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如约来到了。
湖泊在林深处,四周映着树木沉默的身影。深夜的湖泊,静谧得有些可怕,青蛙的咕呱声听起来像是从大地深处传来一般。月光异常明亮,国王看着宰相无忧安详的睡颜,往湖心投了颗石子,湖泊和国王的脸上同时泛出了轻盈的波澜。国王静静等待着,林中清幽的芬芳在不停地荡漾。
变化是在一瞬间发生的,湖泊底部蓦然闪起沉静丰富的色彩,湖水发出宝石撞击似的歌唱,一个湖水做成的女子的形态显现了出来,清澈纯净,背部生着彩虹的流光,唇形清晰可见,头一仰一合之间,吟出似水非水的魔咒。女子次第而生,很快溢满了湖泊,接着景象又变了,水流汇合成一条幽蓝的大鲸,欢快地跳起落下,尾巴扬出一道道飞箭。大鲸再次高高跃起的时候,在空中糅杂成一面清明的镜子,透过它看月亮,仿佛是浮动而悠长的梦境。镜子幻化成片片水羽,水羽四散又聚拢,渐渐组合出宰相的模样,水流的脚步停驻了下来,一动也不动了。国王心里突地一跳,过往的纷纷繁繁席卷了他。这么长的一个梦。
“陛下!陛下!”国王努力打开眼,是宰相,他看上去有些忧虑和焦急。白日的太阳朗朗相照,国王的头剧烈地疼痛了起来,他张了张嘴:“亲爱的宰相,我这是怎么啦?”宰相的手搭上他的前额,温暖中带着一丝清凉:“陛下中了林中妖后的咒术。”国王捉住宰相的手,缓缓坐了起来,问道:“你是何时醒的?”宰相舒了口气,走到湖边取起一片水面的树叶,抖了抖,过来贴上国王的脑门。国王不再说话,两手按住树叶,难受的灼热感降下去了不少。宰相平静地说:“请陛下忍耐片刻,我们的援兵很快就到。”国王眨着眼睛,抹掉面颊上的水,含糊地说了声:“唔。”
就在此刻,两人的头顶忽然吹过一抹厉风。国王抬起头,法官和一名穿着怪异的青年,正端坐在一张破旧的飞毯上。飞毯上下晃动着,法官大声喊道:“陛下,宰相,很久不见了!”国王觉得法官的腔调里有那么点儿幸灾乐祸的味道。他哼了一声,望向宰相,宰相和青年正在用眼神彼此致意,国王眼里的色彩变幻无常。青年微笑着看了看走到毯上的国王,说道:“陛下,请抓紧。”飞毯七扭八歪了一阵,嗖地飞向天际。
半空中的风一场胜似一场厉害,青年回过头,看着绷紧了嘴角的三人,笑嘻嘻地说:“这飞毯虽然已经用了一百年,却牢固得很,速度更是快,诸位不必担心。”他拍了拍国王的肩膀,亲密地说道:“没想到陛下都这么大了,当年还是个娃娃。二十年真是一晃而过。”国王摸了摸鼻子:“莫非你就是那位传闻中的魔法师,阿卜达拉赫?”法官笑道:“陛下慧眼。”青年深黑的眼眸飞快划过一道光,戏谑地说:“陛下!我在三十年前就发过誓,不再过问尘间事了。不过嘛,您也知道,誓言之所以出现,就是为了让人们打破的。不妨直说,我此番是受了大盗库什德所托,来救陛下出岛。”宰相沉稳开口道:“阿卜达拉赫,据我所知,林中妖后的妖军可要比飞毯迅疾许多。”阿卜达拉赫掀了掀眉毛:“好吧,宰相,既然如此,让我来占上一卜,看看他们的位置。”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灰灰的沙板,念念有词,凭空抓了一把沙土,洒在板上。阿卜达拉赫对着沙板看了半天,惊叫道:“陛下,不好,他们快要追来啦。”法官面无表情拉拉他的衣袖,阿卜达拉赫转过头,黑压压的妖军已然逼近,正掂起火箭瞅准飞毯。