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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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朝旧事-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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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上遇难身亡了!

  李一官去了,李旦却已力去再重新塑造一个嫡传的继承人,即便他有这份心思,岁月,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了。没有嫡传继承人的李家,又当何去何从?

  “笃,笃笃。”

  微弱的叩门声,将李全从自己的世界拉回到现实。

  “何事?”

  “飞虹少爷到了。”

  “带他进来。”李全简短地吩咐道。

  不多时,一个五短身材的青年男子,便出现在书房里。

  “父亲!李叔!”

  他的声音低沉,打断了李旦的沉思。李旦缓缓收回目光,默默地在这青年的身上打量了一番。他身量不高,脸庞方正,浓眉阔目,周身洋溢着勃勃朝气。

  这便是李旦的义子李飞虹了。

  李旦清晰地记得,天启元年的时候,香山澳的黄程黄东家托李家的船队运送一批货物来平户,那次,黄程派来负责押运的就是这个年轻人。后来,他便留在了李家,当时他还姓郑,因是家中长子,小名也是一官,竟与自己的爱子同名。

  这个年轻人大不简单。纵然李旦经历了一生的风雨,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似乎是为了大海而生的。在来到李家之前,这个孩子已经在海上跑了一些日子,时间不长但进步神速。他来到李家后,不过短短两载,其做事干练,积极进取,便已经给李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次,他跟随李一官出洋,在船队遭遇红毛袭击且船长丧生的情况下,这个年轻人还能够带领伤船逃脱,尽管搭进了李一官的一条性命,但是,这份能耐却是不容否认的。

  李飞虹恭敬地匍匐在李旦的面前,见李旦半晌无语,他便悄悄抬起眼皮,想看个究竟,却正好迎上了李旦如炬的目光。李旦已是风烛残年,又刚刚经历的丧子之痛,然而,李旦的双眸中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却令李飞虹不敢仰视。两人的目光不过稍一接触,李飞虹便不自觉地避了开去。李飞虹匍匐在地,但即便如此,他仍能够感到,李旦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那目光如同一把锋利的钢刀,正将他的肢体,剥削得体无完肤。

  李旦是老了,可是他并不糊涂,他与李飞虹的眼神相触不过一瞬,但他已经看出,这个年轻人正拼命地压抑着内心的真实情感!李飞虹毕竟稚嫩,纵然这个年轻人强自表现悲痛,并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但是在李旦的眼里,李飞虹又能耍出什么把戏来呢?

  李一官去了,李旦着意培养的继承人夭折,但是李家的责任,李旦却无法推卸。或者说,纵然他李旦垮了,这份责任也不会放过他,直到他驾鹤归去。

  中国虽有嫡长继承的制度,但是海上的事毕竟不同。在海上,拳头大才是道理,鲜少有人会为了所谓的血缘亲疏而奉献出自己的忠诚。李家的基业虽是李旦一手创造的,但是,这份基业却并不一定属于李家。李旦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子承父业,然而,他之所以着力培养李一官,也因李一官乃可造之材。否则,即便李旦有心把李家交给他的手里,李一官也守不住这份家业。

  可惜,李一官毕竟是没了,李旦只能面对现实。纵然他自己已经无法振作,但他好歹也要给子孙们留一条后路。把李家的基业交给二官,是根本不用考虑的。这些年他读书不少,却并未参与家族的生意,对家族没有贡献,自己也没有班底,他是镇不住李家的那些骄兵悍将的。至于老三就更不用提了,他太小,即便天资再好,李旦也没有时间栽培他了。

  其实,李旦还有一个弟弟李华宇。李华宇也曾跟随李旦,从泉州走到了今天,可以说,李家的基业有一半世李华宇的功劳。只是,李华宇也没有儿子,而他的几个女婿资质平平,至于李华宇本人,他的身体却还不如李旦硬朗。几日前,刚刚从长崎传来消息,说是李华宇再次昏厥,这已是今年以来的第三次了。谁都知道,尽管李华宇比李旦年轻十岁,然而,他的脚步只怕还要走在李旦的前面。

