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王梦熊起身的当,门子已托着一封书子放在了帅案之上,商周祚吩咐王梦熊坐了便自拆开那封书子看了起来。
这书子竟是红毛写给他的文书!
“王指挥看过这书子么?”商周祚沉声问道。
“卑职自红毛信使处领了这书子,便立刻赶来面见抚台大人,张将军与卑职均不敢擅自拆看。”
“你看看吧。”
王梦熊也是识得字的,当下接了书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遭然后还了回去。只听他愤然道:“这红毛也恁地不知天高地厚,如此狂悖不堪,怪不得前段日子竟跑来中左撒野!”
王梦熊的话如同有一个惊雷振颤了商周祚紧绷的心弦,他道:“甚么?红毛何时到了中左?”
“回抚台大人的话,六月初,有夷船十余兵犯中左,卑职领兵去追他们便撤了。这股红毛又便在漳、泉沿海四处打劫,气焰十分嚣张也极为狡猾。卑职等领兵出战,他们从不交手只凭船快逃开,待卑职回营便再来掳掠,恁地可恶。前日,有三条夷船送来一个夷商唤作麦敦特的,带了此书声言要见大人。卑职将此事秉于张将军,张将军不敢怠慢便令卑职来福州面陈。”
商周祚听罢王梦熊之言,大呼意外,严厉地斥责道:“甚么?六月初红毛兵犯中左所,如此大事尔等怎的此时才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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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商周祚,号等轩,会稽人。明万历年二十九年(1601年)进士。
②巡抚衙门别称。
③唐杨炎定两税之法,税分夏、秋两税,明因之。
④明时一日分十二个时辰,丑时为凌晨一时至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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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方才商周祚那般问话,便叫王梦熊有些蹊跷,奈何商周祚身为上宪,他不敢不答,这才将前事略作说明。此刻商周祚的一番斥责,更是叫王梦熊觉得好没来头。他缓缓跪在地上道:“大人息怒!红毛来犯当日张将军与卑职便已发了快马来报。其后红毛屡犯漳、泉,卑职已报了三回了!前日红毛派遣信使前来,言其已据澎湖,有此书给抚台大人,张将军便令卑职亲自送来,请大人明鉴!”
“甚么?报了三回了?”
商周祚狐疑地看着王梦熊,心里却在回忆。这些天来为了调粮赈灾,他一直忙得团团转,却哪有什么军警来报?但是商周祚不大相信王梦熊敢在这种大事上犯浑,只怕事有隐情。他见王梦熊面色坦然不似胡言,商周祚便又仔细想了一回,猛然一拍桌子,喝道:“来人呐,速去将赵书吏拿了来!”
……
这边商周祚的令箭尚未出大堂,巡抚衙门的一处偏门,却悄悄开了一道缝隙。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约摸三十许间,肩上扛着一个褡裢,腋下夹着一个包袱,蹑手蹑脚地摸了出来。此人匆匆忙忙出了西门,来在码头抬腿便跳上一条小船,回身朝着福州城冷笑了一声,便潇洒去了。
话说大明朝为了避免官员与地方勾结为患,从来是异地为官。可是天朝地域广阔,往往是十里不同音,虽说有一套通行的官话,但是到了地方却不好用。地方上的百姓往往听不懂官话,本地的衙役虽有不少听懂官话的,但这些人乃是天下最贱之人,又往往是本地的地头蛇,外地官员到任,人地两生且话语不通,连断案都断不了如何说得上治理地方?
再则,在大明朝为一方父母,从安民、断狱、捕盗等等几十项事情压在身上,纵然生的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此外还有需要打点门路,疏通关系等等事情要做,需得一些称心的帮手。
因此官员上任往往自己要带一批通晓方言且会办事情的人,按照礼、兵、户、刑、吏、工等分作几房,每房设书吏,专司相关事情,同时,对付本地的衙役。这班人便叫作长班,或叫常随。
自古做事有正途、旁门两道,读书做官自然是正途。但是天下读书人比牛毛还多,真正能做官的能有几个?既然官员们需要,那些落地的秀才,或是中了举却做不了官的,或者嫌官小做不如意的诸如此类,为了生活、钱财,往往就做起了这旁门。
这些人不在朝廷编制,定是没有俸饷的。官员们正俸有限,这些人的收入自然只能朝下面收取孝敬。本就他们是为钱来的,既做到了这般地步,只要有人使钱,这脏人还有甚么做不出来的?
