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和红毛从前和睦相处,郭鸿泰是知道的,他也不解红毛为何要对李家下手。但是,他即已认定李一官在这船上,也就不去想此中的缘由了。
普天之下,恐怕只有红毛自己才会以为,他们的十来条小船,就能触动皇明天朝的神经。在郭鸿泰的眼里,他是从来不认为,红毛能在澎湖呆得长久。不论如何,红毛这回得罪了朝廷,又开罪了李家,不用多久便会遭到灭顶之灾。郭鸿泰是被迫无奈,这才作了红毛的通译,但是他不想陪着红毛一起灭亡。他自知不能容于朝廷,这次李一官落难,却给了他另觅出路的机会。于是,郭鸿泰决定冒险,向李一官施以援手。
这些话郭鸿泰不能说,也没功夫说。此时,其他人均已离开,这里只剩下李一官和李忠在。李一官不是矫情之人,见对方不愿多说,便不纠缠。他用力拍了拍郭鸿泰的肩膀,说道:“好!李某不会忘了恩公活命之恩!他日有缘再见,定有回报!”李一官说罢,推了李忠一把,道,“阿忠,你先走,我断后!”
李忠稍作犹豫,便攀了出去,李一官在郭鸿泰肩上,再次重重拍了一记,又听郭鸿泰附耳交代了两句,便也跟着出去。
……
李一官跟在李忠的身后,只爬了几步,手里的绳索便到头了。原来,郭鸿泰是在红毛船与后船连接的绳索中间,另搭了一根绳索相接。现在,天上雷鸣电闪,暴雨不止,身下又是凶残异常的海浪,先前李一官已经看到有人掉下去了,他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又仿佛爬了百年之久,总算是落到了后船的甲板上。
这是一条不足百料的小船。船上风帆落着,由船首的两根绳索,与红毛船尾相接。显然,这是红毛劫掠来的。李一官四处打量了一遍,张弘和林福已经带着先前过来的人,在甲板上等着。李一官目光扫了一圈,算上自己,总共一十二人。他回身向不远处的一盏船灯望了一眼,不过须臾之间,却大有两世为人之感。
这海上波浪滔天,周围则有大小三条红毛船虎视眈眈,李一官此时无暇感慨。他连忙叫李忠钻到舱里,取来了一柄斧头和一把腰刀,由张弘和林福各领一件,这却是郭鸿泰为他准备的。
虽然只有四人,但他们四人拧作一股,又有了兵刃作底,李一官立刻跳上船尾,振臂一呼,高声道:“人已到齐,我们这就离开。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若要活命,便须遵我号令,有敢违者,立斩不饶!”
能逃到这里的人,谁不知道眼下的局面危如累卵?一边是生死攸关,一边也是李一官兄弟四人镇在那里,其余八人倒也识趣,闻得此言,便立刻纷纷附和称是,大表忠心,皆道愿意听从李一官的号令。
李一官再不耽搁,抬手点了四人,道,“你四人为甲班,”又向另外四人道,“你们是乙班。子大,你率甲班排水,振祖你率乙班守大桅,李忠和我掌舵,快!”
说罢,李一官向张弘递了一个眼色,张弘抬手“啪啪”两下,斩断了船首的绳索。逃在这船上的,都是就在海上的老手,不必多说,便各自上了岗位。一时间,操帆的操帆,拉索的拉索,李一官则紧紧握住了舵柄。
要说风浪之中,应该落帆避难才是,但是李一官现在身处重围,还要赶紧远离红毛才能活命,只能行险。不过他们却也小心,船上竖有两桅,林福只招呼拉起了两叶利篷,便不敢再多。纵然如此,如此大风之中,李一官的这条小船,仍被吹得飞快,转眼之间,便钻出了红毛船的包围,向外面漂出去了。
这场风暴虽然凶险,却使李一官得以逃脱出来。此时,李一官等人反倒是信心高涨。李一官估计,此处应是福建附近的海域,又或是粤北、浙南,只要向西航行便能靠岸。此时,天上乌云蔽日,谁知此时白日或是黑夜,更是无从分辩方向,好在郭鸿泰竟然给李一官留了一支罗盘,这才叫他不至于迷路。
只是,在这般风浪中,李一官也不可能完全把握航向,这一叶孤舟,便这样在风浪之中起起伏伏,歪歪斜斜地落荒而逃。
许是妈祖娘娘保佑,这风暴虽然来得凶狠,但是李一官还是侥幸冲了出来。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李一官估计,他们只是赶上了暴风的尾巴,否则他们这条小船,是必沉无疑了。
行了大约一日光景,李一官他们已经脱离了风暴。但是,他们并没有看到陆地,方位也有些乱了,李一官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西方。他调整了方向后,将前桅和大桅的两扇利篷左右张开,急速向西行驶。
“阿兄。”
这几天的事情,太过离奇也过于残酷。此时终于脱离险境,李一官也是感到浑身虚脱无力。他固定好了船舵,便靠在一旁暗自喘息,而其他人同样虚弱非常,纷纷坐在甲板上休息,不当值的,便干脆倒头大睡了。
这时李忠却又从舱内钻了出来,在李一官耳边低语了两句。
“子大!”
