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被人声打断,抬眼望去生于皇家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兄妹二人正在上演“手足情深、君臣有礼”的场景。一个从外面往里面赶,一个从里面往外跑,相距十来步就抢着作揖行礼。
紫千从小在皇宫中看惯了这些礼仪的花样,也没什么感慨,先往迦岚身后看了看,没找到昭彤影高挑的身影,心道“这位正亲王大司马倒真的是来商谈国事,为君分忧的啊——”一时有点感动,可马上被冷笑欲代替。
该说这位前皇太子“纯良不泯”呢,还是该说她不懂得吸取教训。
当年忠孝礼仪一念之下母死族灭,身送边关,时隔这么多年还是一点不变。想那和亲王何等聪明,一听花子夜有请就知道是在动她永州兵马的脑筋,远远的逃到皎原去了。可这位还巴巴送上门来
“迦岚亲王啊,难道你真的要接手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难道是昔日先皇那个太子少师选错了,西城照容的那套规矩用来教天家那些终身不问世事的王子还差不多啊。”
这么想着,正亲王府司殿拜倒行礼。
上篇 第六章 乌衣子弟 二
十年荒草帝王冢,千古犹拜素月碑。
自古而来,改朝换代时“前朝忠臣”都是非常微妙的存在,新朝还在建立之时,前朝忠臣自然是眼中钉肉中刺,车裂、凌迟、灭族,怎么残忍怎么做,恨不能杀一儆百。待到昨日的叛臣成今日的共主,他人手中的山河成了自己怀中的家国,忠贞这两个字就在新君脑海中复活了;恨不能济济一堂重臣都能有前朝忠臣那种身死以报君的精神。此时,前朝忠臣不再是眼中钉肉中刺而是要高高悬挂在城墙上的忠义旗,供奉在庙堂中的节义像。和前朝一样,苏台王朝在立国之后也下令表彰前朝忠烈,尤其是那些平日清正廉洁、爱民如子,又直到最后一刻都不曾背弃君主,或战死城头,或殉死君前的人。而且,当初被新王朝折磨得越惨的,死得越悲壮的,此时受到的赞美就越多。新君仿佛忘记了自己当初怎么下令将人家错骨扬灰、满门抄斩;改而用最华丽的词藻赞美他们的勇敢、坚贞,并让自己的臣子,那些充当过刽子手角色的人拜倒在他们墓前,念诵哀悼的句子,以能与他们并肩立于史书而感到荣耀。如果这些臣子还有几个没被杀干净的漏网之鱼后裔,必然要号令天下重金悬赏找出来,带到金殿上亲自安抚一番,给一个足够一辈子吃饱喝足的封号,然后住到祖先墓前晨昏执帚。
苏台王朝的“前朝英烈”中千月素为其中翘楚。千月素是清渺第一名门千月世家的当家,自幼出入深宫为太子凤朝伴读,少年荫袭高官,然而一心想要挽救清渺王朝、品性高洁的千月素无法立足朝廷,不久被贬往边陲。直到凤朝继位,这个在历史上极富悲剧性的皇帝在太子期间就发誓要挽救已经风雨飘摇的清渺。在她登上皇位的第一天即召回千月素,授大宰,拉着她的手说要与她一起振兴国家,使百姓安居乐业,外敌不敢窥视边关。深感皇恩的千月素呕心沥血,并推荐与她青梅之谊的苏台兰为将。谥号“惠”的凤朝的确是想要当一个圣明天子,而从宫廷记载以及宫人回忆中可以看到她可以说枕戈待旦、夙夜不寐,更节衣缩食,堂堂一个天子一季不做一件新衣,一顿不过十个菜。
然而,凤朝并不具备一个圣明天子的基本要素,她有治国之愿,却无救世之才,即刚愎自用、又优柔寡断。登基第六年,谣传扶风都督白瑶勾结西珉意欲反叛朝廷,凤朝不做任何查证即下令处死其人并灭其满门。消息传出举国震惊,许多手握重兵的都督都担心自己是下一个白瑶,或弃官归隐,或拥兵自立,更有的向朝廷举起了叛旗。而最后一类人中就有为千月素推荐,短短六年间自一介布衣升为凛霜、鸣凤两郡大都督的苏台兰。
祖上曾是千月家佃户当时还没有家名的苏兰第一次跪在金銮殿上时或许真的想要为君效死,然而六年时光,随着手中权力越来越大,她的野心被激起来了。白瑶的死成为最后一击,即促使她下定决心叛乱,也给了她一个绝好的机会。
此时凤朝在寻阳离宫,不久之后遭遇叛军围城,城破之时,这位清渺倒数第二代皇帝在离宫举火自焚。
在此之前千月素因为反对杀白瑶而在朝堂上与凤朝力争,已经被贬官再度外放,听闻天子遇难,素飞马回京,在宗室和重臣推举下再为大宰,扶凤朝之女年仅六岁的凤央为新君,尝试重新开始。然而,一两名臣子的呕心沥血挽救不了末路王朝,最终,曾经的青梅之谊、生死至交,一个凰袍在身六龙为乘,一手宝剑滴血入朝堂;而另一个白衣如雪傲立殿上喝道“君以仁义为旗号,竟不知何为对待一国天子的礼节么?”