官员们自然想用他们料理地方,可是地方上的衙役、小厮们又岂是好相与的?长班们与地方勾结,欺上瞒下、贪赃枉法,有的甚至将官员都陷了进去。这班人呢,从来身份都是假的,姓名也是假的,瞧着风向不对抬腿就走,换一个地方改姓更名重新来过,这年月又到哪里去查询?
这些肮脏,官员们自然知道。且不论官员往往也与他们狼狈为奸,就算不与他们为伍却也无可奈何。一则官员们办事,少不得这些人,不然官员们根本举步维艰。一则谁又没点见不得人的东西?这些脏人为了自保,往往将官员们的阴私捏在手里,若哪天翻脸保不住给你兜了出来。因此官员们与这类人,是爱不得离不得,有时恨之入骨却也无可奈何。
不可否认,商周祚是个亲民爱民的好官,但他既然是大明朝的官,就离不得长班、长随。比如他是会稽人,到了福州就连闽地的话都听不懂一个字来。这赵三便是商周祚手下兵房的书吏,专司协理兵务诸事。据说此人曾是某某地的秀才,在商周祚这里挂一个赵定虏的名号,可又有谁知道他的究竟?或者连他自己也记不得了。
不递银子办事难,下面的人都是知道这些门道的,每次发文书来自然少不了夹带些许银子。虽说经过兵丁和本地衙役两手,到了赵三手里已剩不了许多,但是赵三扣押文书却是另有原因。
商周祚知道书吏贪婪,对手下之人多有管束。如此,赵三等人能收的银子自然少得可怜,他心下就有了怨恨。赵三倒是有几分头脑的,他见此番中左递来的文书中提到红毛可能会去澎湖,便瞧出来这次事情不简单。
红毛是好对付的?但凡闽粤之民,有几个不知红毛船坚炮利凶狠异常!赵三左右权衡,觉着商周祚这回只怕要倒大霉,于是赵三便有了去意。而他平日对商周祚素有怨言,竟又起了歹心,有意落井下石以解心头之恨。于是他干脆将军报压了下来,却谎报说是几个小蟊贼闹事已被水师剿灭了。近日商周祚忙着赈灾,哪里来旁的心思,便也不疑有他。
赵三也恁地胆大,他知道巡抚衙门没有回文,那边军还要再来报警,自然还有几笔孝敬。如此竟不立刻走了,他只悄悄收拾了细软等物,连他的小妾也不告诉。直到刚才他见王梦熊亲自到了,这才从容不迫地逃了。等商周祚再来拿人,又哪里拿得他到?
……
“甚么?跑了!”
拿不到赵三,王梦熊所说的三封报急文书也不曾找到,只有一张赵三留下的字条,上面书了“再会”二字。商周祚气地将那字条死了个粉碎,下面的王梦熊却已经是冷汗淋漓。
这边军的军报是何等要紧的事情!现在文书没了踪影,他王梦熊可是有口说不清了。旁人或许不知,王梦熊却心知此番事大,若是商周祚有心拿他顶雷办他一个贻误军机之罪,那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说不得,他这身上的百十多斤,八成可就得交代了!
“抚……抚台大人……
尽管希望渺茫,但性命攸关,王梦熊心有不甘。他擦着冷汗,颤声道:“张……张将军及卑……卑职……确曾发来报警的文书,此……此事,卑职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大……
“罢了!”
王梦熊口称担保,但文书丢都丢了,若要办他,他的脑袋已然不保,又如何来担保甚么?不过商周祚却没有发作。这军报的大事王梦熊这班人不会犯混,虽然没有找到书子,但是兵房赵平虏的逃遁已经说明了问题。尽管心中有气,但商周祚不是那种随便害人性命的人,他止住了王梦熊,然后将红毛的书子又拿起来看了两遍,默默沉思了片刻,却忽然轻松起来。
商周祚到福建只有一岁有余,但他在地方日久,深谙为官之道,海事历来是福建的头等大事,他岂能不予关注?他曾查过有关卷宗,又着人四下查访过,据说泰西之国在十万里冥洋之外,其地物用匮乏却盛产金银,而大明寻常之物如瓷器、丝之类到了彼处可卖到天价,于是这西夷便远涉重洋而来逐此利。
商周祚是饱学之士,得知这般说法面少不得感慨生番不慕德化,但那毕竟是远方之事,倒不必他来费神。现在让他不解的是嘉靖倭乱平息后,隆庆朝的时候朝廷便已驰了海禁,除了倭国以外悉听商民贸易①。大明的洋船从月港放洋,番船来到则往广州靠泊,如此种种皆有成法。佛郎机租用香山澳②之后,夷船往来更加便利,红毛若要贸易便去广州或香山澳即可,如何跑来福建撒野?