  李家的基业不能交到李家子孙的手里,但李家却还要生存下去,于是,他看中了郑飞虹。这个年轻人,朝气蓬勃,少年老成,办事干练,为人也算正直。李旦相信自己的眼光。这个年轻人,尽管年纪轻轻,却一定能够镇得住场面。李旦盘算着,与其将这份基业交给李家子孙,然后引得手下反噬,倒不如将这份产业交给他,以换来此人对李家的感激,将来自己百年之后也好照拂李家子孙一二。所以,在经历了最初的伤痛之后,李旦决定收郑飞虹作为义子,将郑飞虹变成了李飞虹,同时,李旦还作主将原先与李一官有婚约的翁家小姐许给了他。

  李飞虹此刻的心情李旦岂能不知?李飞虹的生父只是泉州一不入流的小吏,他的舅父黄程虽在香山澳有家铺子,却也没有太多的产业。李飞虹年轻而有朝气,人才也是一流,但是凭他自己发展,没有个十年二十年也成不了大的气候。现在却不同了,李一官不在,他搭上了李家的船,又与翁老结了亲家,凭着李家的底子和翁老的支持,只要用上两三年功夫理顺了内部的事情,凭他的能力,当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如此看来,不论李飞虹曾经安得甚么心思,但是李一官的死对他实在是天大的喜讯。毕竟,李一官与他非亲非故,又是挡在他头上的石头。所以,李一官不在了,李飞虹即便不用纵声大笑,也不会感到太多的忧伤吧!

  经历了多年的生死沉浮,李旦不吝于以最歹毒的心思去揣测李飞虹。可是这样想来,自己百年之后,李一官真的会善待自己的子侄么?毕竟,他是姓郑的,而他的生身父母皆在,谁能保证李一官一定会善待自己的后人?这一刻,李旦的心动摇了,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

  这份基业,是他李旦拼了性命打下来的,凭甚么交给别人的手里?如果这份付出不能换来李家的安宁,他李旦宁愿毁了这份家业,又凭甚么要为他人作了嫁衣裳?只是事情已开了头,这开弓还有回头箭么?

  想到这里,李旦突然动了杀心,目光也陡然冰冷起来。

  李旦杀心顿起,可是,这个念头却转瞬即逝。这个世上,人心都是嬗变的,谁也无法向谁保证甚么。再说,既开了弓,就没有回头箭了!

  李一官的名分已经初步树立起来,他与翁家的婚姻也是板上钉钉,现在,即便他李旦有心反悔,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何况,自己虽要将李家的船队和势力交给他,却也会给自己的子侄留下一笔钱财。自己的子侄退出之后,对他已构不成任何威胁,李飞虹也就没有必要为难自己的子孙了。退一步说,自己有恩于他,这个年轻人若真的恩将仇报,那他李飞虹也走不了多远。

  李飞虹是聪明人,聪明人不会做傻事的。

  想通了这些关节,李旦提着的心终于豁然开朗,目光也随即缓和下来。他决定再相信自己一次,将来,李一官即便不会感恩戴德地孝敬自家子孙,反噬一口的可能也不大。这么算来,这笔生意应该是不会亏了。再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自己为他们做了这些,若他们还是难逃坎坷,那就是他们自己的命了。

  此时,李飞虹虽然不知李旦心里的这一番斗争,更不知道自己刚刚从死亡线上走了一圈,但他也分明感受到了李旦目光的变化。在李旦凌厉的目光之下,李飞虹只挨了片刻功夫,汗水就已经湿透了脊背。那沉重而冷厉的目光,几乎将他压垮,直到李旦目光转暖,李飞虹才艰难地缓了一口气来。

  “一官!和智子处得还好吧?”

  李旦口气和悦,李飞虹却不敢稍有怠慢,他恭敬答道:“回父亲的话,很好。”

  “嗯。智子,是为父看着长大的。温柔贤淑,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一官,你……要好好爱惜她才是。”

  智子便是翁老的爱女。翁老本名翁翌皇,与李旦同是泉州人,当年来了东洋之后,因缘际会入赘到了田川家。这田川家在本地也算有些身份,是本地大名的家将出身。可惜田川家到了这代没有嫡男,这份家业也就落在了翁翌皇的手里。

  但是,翁翌皇毕竟是个外人,独身居此异乡也甚是艰难。后来,李旦转来平户发展,凭着本乡本土的关系,翁翌皇和李旦免不得要互相帮衬,共谋发展。于是,这一来二去的,两家自然走得极近。