苏兰,此时已经叫“苏台兰”,望着殿上冷如寒梅的女子默然退开,躬身行礼有请凤央下殿。千月素搀扶幼主,傲然而下。其后,苏台兰成为苏台王朝开国之君,而千月素在拒绝皇帝劝降之后自尽君前,皇帝嘉其忠义节烈,下旨厚葬于皎原江宁道,也就是通往苏台皇陵的必经之路上。
千月素之墓,也就是俗称的“素月碑”,始建于苏台元年,当前所留为苏台历一百四十七年重建,上刻当时书法名家所写苏台兰赞千月素的赋
碑前遍植杏花,此时花红如火迷人眼。
苏台清杨上罢三柱香含笑回望明箫道:“你可知本王为何在今日来皎原?”
“殿下不想过问清平关之事。”
“还有呢?”
“属下猜测,正亲王请殿下商谈清平关军务,恐是看中我永州郡与丹霞郡比邻,要借我永州兵力平叛。而这军队一旦借走,即便要回来怕也人事全非。”
“嗯,猜到一半至于剩下”望定这俊美无畴的青年叹息一声道:“可惜鸣瑛不在这里,不然本王的心思就瞒不过去了。”说到这里放声大笑,俄而又道:“此其一,其二么——本王为皇子时年年明日必到素月碑。”见明霜露出疑问神色,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说你到底不是京城人,不知道皇家的规矩。
明霜佯怒道:“殿下既知明霜不懂,还故意来问,不是存心让明霜难堪。”
清杨笑着拍拍他的背,温言道:“皇家的规矩,皇子们除太子外自入后宫内书院直到出太学院东阁,年年在民间拜杏花神的第三日要在文书女官或少王傅等带领下来拜素月碑。本王对昔日情景颇为怀念。”
明霜奇道:“千月素虽然忠贞,到底不过是一个臣子,怎么要劳动皇子皇孙们来参拜。”
“你这就不懂了。纵是皇子皇孙,少时是臣儿,如今是臣姐、臣弟,除了一人,均是臣子,与这墓中人有何差别。所以,皇子皇孙们自懂事起就要年年来拜素月碑,拜得不是墓中人,而是高祖皇帝赋中‘万世人臣表率’这几个字。要我们这些天家之子时时刻刻想到自己是个臣,今日要为母皇父皇而死,他日就要为太子——未来的新君而死。‘青梅之赠,我意拳拳;为臣之道,此心昭昭’,明了这个忠义节烈四字也就是明了了自己的臣子的身份;嫡庶之分、长幼之序、君臣之道高祖皇帝实在是用心良苦。”
明霜默然不语,抬头看去素月碑巍然屹立,而再远方,如屏般展开的青山之麓就是苏台皇陵所在。正因这个古怪的地理位置,历来人们对当年下旨葬千月素于此的开国皇帝的用意揣测不定。有人说高祖皇帝是要让后代子孙、文武百官踏入皇陵前先看素月碑,从而明“忠烈”之理,同时清渺王朝有贤臣如此终究逃不过覆灭的命运,也是提醒子孙何为守业艰辛。可也有私底下说高祖皇帝根本是存心要让前朝忠烈之臣为自己守墓,挫其锐气、折其威名。
千月素之墓除了素月碑外还有碑林、庙廊,皆掩映在杏花杨柳之间,此地才子题诗、前贤作画,留下丰富多彩的文化遗迹。明霜第一次来这里,但见墙角随随便便一块碑上的落款都是在苏台文学史上留下痕迹的名字,顿时兴奋万分,每站到一块碑前都贪婪的看,几乎挪不动脚步。清杨也不催他,自己绕着墓园转了一圈,回味昔日与诸弟妹携手到此的情景,也颇多感慨。待到一圈转完看到明霜依然在一块块碑前挪动,笑了笑走到他身后突然道:“你可知千月素自尽前对高祖皇帝说过什么话?”