李一官将船舵交给李忠,同张弘两人下了船舱。他们转进一处舱室,便看到一个布袋和几支竹筒,这便是郭鸿泰为他准备的粮食和淡水了。拉开布袋,见里面摆了一十五根干粮,皆是西人吃用的面包。
李一官估算了一下,这些粮食即使省着吃,也仅足众人两餐之用。郭鸿泰准备的淡水同样不多,好在这场风暴中,他们留存了几桶雨水,一时倒不必担心。郭鸿泰能做到这个份上,李一官已是感激不尽了。
李一官提起来那袋粮食,让张弘取了一筒水和一只半边的破碗回到上面。他将粮食丢在面前,道:“此处向西,至多一二日,便可靠岸。” 李一官说着,取出六根干粮,将之平均分作一十二份,又让张弘倒上半碗清水,不容置疑地说道,“干粮,一日一餐,一人半根。水,一日两份,一份半碗。船上之人皆从此数,不许多要,也不会多给!”
说了,李一官便让张弘将面包一人分了半根,又让众人依次吃水。
为了避免内讧,李一官不说船上有多少存粮与淡水,只是做了这般分配。众人不知虚实,又见李一官做事公平,且李一官的人握着船上仅有的一柄斧子和一把弯刀。他们不敢多言,纷纷取了自己的一份食水,三下五除二便送进了肚子。
直到所有人都吃喝过了,李一官这才拿起自己的一份。
捧着手里这半根粗麦面包,李一官只觉着沉重无比。多少日来,这是他头一次拿着稍稍像样的食物。李一官左手紧紧托着面包,右手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缓缓放进嘴里,细细品咂,慢慢咀嚼。李一官闭上双眼,呼吸着清新的海风,品味着一小口粗麦面包,只觉自己升上了天去,却始终舍不得将这一口咽了下去。
良久,李一官从梦境中回过神来,竟发现有两行清泪,已顺着脸颊滑落。李一官赶忙擦去泪痕,再看周围,便见九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手里的面包。李一官不自觉地将手一缩,旋即笑了出来。他又将自己的一份掰了一半留下,另一半平分三份,分别给了李忠、张弘和林福。
若在平常,小半口面包算得什么?但此时此地,这一口粮食或者便是一条性命。所有人都知道这小半口面包的分量,李忠等人含着热泪接了过去,哽咽着填进了口里。李一官笑着看他们吃完,才将自己的一块囫囵吞了下去,又喝下了自己的那半碗水。
之前,李一官将人分作了甲、乙两班,此时航行已经进入正轨,便不需众人一道劳作。李一官看众人都吃喝过了,便让林福首先带着甲班值更,张弘的乙班则去休息。李忠却将舵柄固定牢靠,和李一官两人在船尾台上休息。
李一官感觉十分疲惫,却是怎样也无法入睡。危险虽暂时避过,但这些日来的遭遇,却历历在目,始终在他的脑海里翻腾。他歪头迷了片刻,便睁开眼睛仰望苍穹,看着天上忽隐忽现的明月、星辰,陷入迷茫之中。
……
血染的河山☉第六回
小船冲出风暴不久,天上仍然是阴云密布,不过他们已经大体脱离了危险。再看这片大海,李一官更有恍如隔世之感。李一官始终紧张的心情也终于能够渐渐平静下来,困意席卷了他,李一官靠在船舷稍稍将身体摆弄舒服一些,便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此时,天上偶尔还要落下一些雨水,李忠害怕李一官生病,便让张弘将李一官搬下船舱去。张弘叫上林福将李一官安顿上了床铺之后,他轻轻拉了林福一把。张弘谨慎地看看,见没有人在偷听,这才趴在林福的耳边轻声说道:“振祖,咱们水有不少,只是干粮不多,这么些人至多支撑两天。”
张弘话不多,他只是平淡地陈述了眼前的事实,但是林福和他是患难之交,岂能听不出张弘此言背后的阵阵寒意?张弘这分明是动了杀机!