  翁翌皇膝下也是无子,只有一个女儿,虽视如掌上明珠,却毕竟不能继承家业。此时,翁翌皇与李旦已是共同进退,李旦是翁翌皇稳固家中势力的强援,翁翌皇则借助田川家的力量,为李旦在倭国的开拓牵线搭桥,铺平道路。如此,正是合则两利,分则两害的局面,于是,为了强化两家的联系,翁翌皇和李旦便为智子与李一官定下了婚约。李一官当然是不能入赘的,所以两家商定,待李一官与智子有了孩子,从长子以外,另过继一个儿子给翁家,于是皆大欢喜。

  两家的府邸原本相邻不远,为了让李一官和智子培养感情,几乎便是让他们一起成长,正经的青梅竹马。待李一官大些出海历练,两家也是尽可能多多走动,联络感情。而李一官和智子倒也不负众望,自小感情便好。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感情又是融洽,李旦和翁翌皇都是满心欢喜。今岁智子正巧是二八佳龄,前岁李一官出海前两家便订了婚期,只待李一官回来就要完婚了。岂料天有不测风云,李一官这一走就是天人永隔,这份姻缘也最终落在了李飞虹的头上。

  李一官不在了,两家的关系却不能就这么冷下来,尤其翁翌皇需要一个可靠的外援。李飞虹虽非李旦亲子,但是继承了李家的产业后,也同样能够给予翁翌皇带来帮助。而从李旦的角度看,有了翁翌皇从旁督促,也有助于李飞虹不来祸害自己的子孙。至于李飞虹本人,与翁家结亲所能带来的好处,更是不在话下。

  事情,如今是办完了,一切也都是按照原先的计划进行的。但是,发生在李一官身上的这场变故,对李旦的打击也着实沉痛了些。这些天来,爱子的音容笑貌,时时刻刻都在李旦的脑海中徘徊。想到原本属于爱子的婚姻,却终于便宜了别人,李旦的心里终究不是个滋味。

  李旦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虽然他明知此一官非彼一官,却忍不住要从那一声声呼唤中,找寻爱子的踪迹。仿佛,在呼唤那一瞬,眼前之人,便真是自己的一官了。李旦的双眼渐渐红润起来,李全在旁边见了,却也不忍打断他的思绪,等了足足一炷香的时候,才终于拿了一方丝巾,为李旦拭去眼角的泪痕。

  自沉痛的思念中回过神来,李旦揉了揉酸涩的双眼,他抽出一封书子,交李全转给李飞虹的手里,喘息道:“咳,一官呐,你看一下这封书子。”

  “是!”

  李飞虹应了一声,打开书子,却见内里写着:

  ……来函已阅,函中所言之事,现复如下:其一,御朱印之事兄不必忧虑,已致书奉行诸公,料来并无大碍;其一,将军所托瓷器之事,兄亦不必介怀,此中曲折,我自会向将军处说明,此番出洋,望兄能妥善办来,途中费用不必挂心;其一,往高砂口贸易之御朱印状,兄可以自行申领,不会有碍;其一,若有新奇之物如会唐乐者、会管弦乐者,亦请带回四、五人来,将军大人、大纳言大人甚喜此物,或有助于兄之事;其一,御朱印不日便至,兄仍需备办新奇之物携来,切记、切记。

  谨上。

  七月廿四日,肥前守隆信”。

  “这是松浦家的书子。”李旦缓缓道来,“你也知道,自你们入港之后,便再无船到了。想必,红毛这次闹得凶,海路已然断了。据说,一担精纺的湖丝,现已叫到了四百两,白丝要到了一百七八十两,连石棉布都要七八两一匹了。

  看这样子,海路一时是通不了的。我估摸摸着,咱们这边船进不来,素心那边,船恐怕也出不来了。那边的货价,难免跌得一塌糊涂。素心是个有心的人,应该收了不少货。你抓紧备几条船,骏府那边的消息,也就在这几日了。”

  “是!”

  从两年前年开始,这些生意上的事情,李旦便渐渐过问得少了,如今,他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应付。李旦勉强吩咐了这些,愈发觉着疲惫,于是合上双眼,微微摆摆手道:“去吧。”

  李飞虹顺从地叩了头,说了几句劝慰的话,便起身打算离去。却又听李旦悠悠说道:“生意的事,明日再做。晚上,带智子过来,一家人吃顿饭。”

  “是!早晨,智子也说,要来探望父亲您的。”

  李旦心中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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