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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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朝旧事-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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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一)
明万历四十六年十一月初二丁亥,基督一六一八年十二月十八。①

  特塞尔。

  特塞尔乃西弗里西亚群岛中最大的岛屿。岛上东南部的奥德希尔德港,其繁华,自难与阿姆斯特丹相比,但是,她同样承载着尼德兰人的梦想。西班牙与葡萄牙的辉煌已是昨日黄花,尼德兰作为后起之秀,正在为他的时代奋力拼搏。

  清晨,阳光明媚,蓝天浮云之下,特塞尔一片宁静。岛上人家稀落,街道冷清,一切如常。

  却听一阵悦耳的钟声,自港口方向传来。

  “当——当——当!”

  钟声响起,一条帆船扬帆起锚。那巨幅的风帆迎风招展,拖着硕大的船体“轰”地一振,随即,帆船便在徐徐海风###起来,向着港外缓缓漂去。

  彼得&;#8226;克斯卡尔坐在主帆的横桁上,他双手托腮,遥望东方的晨曦,两只脚,在空中自由地摇晃着。他出生在英格兰普茨茅斯的一个小渔村里,自小听惯了霍华德勋爵、德雷克爵士大败无敌舰队的传奇故事。与英格兰的无数孩童一般,彼得亦曾经立志加入皇家海军效力。可惜,造化弄人,如今彼得年过廿三,他却未能如愿,反倒阴差阳错,成为尼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的一名水手。

  彼得所乘的,乃是“新侯恩”号帆船。这条三桅帆船,乃是侯恩的杰作,她艏楼低矮,桅杆高耸,风帆如云,这使得“新侯恩”号操作灵便,行驶迅捷。此外,在她美丽的外表下,隐藏着数十门大炮,那却是尼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开拓进取的利器了。

  其实,早在万历二十八年②,英格兰人便成立了欧罗巴第一家东印度公司。有鉴于竞争愈发激烈,尼德兰人将十四家以东印度贸易为主的公司合并,于万历三十年③成立了尼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

  根据尼德兰议会的授权,西起好望角,东至麦哲伦海峡之间的贸易,均由尼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垄断。尽管尼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较英格兰人稍晚两年成立,但是她却得到授权,可以自组佣兵、发行货币,同时,她还拥有宣战与媾和等特权,并且,辖区内尼德兰的海外领地,亦由她代为统治。

  悠远的钟声之中,“新侯恩”号缓缓离开了码头,消失在茫茫海天之间。水手们在甲板上、桅杆上紧张地忙碌着,而船长邦特库则坐在船长室里,认真地写下了航海日志。

  “基督一六一八年十二月十八日,我,候恩的威廉&;#8226;伊斯布兰茨&;#8226;邦特库,“新候恩”号的船长,自特塞尔启航。本船载有船员二百零六人,船型约为一千一百吨。风向东。

  二十九日,过岬角。

  三十日傍晚,望见波特兰,风向仍为东。三十一日,过普利茅斯。

  一六一九年一月一日,过英国地区的尽头,风向同,航向西南偏南,出海。

  二日……

  ──────────────

  ①本文以大明历法纪年为主,同时以西历日期做注。

  ②明万历二十八年,既基督一六○○年。

  ③明万历三十年,既基督一六○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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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二)
大明,福建外海。

  夜空中,一轮残月若隐若现,半遮半掩地偷窥着汪洋大海。

  苍穹下,两条帆船一前一后,追星逐明,破浪疾行。为首的一船,约摸有###丈①长。船上树着三支桅杆,中间的一支最是高大,足足六丈有余,而硕大的船帆左右翼张,却如大鹏展翅一般。船首两侧的龙目,炯炯有神地凝视前方,使一切妖魔鬼怪,均远远便避了开去。桅顶上,一方大旗,端端正正书了一个“李”字,在夜空中高高飘扬。

  李一官紧紧地握着舵杆,把握着航船的方向。他身量不高,不过五尺三寸上下,但常年与风浪拼搏,却使得他体魄强健,目光坚毅。

  “当当当!”