海上航行,粮食和水都是关系生死的事物。当初带上这些人,只因信不过郭鸿泰想拉几个垫背的,而且当时海上风浪大,没几个人手也是不成。若是给养充足倒也罢了,但是他们现在也不知几天才能靠上陆地,给养又是匮乏,如此这般,人越多越是麻烦。除此之外,他们现在落难,他们的身份也不能暴露,所以张弘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杀人灭口。
刚才林福是不知船上给养的情况,现在知道了实情,加上要隐藏自己兄弟的来历,因此林福也不反对张弘的打算。这些人非亲非故,留着浪费粮食,搞不好还要闹出哗变来,横竖都是祸害。
再说,林福也不想再吃人肉了!
但是林福也没有立刻答应。船上的情况李一官应该是知道的,可是方才李一官并没有给他们任何暗示,又或者方才下来取干粮的时候,李一官向张弘下的命令?他点了点熟睡的李一官,道:“阿兄知道么?”
张弘咧嘴一笑,道:“些许小事,咱们做了便是,何必阿兄劳神。”
回到甲板上,张弘和林福两人定好了主意,但是对方有八个人,还要妥当安排一番才是。张弘眼珠一转便计上心来。他首先叫林福领着一班不值更的四人下到舱里去休息,此时天空依然阴霾,不时还要落下雨水来,在上面也不好休息,所以不值更的四人也没有意见。待他们全都下去,张弘便又安排本班的四人取来帆布,在甲板上和船尾掌舵的位置各搭出一个棚子遮雨,等到太阳出来则好遮阳。
上面的一班人经过这番折腾,更是疲惫不堪,待事情办完,他们便倒在甲板上昏昏睡去。林福则悄悄下去看了另外四人,见他们也是睡熟了,便从外面轻轻锁上了门将那四人关了起来。
张弘、林福做这些事情,事前没有告诉李忠,但他们兄弟心有灵犀,看到张弘、林福作了这些,又拎着刀、斧扑向甲板上的四人,李忠看也看得明白是怎么回事。李忠是最先知道船上虚实的人,临行前,郭鸿泰将船上藏匿刀、斧、给养的地方告诉了李一官,而李一官上船的第一件事便是悄悄告诉李忠去取刀斧,因此李忠便顺道察看了给养的情况。
他们都不是凉善之辈。海上这么些年,生死打杀见得多了,如今这般情况也是正常。其实这件事情张弘不做,李忠也是要做的,因此他看到张弘和林福的举动,李忠没有任何意见,反倒是将船舵把稳以免惊动了他人。
这些跟随李一官一行逃出的人虽也有些能耐,但他们毕竟是一盘散沙,哪里斗得过李一官这一班狠人?他们心里虽然也有些放心不下,但是漫漫长夜过去,李一官等人之前没有表现出什么敌意,他们更不知道船上给养不足,最后又经了林福、张弘的一通折腾,皆是疲惫异常。
张弘和林福有心算无心,面前之人手无寸铁且昏昏沉睡,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干净利落地解决了甲板上面的问题。随后他们又下到船舱,将剩下的四人料理干净。等到将八具尸体丢尽海里,张弘和林福也已有些脱力,两人倒在甲板上,也就这么睡了过去。
……
李一官着实是累了,海上跑船,既非风花雪月,亦非花前月下。这喜怒无常的大海,神出鬼没的匪徒,形形色色的疾病,以及林林总总层出不穷的危险,随时都回夺走人们的性命。作为领队,李一官肩上的压力可想而知。
从平户出来,他担着上百条性命,数月里风雨劳苦,又意外遭了这趟变故,心中始终紧紧绷着一根弦,一旦放松下来,便一发不可收拾。这一回,李一官睡得无比踏实,既未陷入噩梦,也不曾被他人打搅。当然,他也不无法得知,一场腥风血雨,便在他熟睡的时候,那么悄无声息的发生了。
最终,他竟然是因为口渴,而自然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