阿卜达拉赫回头,放声笑道:“诸位,我的飞毯,就要发动它的力量了。”话音未落,飞毯变转方向,猛冲上天,支支火箭擦过,飞毯东起西弯,速度越来越快,青年神情愉悦,余下的三人昏昏乱乱,只有被飞毯丢来抛去。躲过最后交攻的数支火箭,飞毯拐了个大而急的圆。国王手一松,直直掉了下去,宰相喊了一声,几乎同时急急跳下。阿卜达拉赫赶忙停住飞毯,法官死死抓住毯角,面色惨白。阿卜达拉赫往下望了望,叹了口气道:“不用担心,有宰相在,你的国王死不了。但是,掉在了那种地方,只怕连我,也是爱莫能助。”法官猛然倒在飞毯上,双手盖住了脸。阿卜达拉赫摇摇头说:“法官,看来,我只能助你一臂之力,去清除佐哈克的内乱了。清闲的日子要离开我好一阵啦。”他摸摸飞毯,飞毯平平地前进着。
风低吼着与飞毯擦过。法官镇静了下来,坐起身说:“难以想象,大名鼎鼎的魔法师,竟然买不起一个象样的飞毯。”阿卜达拉赫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呵欠:“年轻人,你刚开始的恭敬跑哪儿去啦?难道你一直就是这么对待长辈的?”法官向上看了看:“传闻是怎么说来着?神通广大?”他侧躺在飞毯上,右手支住头说:“尊敬的魔法师,变些午饭出来吧。”
第 11 章
纯粹的黑吞噬了一切。国王终于苏醒。张大眼,细细聆听,光影和颜色体面地缺席了。
国王不加思索地伸出手去,来回摸索着,手指没有防备的撞上了宰相的身体。因为太过大力,指尖微麻的作疼。覆盖着两人的浓厚,在国王的触感中变得踏实而温暖。他使劲儿铺开四肢,意外地感觉出深沉的满足。
宰相发出一声低缓的呻吟,衣物摩擦间,左手毫无差错的按上国王的心脏,用有点嘶哑的声音说道:“陛下安然无恙。”国王压住宰相的手,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舒畅地说:“真主保佑。宰相,照我说,这样的经历真不坏。一个国王,少不了来点传奇的谈资,供本国子民饭后的消遣。”宰相轻轻笑了起来,抽回手道:“陛下是位好国王。”随后,两个人默契的保留了沉默。过了好一阵子,国王才又说道:“坚硬潮湿的地板。看来这里的主人并不好客。”
一个响指,光明跳满全场。
等国王挣扎起身,拿开捂住双眼的手时,大盗库什德正严肃地看着他。充满讽刺意味的胡子不停耸动着。这是一个神圣而古老的殿堂,苍苍的石柱井然挺立,一眼望不到头,灯烛辉煌。库什德给了国王一个奇特的笑容,偏过头对旁立的宰相说道:“你来了。”宰相从容一躬身,与国王并排站到了一起。
大盗摸着自己的胡子,眯起眼说:“宰相,在我的主人还没到来之前,你不妨先告诉国王将要发生的事,也许这是你最后的……”他张开眼,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国王向宰相看去,这个黝黑的青年也转过脸来对着他,一如既往的温和与平静。国王默默等待着,没有一句话。“看来我来得太早了点儿。”突然冒出的响亮声音吓人一跳。不知何时起,临近的石柱旁多了一弯黄澄澄的月,一个高个儿的长鼻男人靠在月亮上,□□胸膛,穿着一条白色丝绸长裤。他伸了个懒腰,用呵欠送走了那轮月亮。神清气爽的对大盗打了个招呼:“努克哈克,你这身打扮可真够怪的。”努克哈克反唇相讥:“穆勒迪,你还是老样子。难道就不知道把你的鼻头削一削?”