从卷宗上来看,西夷屡屡造次其实没有一次得逞的。红毛觊觎澎湖已非首次,万历三十二年③夷目韦麻郎便有先例,不是也被沈有容驱退!或者西夷远处蛮荒之地愚顽无知,不晓天朝的规矩也是可能的。于是商周祚心里便想,让水师摆摆威风劝他们到广州贸易就是了,若其不识好歹便让水师发兵征讨,区区几个红毛有什么要紧?
商周祚素闻边将好大喜功,好夸敌势之盛而饰己功之著。王梦熊虽名声不错,然其既为边将只怕诸般陋习也是少不了的,这报警文书上面的话只怕也不无夸大之词。思量已定,商周祚便道:“红毛来犯,王指挥可有退敌良策啊?”
王梦熊跪在下面,虽双目及地却也仔细留意着商周祚。见到巡抚大人先悲后喜,王梦熊便在心中叫糟。
作为武将,王梦熊不敢冒犯巡抚大人的官威,但是并不代表王梦熊会对商周祚唯唯诺诺。看商周作的模样,王梦熊料他终究是抚闽日浅,不晓海事、不通夷情,再瞧他后来这般轻松的样子,定是起了轻敌之心。
商周祚见王梦熊一直跪而不语,候了片刻,道:“王指挥?”
“末将在!”
“王指挥起来说话,不必拘紧。”商周祚道,“本抚台抚闽日浅,对闽省民生所知不祥,如今红毛犯边,该如何举措还要王指挥这样的良将精兵群策群力共同退敌。王指挥有何良策但讲无妨,奏凯之后本部堂定为有功将士请功。”
但凡为将为兵者,最怕有人抢功冒功,尤其这文官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可不是几个老粗比得了的,若是存了歪心,他们这些作武将的可正经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商周祚这几句话说出来,其实是给他王梦熊吃定心丸。
王梦熊却似乎没有领情,他悄悄抬眼看了看商周祚,还是跪在地上。良久,他方道:“大人如此厚爱,备至干不尽心效死!卑职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指挥起来说话,但讲无妨啊!”
王梦熊没有起身,仍是跪在地上说道:“我朝立国以来,先有倭寇东南,继有西夷犯边。这西夷与倭寇究竟不同,倭寇虽然狡诈凶残,然其国贫瘠愚昧,水师不及天朝远甚,御之不难。而这西夷虽远道而来,然,其船之坚我难以撼动,其炮之利我船稍中即沉,实为千古未有之强敌。
索性泰西与我天朝之间有十万里冥洋相隔,夷远道而来,毕竟远离故土难得接济,其来者少不过一二船,多不过二三船。其船虽坚炮虽利,却也毕竟有限。是故,我朝每以十倍之船十倍之兵攻之,以众击寡又行火攻之策终能取胜。此,乃我朝退敌之良法也。
然,若行此计,一则需乘夷船泊于港湾之内移动不便之际,否则夷船远遁海中往来无碍,则我船不能近身纵火,此计便也难以奏效;一则夷船炮利,我须有十倍于敌之船,以众制寡方得以近身纵火,不然此计亦难成功。
此番红夷之来,据卑职所知竟有大船十余,仅以十船计之,若要退敌我须有船百号之众。更为可虑者,盖因澎湖远在海中,非一般小舟可至而非大船不可。万历三十二年红毛韦麻郎兵犯澎湖,夷船不过三只,沈将军却用了五十条大船方能退敌。末将非贪生怕死之徒,亦知守土卫国之大义,大人若下令进剿,卑职甘作先锋东渡澎湖。然,兵者,凶器也,不可轻动,若战,则务必一击而中。此番红毛来犯,夷兵夷船数倍于前,若欲征讨需先修大船五十并调集精兵万人方可。否则,如今水师虽守卫近海绰绰有余,远征澎湖却无必胜的把握。若贸然出征,万一征讨不成,卑职一死事小,但水师一旦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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