  一阵钟声响起,另一个青年男子,从李一官身旁的一个小舱口里爬了出来,接过了李一官手中的舵柄。李一官腾出手来,取出一块手掌大小的乌木方板,将一根绳子穿在扳子中心,然后拉直绳子靠上眼窝,眼神贴着木板上沿,向北辰星望了一回,末了,又换了一块稍大的木板,仍是这般看了一遍。

  接着,他又取出一只罗盘。

  这罗盘倒是做得精细,外面是个木制的圆盒,正面中间是一块圆形透明的玻璃,内里则摆着一根磁针,针头漆了鲜艳的红色。罗盘一周,依次标着壬、子、癸、丑、艮、寅、甲、卯、乙、辰、巽、巳、丙、午、丁、未、坤、申、庚、酉、辛、戌、乾、亥二十四个方位。李一官凑着一盏油灯,将罗盘和一份海图比对了一番,然后全部交给了身旁的舵手。

  “阿忠,这里交给你了。”

  李一官吩咐了一句,便从船尾跳到船中的甲板上。一个壮硕的青年汉子,正弓腰整理绳索,李一官拍拍他的肩膀,道:“阿弘,我下去了。”

  “行嘞!”

  李一官正欲离开,眉角却瞟见一颗流星,忽然划破天际坠落下来。海上闯荡,凶险非常,汉子们往往敬神畏鬼,对这天象更十分看重。李一官见状,心下不禁暗讨,这流星出现,可是吉是凶?

  想了这些,李一官不禁呆了一呆。却在此时,海面上忽然起了一阵狂风,这风来得迅猛非常,李一官防备不及,竟被推着向前一个趔趄,一头撞在了桅杆上。这一回李一官撞得不轻,直叫他两眼发花,当下双腿一软,便瘫在了甲板上。

  李一官莫名其妙摔了一跤,李忠等人慌忙过来搀扶,将他抬进了船舱。

  李一官的住舱位于船尾。舱内不过斗方之地,直起身来,便能碰到舱顶的横梁。舱内的摆设,亦十分简陋,只有一张狭窄的木床,一张小方桌与一把木椅。木床固定在舱壁上,靠头的一侧,有一可以拉开的小木箱,存放些零碎用物。

  众人等人将李一官放在床上,喂了水,又紧忙请随船的郎中掐了穴道。

  方才摔这一跤,李一官依稀觉着有什么物事闯入了自己的脑子,只觉着浑浑噩噩。过了好半晌,他总算回过了神来,只是脑海中,总是有股混沌之感。他茫然看了周围,好容易舒出一口气来。李一官觉着胸口发闷,便抬手抚了一抚,又缓了片刻,忽然叫道:“阿忠,快,速去给妈祖娘娘加柱香。”

  李忠等人瞧着李一官莫名其妙,不知他弄得什么玄虚。李一官自己也不知道怎的,只是觉着心里有些发慌,他左右揣测着方才的事情,究竟是吉是凶。李一官吩咐了李忠,仍觉着不放心,他干脆起身,亲自跑到香堂,虔诚地给妈祖娘娘上了一柱香。然后,他又在船里四处查了一回,这才心绪不宁地回舱里。

  李一官隐隐觉着将要发生些什么,但他左思右想,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他坐在床头,从腰间取下腰刀和一把短管的火铳,仔细清理了一遍,又重新给火铳上好弹药,然后将它们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之后,才吹了灯躺到床上。

  皎洁的月光,通过窄小的舷窗,洒进舱内,静静地铺在甲板上。李一官心里有事,但一路颠簸,让他疲惫不堪,他刚刚挨上枕头,两眼便困顿起来。他辗转反侧耗了片刻,终于沉沉睡了过去,一只手却紧紧握住了床头的那柄火铳。

  夜色宁静,在梦乡中,李一官依稀见到了父亲,他试图走上前去,梦境却陡然被一阵轰鸣声撕裂。

  “轰隆隆!”

  朦胧之间,远方传来几声巨响,紧接着,船体猛然一振,生生将李一官从床上掀了下来。李一官下意识地睁开双眼,操起武器,便拉开舱门冲了出去。

  ……

  ──────────────

  ①丈,一丈为十尺,以明工部尺计,一丈三米一一。文中尺寸斤两以明制为准,如无特别标注,皆为明工部尺。

  ──────────────

红毛来了☉第一回
福州。

  自洪武高皇帝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已降,皇明天朝已承平二百载,生齿日繁,百业兴旺。福建乃是天朝东南一隅,地虽多山难以耕作,却因临海而享通海之利,也是别样的繁华。作为福建一省的治所,福建巡抚衙门的所在,福州也是东南一处繁花似锦之地。

