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你又不是没打过仗。什么时候对方主帅就变得那么傻,身边有数万弟兄不用,赶上门来让你走马活擒?”李旭被罗士信神叨叨的表现弄得哭笑不得,啐了他一口,反问。
“那倒也是,我不是觉得元务本是文官,没打过仗么?”罗士信拍拍自己的头盔,笑着找理由。转瞬之后,他又神叨叨地跑回来,继续追问,“在荥阳城外冲垮李子雄那次呢,你真的穿了七个来回?”
“你见过被人穿了七个来回还没崩溃的军阵么?我即便有那个体力,也没人愿意给我当靶子啊!”李旭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过去的经历已经成了传奇,只是传奇中的人与自己丝毫不像。
传奇中那个少年是如此的淳厚与善良,勇敢与无畏。就像一把刚刚开了刃的横刀,明亮且坚实。传奇中的少年一直站在正义的那方,毫不怀疑自己的作为。而现在的他,却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否正确。
“你最近几天好像一直心神不宁?”罗士信终于发现李旭情绪不高,惊诧地问。被如此多的人崇拜、尊敬却非摆出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样,在罗士信看来,眼前这家伙要么是病了,要么是假道学。
“我有点怀疑咱们当初的安排是否能骗过李密!”旭子点点头,坦诚地回答。
“骗不过又怎么样,正面对敌,你不一样曾经打得他满地找牙?”罗士信摇摇头,满不在乎地说道,“该感到担心的是他才对,上回败得那样惨,这次如果再败于你手里,以后他就甭想于战场上和你对面了!”
“李密没有那么差,他这个人,素来喜欢用奇兵,所以胜败都很干脆。”旭子苦笑着解释。事实上,他更在乎地是徐茂功。直觉中,旭子总感到徐茂功就在前方某个地方在等着自己。这种感觉就像在山里被狼盯上,觉察到危险的存在,却找不出危险具体来自何方!
“反正咱们就要到阳武了,你要实在不放心,咱们就在阳武驻扎一天,等着张大人和秦二哥带着大队赶上来再转头东进!”罗士信见李旭依旧忧心忡忡,只好无可奈何地迁就他的谨慎。
“我准备派人给张大人送封信,请他尽快赶来阳武!”李旭想了想,回答。阳武城就在前方不远,认真赶路的话,半天内便能到达。“咱们把辎重放在城内,你带一部分弟兄留下看守。过了阳武后,我会让船队加速”他看了看身后运河上一艘艘尾随着大军前进,对大隋还抱有最后一分信任的货船,缓缓说道:“我带其余弟兄送他们一程,等他们平安到了百里之外的荥阳,就立刻转回来!”
第一章 击鼓 (四 下)
过了阳武之后,李旭命令船队加快行进速度。从此地到黄河口大约有一百里左右的水路,因为是顺流,所以船队如果以全速赶路,只需花费一整天时间便可以走完全程。沿黄河口再向西行,则已经属于京畿重地,眼下那一带的水路旱路相对都比较太平,商户们不必再为自己的安全而担忧。
罗士信没有听从旭子的命令留在阳武看守辎重,而是执拗地跟在了他身边。“在城里等上一整天,闷也把我给闷死。还不如陪你在河道两边看看风景。”罗士信一边用鞭梢敲打着马镫,一边陪着笑脸说道。
“大热天,你不怕晒中了暑就跟着!”李旭知道对方是不放心自己的安全,笑着回答。
“你还甭说,这天真有些闷得荒!”罗士信摘下铁盔,冲自己脖子里边扇凉风。但他这样做显然是徒劳,六月的风又热又湿,抓一把空气几乎都能拧出水来。
“见鬼了,河边也能这么热!”他无可奈何地带正头盔,嘟囔着抱怨。
“放着坐在衙门里乘凉的福你不享,现在后悔了吧?”李旭笑着回了他一句。抬起头四下张望,发现远处的天边有几团黑云在滚。
一场暴雨正在酝酿,这的确不是个行军的好天气。此刻,匆匆杀过来的瓦岗群豪也觉得苦不堪言。由于要把情报在路上传递花费的时间赶回来,所以在做出截杀护船骑兵的决定后,他们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向阳武附近赶。对于徐茂功一手训练出来的瓦岗内军而言,这种强度的迂回转进还不至于将他们累趴下。但对于缺乏训练的外军各营,炎热的天气和崎岖的路途简直要了人的命。偏偏为了掩饰己方的行迹,他们还不能过于靠近城市。而在起伏不平的乡间小路上急行军,比起在笔直宽阔的官道上来,又不知道坚苦了多少倍。
