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他竟然是因为口渴,而自然转醒的。待他再度醒来,发现自己已被人挪进了船舱。李一官勉强撑开双眼只觉着口干舌燥,嗓子里几乎要冒出烟来。他正要开口唤人却瞧见旁边摆的一只水筒,李一官知道船上的淡水还算充足,便随手端起水来痛快喝了两口然后起身,摇晃着出了船舱回到上面。
李一官探头出来,炫目的阳光刺的他紧忙闭上双眼。他呆呆立了半晌,方才手搭凉棚四下看了一遭,便寻了李忠的所在靠了上去挨着李忠身边坐下。
其实,李一官这一觉并没有睡得很久,他来到外面的时候太阳刚刚经过天顶。天空倒是风和日丽,只是挂在天顶的日头太过毒辣,李一官将身子缩在席影之下,舔着干涩的嘴唇,叫来张弘问道:“食水还有多少?”
张弘道,“有九根干粮,水尚余六筒。”
李一官闻言,知道李忠他们严格执行了自己的决定,上次发放食物以来,他们再没有进餐只放了一回清水。李一官看看日头便打算分发食物,直到此时他才终于发现,前面的帆布之下除了林福一人歪歪扭扭地躺着,竟不见其他众人的影子了。
人呢?
李一官先是一愣,旋即想通了此种关节!
罢了,杀了便杀了!李一官心说,带上他们本来也在计划之外,如今少了八人,粮食和淡水正好多撑一些时日,总是自己弟兄性命要紧些。李一官对这件事并不关心,只是觉着这些人没有死在红毛之手却死在这里多少有些感慨。
感慨过后,李一官却也不会为了此事耗费半点心思。此时已是次日午后,乌云渐渐远去,海面上被太阳照射得开始有些闷热了。他斜了张弘一眼,只是让他取来干粮和水一一分了。
李一官无精打采地斜倚着船舷,一手捏着多半根干粮,一手端着水筒。他一边吃喝着,心里却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走。粮食和水毕竟有限,多撑不了几日,还是要尽快靠岸才是。至于登岸后会否被官军擒获又或者其他什么危险,却不是他能把握的,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
……
少了八个人浪费粮食,李一官等人的日子确实是好过了不少。
其实,他们的船是在台湾海峡以北不远处被邦特库洗劫的,而邦特库的主要任务是骚扰大明沿海同时为澎湖尽可能地提供给养,所以在洗劫李一官之后,邦特库便这在漳、泉近海游弋。李一官的小船虽然被暴风吹偏了方向,却也没有走得太远,因此尽管李一官的小船远不如“格罗宁根”号开得快,但是又过了一日的午后李一官等人仍然得以登岸。
这是一个普通的渔村,听口音还是福建地界。福建七山二水一分田,百姓大多是依靠大海生活。海上风高浪险遇难的船只比比皆是,这回李一官四人也确实被风暴折磨得狼狈不堪,因此他们并没有引起渔村的恐慌。
这个渔村是一个陈姓为主的小村落,看到李一官等人落难,开口也是闽音,朴实的村民便善意地收留了李一官等人。而作为回报,李一官便做主将那条帆船送给了这个村子。
李一官问了村民,总算知道现在已经是八月初三①,距离遇险已经月余。自六月底遇难至八月初,这一个多月里李一官可是将这辈子所有罪都消受遍了,最后侥幸留得一条命在人也是瘦了几圈,上岸不久便纷纷病倒。好在他们身体的底子厚,又亏得村民们好生看顾,足足折腾了数日这才渐渐好转起来。
李一官四人未被安顿在一户人家。这个村子并不富裕,即使族长的房子也十分简陋。因此,李一官和李忠被安顿在一家,林福和张弘则在另外一处,不过之间倒也相距不远。
收留李一官的这一户人家上下一共五口,是老陈夫妇二人以及他们的儿子、儿媳、孙子。老陈四十出头,却因终年劳作头发已经花白,他的妻子小他数年,却也已经显了老态。儿子陈勋年不及弱冠,与李一官倒是相去仿佛,大前年娶了一个二七妙龄的媳妇,不久便生了一个胖小子虎儿,至今已两岁多了。
说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但是不同的做法所得的收获可是大不相同。驾船出海通番贸易赚的是大钱,若运气好,只消侥幸跑一回便可挣足了一生的开销。然而似陈家村这般打鱼过活的,则是混个温饱亦属难得了。
道理谁都知道,但是要出海贸易也得有条件。货本、货源,货船,还有熟悉海路之人,哪一样也少不得,而这些物件,陈家村这样的小渔村,却是一样也没有。所以他们只能望洋兴叹,继续他们的辛苦劳作。