“我的宫殿不需要争吵来使它热闹。”众人循声望去,一个幽灵般影子正逐渐清晰,身穿长袍的青年,盘着双腿浮在王座上,把玩着生锈的铜球。努克哈克恭敬地跪了下去,青年瞥了一眼宰相,态度友善地说:“库什德,期限已到,你总也等不来。我只好让努克哈克去提醒提醒你,我们之间尚有约未讫。”
第 12 章
宰相理了理长袍,一言不发。努克哈克笑了起来:“尊敬的主人,看来库什德还在为我借了他的声名而恼怒呢。”青年并不看他,只是把铜球扔到他怀里,努克哈克垂下头,仿佛自天地诞生之日就不曾抬起自己的膝盖和脖子。
宰相看向国王,眼神中带着恳切,迟疑地开口道:“陛下,请您原谅我所犯下的罪过,我才敢讲。”国王深灰的眼睛平静犹如湖面,看不出一丝波澜:“如果你想告诉我的,是你的真实身份,大盗库什德。”
在国王的记忆里,这是无所不能的宰相头一次露出这般表情。宰相惊异的样子实在应该让法官看看,国王不无遗憾的这样想到,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宰相盯住国王,目光灼灼:“陛下应当还记得四年前,我发誓要做您忠实的奴仆。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遵从我的誓言。从向您起誓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未来等待我的,或许只有君王盛怒的利剑。”国王深深地点了点头:“我可以见证你的忠诚,正是因为有你的辅佐,国家才会如此繁荣昌盛。你对真主虔诚侍奉,对国事尽心尽力,对百姓关照爱护,对朋友慷慨有信。可是,尽管你立下了很大的功劳,你终究是一个蔑视王法的盗贼。你奉献出才华,胆识,决心,毅力,忍耐,但唯独没有献上你的诚实。”
宰相微微一躬身,答道:“陛下说的句句在理。但也请陛下不要忘了,若我不在御前效命,那么,现在依旧是令陛下头疼的盗贼。”国王微笑着说:“或许会,或许不会。”
宰相也笑着说:“或许不会,或许会。
穆勒迪打了个呵欠,对青年抱怨说:“好人易卜里斯,你可真有耐性,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晚会?要知道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易卜里斯懒洋洋地开口了:“穆勒迪,你的急性子千年不改。贵宾就在眼前,没有他们,晚会简直黯然失色。”易卜里斯准许努克哈克起身,并要求他把事情的前龙去脉迅速地说清楚。
下面就是努克哈克讲的故事。
“咳,我尊敬而伟大的主人,您是宇宙的精华,万有的骄子,世上的主宰,您的光芒……呃,主人息怒,我这就开始。法瓦列斯,请允许我直呼其名,鄙人是恶魔之神座下的右手,精灵努克哈克。您的记忆力倘若不坏,就该记得还在数天前,您和您的大臣,正于宫殿之上听谢默思讲他的遭遇。啊,看来您没忘。那您也该记得那只白鸟,不错,它当日确实飞到了您的宫殿中,送给宰相恶魔之神的邀约。您一定会感到惊奇,伟大的恶魔之神,真主无能为力的死对头,一个至高至上的……主人息怒。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在库什德还是大盗库什德的时候,他曾经于铜球中释放出被禁锢的恶魔之神。在这个破旧而狭小的铜球中,恶魔之神被困已有三千年之久。为了感谢库什德,恶魔之神慷慨地许了他三个愿望。人类的贪婪之心,常令魔鬼和精灵自叹弗如,也因这点,让人类成了万物中最脆弱的一个。
然而库什德许的愿望,却出乎了恶魔之神的意料。第一个愿望,就是要恶魔之神在他的左眼内建造一个拥有世间无上之美的世界,凡人在此决不会厌倦,胜过真主的蔷薇花园。
这个愿望虽然奇特,然而以恶魔之神不可思议之神力,居然在短短七天内就建造完成了。想必国王您知道,在无垠的沙漠或辽阔的大海上,建立一个人间天堂并不很难。在一个人的眼内所成,即使凡人耗费无数世代,也将是一无所获。
大盗库什德,一出手便不同凡响。第二个愿望,说出来未免叫人感叹。他许愿成为空前绝后的大盗,并偷走了恶魔之神的自由。一个魔鬼或精灵一旦从禁锢之地脱身,就决不会违背自己的意志,但这一回,最伟大的魔鬼也无从抵挡最狡诈的小偷。
就这样,我的主人回到铜球内,重新过起漫长的光阴。直到被另一个人捡起。”
努克哈克以长长的叹息结尾。易卜里斯戏谑地说:“在你的故事里,我可算是丢脸到家了。”努克哈克忙惶恐答道:“我尊贵的主人,您是无上的荣光,您是至高的……不不,主人息怒。啊我是说是是,啊不是……”他低下头,什么话也不再讲了。
易卜里斯摆了摆手说:“去看看我们的客人到齐了没有。”努克哈克恭谨地应声。穆勒迪边伸懒腰边说道:“我也去看看。”靠上飞进来的弯月后,在空中打了几个圈,不见了。
第 13 章
殿内空荡荡的。
易卜里斯看着国王与宰相,随意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国王和宰相的左右,不知什么时候起多出两张华贵的金座,绸缎耀眼。
国王点点头以示感谢,没有动步。宰相泰然自若的坐了下来,回了个礼。国王对宰相的无理毫不理睬,目光直视易卜里斯,随后说:“这些天所见种种,都是我以前从未听说和经历的。请原谅我妄自揣测主人的用意。”他停了停,后者表示没有受到丝毫冒犯。国王继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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