“奶奶的,这狗娘养的天气。再这么走下去,不用跟官军厮杀,咱们自己就把自己热死了!”王当仁一边在马背上晃荡,一边将最后一件短褐向下扯。此刻他身上的铠甲,头上的铁盔都扔给了马背后徒步行军的亲兵,却仍然热得顺着脑门子淌油汗。
“兄弟,悠这点儿,别太丢人了!”行在王当仁身边的李公逸实在看不下去,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提醒。
“怎么丢人了,反正这两万多弟兄都是爷们儿!谁还没看过”王当仁不服气,竖起眼睛反驳。话说了一半,却见浑身衣甲齐整的李公逸正扭着头向斜前方瞅。王当仁顺着李公逸的目光看去,他看见自己的斜前方有三千瓦岗内军精锐正在埋头赶路。无论将领还是士卒,每个人都将皮甲整齐地裹在身上,仿佛根本不觉得周围的天气炎热。
三千士卒,行军时的声势却比王、李二人所部两万兵马还威武。双方的差距是如此之明显,如果不是大伙肩膀上都扛着兵器,很容易令人想到人数少的一伙刚打了胜仗凯旋,人数多的一伙则是他们抓到的俘虏。
“也不怕捂出痱子来!”小声嘀咕了一句后,王当仁不得不重新拉正短褐。目光在亲兵背上皮甲和铁盔之间反复逡巡,他终是鼓不起将所有披挂穿戴齐整的勇气。“内军就是和咱们外军不一样”片刻之后,王当仁不得不在心里哀叹,“也怪不得徐茂功老想着把大伙重新整训,人家那样子才是真正能成大事的!”
走到正午十分,几匹快马迎着队伍跑近。从骑手矫健的身影上,大伙认出来人是哨探总统领谢映登。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谢映登穿过队伍之间专门为传令兵留出来的空隙,直奔中军。紧接着,李密所在的中军处便响起了号角声,命令全军停下来休息。
军情发生了变化,一瞬间,每个有经验的将领都做出了正确判断。他们随着号角声赶往中军,到达的时候,刚好看见房彦藻再次将羊皮地图于李密脚下展开。
“赶往黄河口?难道他发现了我们的行动么?”李密盯着地图上烫出来的山川河流,话语里带着难以隐藏的遗憾。
“应该不是,据咱们安插在郡兵中的细作冒死送出的消息,此刻张须陀正向阳武城赶。官军的辎重也都卸在了阳武城。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原来就没打算直接前往荥阳!”谢映登抹了一把脸上的泥土和汗水,喘息着回答。
官军没打算前往荥阳!这个消息吓得众人皆吸了一口冷气。官军的谋划很明显,他们将辎重卸在阳武,定然是打算经由阳武、胙城直扑瓦岗。一旦各路豪杰各自散回本寨,瓦岗军就必须仅凭万余内军和前来进剿的官兵做一次生死对决。
“好在咱们埋伏落空后没各自散去!”李密摇了摇头,说道。此番歪打正着,让他对自己的运气又多了几分信心,说话的声音也渐渐高了起来,“徐统领呢,他和王伯当所部到了什么位置?”
“徐统领和王将军二人得到消息后,已经转头直接扑向阳武,这是他给您留的信!”谢映登喘匀了气,又从贴胸的衣袋中掏出一封被汗水打软了的信封,双手捧到了李密身边。
为了不让徐茂功与李旭兄弟相残,大伙在制定作战计划时,刻意让他和王伯当二人承担了阻拦张须陀的任务。参照原计划,此刻二人所部兵马应该迂回前往阳武和圃田之间,将张须陀挡在运河西岸。但眼下官军的动向已经变了,瓦岗群雄的行动计划也必须随之做大幅度修改。
“阳武?”李密心里乱乱的,带着几分不满拆开徐茂功的信。情报上虽然说明了官军的辎重都运进了阳武城,但义军缺乏攻城所必须的器械,根本不可能快速将城市攻破。况且张须陀随时还会赶过去,徐茂功和王伯当二人在这当口上急着去攻城,分明是前去送死。
“官军护送一批商船赶往黄河口,原武乃其所必经。密公见信,可速赶往原武截杀之。眼下官军辎重尽在阳武城内,我部佯攻,张须陀定不敢弃而不顾。军情紧急,请恕茂功自作主张。
第一章 击鼓 (五 上)
“去,命令船队加快速度,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停留!”在风起的刹那,李旭忽然扭转头,冲着自己身边的亲兵队正周醒命令。
“大人!”周醒惊诧地瞪圆眼睛,不知道主将为什么发布这样一道怪异的命令。在他眼里,虽然风雨即将来临,运河上的风景依旧美丽如画。偶然有风袭来,那些柔柳前后扭动腰身,枝条飞舞。河面上的片片白帆也在一瞬间被风鼓满,惊鸿一般顺着水道迅速前滑。
“去别罗嗦!”李旭没有时间跟属下解释,大声喝令。紧接着,他将腰间的黑刀举起来,斜斜指向了运河东岸的一处小土丘。“弟兄们,到土丘上集中,成临战队列!快!”