李一官逃命用的那条帆船,其实是郭鸿泰从澎湖赶来寻找“格罗宁根”号的坐船。此船虽不足百料大小,但是相比于普通人家的渔舟还是大了许多。船只虽有些破损,不过修缮一番后飘洋过海也非不能。所以李一官将此船馈赠,对于陈家村来说已是一份相当贵重的厚礼了。即使他们不能就此开创新的生活,至少出海打鱼更加安全,也可以去到更远更深的海域捕捞更多的收获。
陈家村投桃报李,对李一官等人的照顾也是更加周到。为了让接手李一官四人的人家能够照顾好他们,陈家的族长专门给这两户人家送来了一些大米、两条肉以及些许猪油,见李一官等人生病之后,又请了本村的赤脚郎中给他们瞧了病。甭管这郎中医术如何,单单这份心意便足够李一官等人感动的了。
陈老汉的一家对李一官的照顾是无微不至。普通渔家没有太多讲究,再说陈老汉家也没有太多的房屋,所以,这几日里陈老汉和儿子陈勋在外面做活,家里就是陈夫人和儿媳妇在照顾李一官两人。
这女人的心思总是细腻,在陈家婆媳的精心照顾下,李一官也慢慢恢复了生机,只是身子还有些虚弱,大多时候还是躺在床上。倒是每日陈家儿媳妇给他们送饭、打扫的时候,李一官少不得多瞧人家几眼,偶尔也会说笑几句。
倒不是李一官对陈家媳妇起了什么歪心思,他是李家嫡男,至今虽未婚娶,但是经历的女人却也不少。府里身边伺候的丫鬟自然是跑不了的,这些年南北闯荡,东洋的倭女、南洋的佛郎机、红毛的女人,他也照样有过经历。这陈家媳妇虽仍在二八年华,但毕竟是劳苦人家的女人,哪里入得李一官的眼。再说李一官也不是恩将仇报不知好歹的畜牲,陈家这般照顾与他,他岂能起了非份之心?
其实李一官是想起自己的未婚妻了。
李家是大户,嫡长的婚姻显然不能任由李一官做主,李一官出生不久父亲李旦就已经给他定下了亲事。不过这娃娃亲也未必都是悲剧,李一官运气好,李家和他的岳丈家往来密切,他自小和未婚妻青梅竹马,感情倒是十分融洽。女方今年已满了十六,这次出海前两家就定好了婚期,只等李一官回平户就完婚了,谁知道出了这么一档子事,险些要李一官连命都丢了。
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这几日李一官渐渐缓过神来了,不知怎的,他看着陈家媳妇便想起自己的未婚妻来,是以常常愣神。好在有李忠在旁,他自己也算知道廉耻,没叫人家察觉。
“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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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明天启二年八月初三丙寅,既基督一六二二年九月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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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李一官躺在床上发愣,陈家的孙子虎儿光着屁股,歪歪扭扭地走了进来。两岁的孩子正是讨人欢喜的时候,虎儿生得虎头虎脑十分伶俐,李一官瞧在眼里,怎么看怎么喜欢。李一官坐起身来将虎儿抱在腿上坐了,心说回去完了婚,自己也得生个这样标志的儿子才好。
“虎儿,回来,叔叔要休息,你不要捣乱。”
陈家媳妇正在院子里喂鸡,看见虎儿又来李一官跟前转,连忙收了手头的活计,将双手在腰间抹了两把便走进门来,打算把虎儿领走。她进门才发现,原来李一官正将自己的米粥喂给虎儿吃。
看儿子吃的开心,陈家媳妇心情也是复杂。作为母亲,她当然希望儿子能吃得好,然而这些大米是族长让他们给李一官等人养病吃的。她虽心疼儿子却也觉着坏了规矩,心下很是过意不去。陈家媳妇连忙伸手将儿子拉下来,在他浑圆的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小虎儿正是吃得开心却突然被母亲打了,当下咧开嘴巴哇哇哭了起来。李一官见状忙将虎儿护了,向陈家媳妇道:“哎?打孩子做什么,他又没做错事!”