上篇 第六章 乌衣子弟 三
明霜吃了一惊,却见清杨笑咪咪的没有怪他动作缓慢的意思,还道:“看到什么好东西了?”
他一指碑道:“王,这块碑可是当朝少王傅所写,还是,前朝同名之人?”
清杨凑过来仔仔细细一看眉顿时皱起,这下换了她在碑前驻足良久,又绕碑三圈前看后看看了半天道:“是本朝所立,时间还不是很久想当年本王在素月碑侧住了半个月,日日夜夜看这些碑,每一块都看了十遍有余,从来不曾见过‘水影’所书的东西。嗯嗯,我们的少王傅看样子对千月素敬仰有加,难怪本王居于此地时王傅能说出那么许多忠君为民的道理,”一转头,“你去打听一下,少王傅什么时候在此地添了这么块碑。”
见他略微有为难之色掠过,微笑道:“明霜有所不知,早些年这素月碑的确是什么人想题诗就题诗,想作画就作画。可有一年不知道哪里来一个人,题了首质疑千月素的诗在上头,意思是一代英雄当审时度势,身为稀世之才却为末路王朝而殉,为不解人事的孩子而亡,实在是可惜了一身文武之艺云云。”
明霜插道:“说得也在理。”
清杨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本王也觉得说得在理。此人若是活在本朝开国三代之内,说不定还能因此博一出身,纵然不是,天子怕也是一笑置之,说一句‘书生轻狂’。可惜啊六十四字断送一条性命。明霜,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俊美青年略略思考一番,随即啊了一声,脸上笑容顿失,缓缓道:“本朝力捧千月素,将其为人臣表率,取得就是这‘忠烈’二字。那人所说虽有道理,却有‘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的倨傲,与‘忠烈’两字相差甚远。朝廷年年要大臣和皇子皇孙参拜素月碑,可不是要她们学‘择主’这两个字的。再说了,千月素的盛名是高祖皇帝赐的,这‘万世人臣表率’也是高祖皇帝亲手题的;那人否定千月素的忠贞岂不是否定高祖皇帝的认可。属下推测,昔日也就是依这个罪名杀她的吧?可是”他显出吃惊之色,“少王傅碑文中隐约也有叹息千月素一身才学所投非人之意!”
“所以,本王才觉得好奇。自从那件事之后,千月墓园严禁私自题刻,若是有人实在想要把自己的东西拿到里面来放着,以求借千月素之名为自己增光添彩,那也要向此地守官申请,由春官官署审核后方可。这一次到底是哪个人审核的呢,按理说这五十年来但凡有一点点‘择主’之意的文章都通不过审核;剩下的只有满纸迎合吹捧,拾人牙慧而已。”
明霜点了点头心想难怪刚刚看碑的时候古旧的不乏精彩议论,而碑越新越是没什么可看,又道:“王刚刚说千月素临终遗言来着。”
“她说的是‘当年是素将君献于先皇,盼的是君以才干挽救清渺,然而君却成了断送清渺三百余年基业之人。追根究底,是素害了先皇,素许你以挚诚,你却害得素忠义皆失。素唯有一死,以向先皇谢罪!’言罢拔剑自尽,高祖亲自阻拦,然而未能成功,还因此伤了手臂。”
“古怪——”
“怎么说?”
“千月素自尽之时,既然说了那段话,就该是正在受高祖皇帝劝降吧。”
“不错,高祖太祖皇帝执其手以友呼之劝之降。”
“是时清渺以亡,千月素在殿上斥责高祖,已然摆明要做清渺忠臣。也就是说,此人该是以阶下囚身份出现在高祖皇帝面前。既然是阶下囚,又一意为忠臣,臣子们怎么会让她佩剑入内。若是她发了狠,岂不是威胁高祖皇帝性命。既然如此,这‘拔剑自刎’的剑从何处而来?”
清杨着实一愣,她从小看《清渺王朝史》这一段不知道看过多少遍,更不知听师傅们说过多少遍,还从来没有兴起过“一个阶下囚怎么会有剑”的疑问。如今一想,也觉得实在说不通,即便是青梅之交的好友,可千月素早在高祖皇帝举起叛旗后就写去了绝交信,无论如何也该在对方答应归顺之后才还给佩剑才对。虽然如此她并没有重新去考证清渺王朝历史的兴趣,笑了笑道:“果然古怪,不过拿出来给天下人看得史书终究不能写全了每一个点滴,你说是不是?”
明霜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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