松松垮垮的一千五百名骑手立刻如离弦的箭般冲向了这附近唯一的高地,他们亦不理解主帅的命令,但平素的严格训练,教会了他们如何不折不扣地执行。马蹄卷起的烟尘刹那间遮断了土丘附近的天空,与此同时,一声低低的号角也从远处传来,宛若虎啸。
不是郡兵们常用的角声,郡兵们训练时的角声没这样低沉,这样压抑。伴着角声,一股更大的烟尘出现在远方的旷野上,数不清多少人,洪流般滚滚而来,将途中一切绿色吞没。
“土匪,土匪来了!”运河中商贩们惊惶失措地叫喊
“打劫,打劫的来了!”河面上一片混乱,有人快速抄起桨,也有人迅速从船舱中拿出兵器。各家各号雇佣的刀客们则冲上船头,弯弓搭箭,准备以生命捍卫自己的职责。但在看清楚来敌的一瞬间,他们手中的弓都开始发抖。
敢在大隋官军面前直接打劫的土匪实力恐怕不是他们这些刀客所能抵抗的,敌人不止一万人,蚂蚁般源源不断地向运河边涌过来。有眼尖者可以看见空中飘扬的旗帜,程、单、李、王。,足有二十面之多。荥阳周边各郡能叫得上名字的豪杰,几乎都在这一刻聚首。
“咯咯咯!”有人听见自己的牙齿在响。他不愿在这个时候被人发现自己的软弱,但全身肌肉无论如何都稳定不住。杀过来的是瓦岗群豪,他们几乎倾巢而至。程知节、单雄心、李公逸、王当仁,每个名字在民间的作用都可以制止小孩夜哭。
“河道上的人听着,李将军有令――”几匹快马沿着河堤高速奔来,边跑边喊。
“李爷怎么说,李爷怎么说?”惊惶失措的刀客们终于看到了救星,带着几分哭腔追问。
“李将军命令大伙满帆快走,瓦岗军不是冲着你们来的,大伙赶紧走,千万不要耽搁!”先前还稀里糊涂的周醒在马蹄踏上河堤的一刹那回复了心智,将双手拢在嘴边,冲着河上大叫。“哎―――大伙加速向前闯啊,我家将军给你们断后!”随同而来的亲兵们齐声高呼,将李旭的命令清楚地传入每一片白帆之下。
船篙,船桨,木板,刀鞘,听到命令后,所有能令船只加速前进的物件都伸下了水。一条条船如打跳的梭鱼,快速劈开水面,逃向远方。船上的人一边用力划水,一边不住地向土丘上回头。
“你,你家说,李爷能行么?”有人一边喘息着,一边问,声音里满怀期盼。
“行,怎么不行,谁能打得过他!”回答者信誓旦旦,目光却不停地向岸边瞄。那个承诺过保护他们的将领此刻正带着千余名弟兄,岩石一般站在土丘上。黑色的云就压在他的头顶,他却笔直地立在天地之间,不曾迟疑,亦不曾弯腰。
“好人呐!”有人叹息着赞。
“好人自有天佑!”船主们烧着香,对着舱中的神牌喃喃有声。“救苦救难,救苦救难”
“救你们的不是神灵,是我家。。将军!”待主帅的命令传出后,周醒调转了坐骑。在目光望向战场的一瞬间,他有些犹豫。自家主将和来袭的敌人正在对峙。敌我双方都在抓紧时间观察战场上的形势,所以谁也没急着抢先动手。西、南、北三个方向冲过来的瓦岗军越聚越多,土丘上的众人插翅难逃。
与临战前的紧张气氛不相称,他们这几个负责联络货船的散骑成了最悠闲的人,自己人没时间过问,敌人更不在乎。
“我这样做对么?”周醒望着河道,低低的问了自己一句。他突然有了一种拔出刀来,横于颈间的冲动。
“啥,周队正说啥!”一名距离他最近的亲兵惊诧地问。
“回去,战死在将军身边!”周醒用力甩了甩头,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