陈家媳妇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呐呐道:“孩子不懂事,叔叔你莫管。”
李一官却仍是护着孩子,正色道:“李某人虚长陈贤弟几岁,叫你一声弟妹不为过吧!”
“这……这是什么话,自然是不为过的。只是……只是这粥是给您用的,我们是不能动的。这是族里特别交待了的,何况,族长已经给了我们一袋米了。”
陈家媳妇如此忠厚,叫李一官感动非常。之前在红毛那里受尽苦难,侥幸逃到这个小渔村竟能感受到同胞如此质朴的关怀,李一官纵然铁石心肠也得化了。李一官对陈家心存感激,暗自告诉自己,等这次脱困一定要重重地答谢他们,让他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当然这是后话。李一官想完了心事,便温和地笑道:“好,那我来说两句。这粥既是给我吃得,现在是我给虎儿吃,这是我愿意的事,弟妹便不要再为难孩子了。再说,那么多我也吃不了不是。”
陈家媳妇哪里不疼自己的儿子,既然李一官都这样说了,她也就不再多言。倒是小孩子受了委屈,又见有人给他出头,反倒哭得更起劲了。李一官好笑地看了看虎儿,见他还在自己身后号啕大哭,便将他拉了出来板着脸说:“男子汉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泪,哭甚么!”
要说李一官冷起脸来也有那么股气势,但小孩子哪里买他的帐,看见李一官板起脸来更是哭得用力。李一官见状摇头苦笑,只得转变策略柔声说道:“不要哭,再哭不给吃了。”
这回虎儿倒是听话,看在那碗略带甜味的米粥份上,算是给了李一官这个面子。孩子歪着脑袋看看母亲又看看李一官,拿起一双胖乎乎的小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将将止住了眼泪就直接去扒那米粥吃了。
这小孩子的脸真是说变就变,李一官看得有趣,却无奈地冲陈家媳妇笑了笑,又冲李忠看了一眼便摇头叹起气来。李一官如此这般,倒是将李忠和陈家媳妇都逗得笑了。
陈家媳妇见李一官并不排斥自己的儿子,掩面笑了一回便转身出去做事。李一官目送陈家媳妇出门,心里又想起自己的青梅竹马来。幻想着自己的幸福生活,幻想着自己那个还没有踪影的儿子。
李忠看李一官又在出神连忙拉了他一把,他知道李一官是触景生情想念青梅竹马,可是李一官这般模样却难免人家误会。李一官知道李忠是为自己好,便将刚才的打算说了出来,道:“等咱们回去,一定要送一份厚礼……说到一半,他又改口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看他们现在也有船了,咱们帮他们一把,你看如何?”
“嗯。阿兄说的是。不过我看他们也没有什么货本,懂经营的人也少,直接跑船只怕要吃亏。不如选几个机灵的送到许先生那里历练历练,过一二年历练出来了,再带他们上船。这样或者能稳妥些。”
“罢!把这个地方记下来,到了厦门就安排!”
李忠看了看李一官,笑道“阿兄,这几日看你过得自在,以为阿兄就打算在这里不回去了,原来阿兄心里还记得啊。”
李一官方才说那些话只是出于帮助陈家村的心思,倒是没有旁的什么考虑,李忠却以为李一官是打算回去了,又说道,“阿兄,咱们歇的也差不多了,眼瞅着已是八月中旬,家里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也该早点回去看看了?”
李忠的话让李一官心情为之一滞。作为李家的嫡长,李一官自十岁上就出海打拼,十年来腥风血雨尔虞我诈经历了不少,但是像眼前这般平静的生活却是少之又少。这次逃出绝境后落在这个小渔村,让李一官意外得以暂时远离厮杀,享受了数日的宁静。这些日子下来,虽然生活有些清苦,但是那些厮杀却似乎在一天天远去,让李一官紧绷了多年的心总算难得安宁了一回,以至于他真的有些舍不下眼前的这片平静了。
当然李一官毕竟是李一官,他忘不了自己的身份,也十分清楚自己的现在的处境。同时,他也深刻地知道,眼前这样的平静并不属于自己。对于他来说,命运早已经有了安排,在这片刻的歇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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