  由福州城南门而入,向北跨过安泰桥、到任桥再向西一转,见到一处高耸的牌坊,便是福建巡抚衙门了。巡抚衙门坐北朝南,前后堂五间,穿堂两廊。中门之南立有一照,东、西竖起抚安、镇静二座牌坊,一根高大的旗杆立在当间。门前守备的兵丁各带明盔明甲,腰挎宝刀,手持长枪,面容肃穆好不威风。

  巡抚衙门大堂。

  福建巡抚商周祚商等轩安坐在里间的“平正安稳”牌匾之下,背后的一只金麒麟器宇轩昂,将这世间百态默默揽入心中。外间,毕恭毕敬地坐着几个州、县官员,却是各个目观鼻鼻观心,尽是一派恭敬惶恐之色。

  商周祚①细细翻看着手中的几份文书,疲惫地叹了口气,道:“尔等几个州县,今岁的税银暂且停了吧。台院②这就上书朝廷,请免了今岁的税赋,至于准与不准……商周祚说到这里,略微犹豫了片刻,便以十分坚定的口气说道,“在朝廷回文之前,尔等谁都不许乱动。”

  这几个州县,今岁都遭了天灾,福建上下虽竭尽全力却也仅仅保住了极少的庄稼,夏税和秋税③都没了着落,百姓的生活更是难以为继。身为一方父母,商周祚胸中憋着一股挫败之感,看着治下的百姓遭灾却不能保护周全,他自觉即愧对圣上也愧对本心。好在遭灾的州县不多,在他的强压之下,下面的官员们还算尽心,起码尚未死人也没有出现流民,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希望明年有个好年景!商周祚默默地念道。

  听几个州县官员唯唯诺诺应了一声“是”,商周祚又道:“汝等回去,用心开设粥厂赈济。若米粮不足,速速报来台院,以便筹措调度。” 说到这里,商周祚再次停了下来,冷冷地看了下面,沉声道,“丑话说在前头,汝等均是亲民的官,值此灾荒之际,尔等务要体民之疾苦,实心用事,若死了人……哼!”

  下面的官员们哪敢废话,连忙接口道:“卑职谨记!”

  “去吧!”

  下面的官员得以告退,皆是如蒙大赦,赶忙向他下拜行礼欠身退了出去。

  自接连数个州县报上灾情,商周祚为了赈灾已忙了小半个月,筹措粮食、申饬官吏,忙得昏天黑地,十多日里竟没能睡一个囫囵觉。昨夜,他又是忙至丑时④才勉强打了个盹,今日早起便来对付这些下属们。如今事情总算有了着落,待下属们纷纷去了,商周祚终于能够稍稍松弛一些。他疲惫的身躯顿时散了架子靠在椅背上,商周祚不由自主地合上眼睛,竟这么坐在椅子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

  “大人!大人!”

  商周祚难得片刻休息,却听门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勉强睁开眼来,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何事?”

  那门子压着声音,道:“浯屿水寨的王梦熊在外求见,说有紧急军情来报。”

  乍闻“紧急军情”四个字,商周祚顿时睡意全无,心里一个激灵便慌忙支起身来。他眨巴着朦胧的双眼问道:“人在哪里,传,快传。”

  不多时,一个披挂整齐的武将便跟着门子的身后进了大堂。商周祚端正坐在案后打眼去望,但见这人生得身材雄伟虎头豹颐,气度端的不凡。他披着一身铠甲“哗啦”一声跪在地上,朗声道:“卑职中军守备王梦熊,参见抚台大人!”

  商周祚在福建任上两年,王梦熊的名号他是知道的。这个王梦熊是泉州晋江人士,颇有将才,治兵严谨,勇敢而多谋,本人更是能提石八百斤,且有百步穿杨之技。早年王梦熊作把总的时候,曾在黔、蜀平过土蛮作乱,后来辗转各地剿平了不少山贼、土蛮,累迁至中军守备。

  万历以后朝廷边备松弛,海防也日渐空疏,但浯屿水寨历来是闽省海防重镇,较他处情况要好许多。王梦熊上任以来勤于练兵勇于作战,手下的队伍能战敢战。更为可贵的是王梦熊平寇颇有章法,能恩威并济、剿抚并用,上任不久便剿平了多支海匪、山寇,威名传于海上。

  商周祚心下揣测,这样一个猛将,若是一般的蟊贼只怕不会亲自来见自己,想必是出了天大的乱子。想到这里,商周祚心中不免紧张了一回,他旋即强自镇定,道:“起来说话。”

  趁着王梦熊起身的当,门子已托着一封书子放在了帅案之上,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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