你调往了荥阳。我还到了你的家,见过了你家中那位姐姐。”联想到最后两个字的隐含意思,李萁儿不由自主将头又垂了下去,“她人很好,告诉我你去征剿瓦岗贼。她对我很客气。。”
“客客气气地就把你给卖了!”旭子苦笑了一下,心中暗道。不用细想,他也明白二丫存着什么心思。给李萁儿指一条通往瓦岗山的捷径,把一头傻羊送入虎口。过后把责任向山贼身上一推,自己手上干干净净。
但跟萁儿,他偏不能把话明说。“路上不太平,你一个姑娘家实在是辛苦了!”一向笨嘴拙舌的他想不出太多安慰话,尽量放缓了语气问候。
“不辛苦,我知道自己的目标在那里,就不辛苦!”李萁儿把头慢慢抬起来,两眼中波光如水。
“你到我这里来。”旭子的被对方的目光看得心里哆嗦了一下,想说的话顷刻间忘了一半,“我,我当然荣幸之致。但,但唐公他,他会同意么?”
流淌在他脸上的波光瞬间凝结,然后慢慢黯淡,“阿爷当然不答应,但我,我还能回去么?”
这是一句带着几分决然的反问。答案双方都心知肚明。大隋民间虽然胡风甚盛,但未出嫁的女儿突然离家投奔了某个男人,也被视作极为羞耻之事。如果萁儿在与旭子没相遇之前就被其家人截回去,对外还有说辞敷衍。如今人已经进了旭子的家,便等于名分定了,即便被对方无情拒绝,也决不可能回头。
“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李旭被萁儿黯淡下去的目光压抑得难受,慌乱地解释道。就这么接受了对方,皇上能答应么?杨广事先已经派文公公打过招呼,娶正妻必须经过朝廷批准。这是大隋朝律法中明文规定的,根本没回旋余地。
李萁儿没有抬头,双目间泫然欲滴,“你是不是嫌我是庶出,配不上你的身份?我,我从十三岁便准备嫁给你,从那时就开始每天练武,骑马射箭。我以为你是个大英雄,不会在乎那些世俗规矩,我千里迢迢来找你,好几天就睡在草丛中。。”
她委屈得说不出话来了,眼泪成串地向下掉。明知道这样失态可能更让人瞧不起,却无论如何难以忍住。
见到对方哭得梨花带雨般模样,李旭更加不知所措。“我,我几时说过嫌你!”他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挥舞,低声咆哮,“我,我只是不,不太适应。况且,况且我以前根本没见过你,更不知道你家人准备将你许给我!”
“你真的不嫌我是庶出?”李萁儿只选择了自己想听到的话,收起眼泪,追问。
“我,我出身很寒微。怎么会嫌弃和自己命运相同的人!”看到对方满眼的期待,李旭不忍伤害她,低声回答。
“那就好。我还以为,以为你跟府里的幕僚想得一样,必须娶一个正出的女子。我,我不会让你失望。我射箭很准,马也骑得很好。女红、烹饪也能拿得出手!”李萁儿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唯恐对方反悔般,将自己的优点逐一介绍。
“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