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缅兵抬着永历帝跋山涉水,一路疾行。永历任由缅兵抬着,他的眼前是长空旷野,荆天棘地,如同进了另一个世界。
一路上,他精神恍惚,似在做梦又似非梦,忽然听见哭声,回头一看,后面跟来的是他的眷属,蓬头垢面,一身褴褛,涕泪交流,形如逃荒的乞丐,又如身负重案犯人,真是惨不忍睹!尤其是他的母亲,这位出身豪门端庄典雅的太妃,如今已是满头白发,一脸鸡皮,残酷的命运已经把她消磨得过早地衰老了,行动也困难了,只能由他的次妃玉菡和宫女搀扶着踉踉跄跄,艰难跟随;他的皇后,这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也粗皮糙脸,面黄肌瘦,昔日的容颜早已不在,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唯一不变的只是她的聪颖贤淑,宅心仁厚。她搂着他们唯一的儿子,也是瘦骨如柴的太子,一步不落地努力跟在后面;还有,就是他的次妃玉菡,这名字是进宫后他给取的,原是宫女,她已经把她的一切毫无保留的都给了他,她的忠心不二,她的温顺甜美,她的体贴入微;还有那几个宫女,她,她,她……这些年来,她们一直跟随陪伴着他,和他相依为命,和他一起东躲西逃,餐风宿露,饱尝饥寒,历尽人世间一切的苦难!她们给予他的不仅仅是生活的照料,更多的还是默默的奉献和牺牲!她们也和前方将士一起,在支撑着他,鼓励着他,使他振作起来,坚持下去,再坚持下去……她们本来都应该有自己的一个温馨的家庭,过上安稳的日子……可是如今,她们也别无选择,只能陪伴着他和他的大片疆土一起落入清兵之手……国运如此,家运如此,何况他的家运——这个特殊的“家”的运,也就是国运……
他不敢继续往下想,也没有勇气想下去,只是疲软的坐在他的交椅上,任由缅兵抬着不知去什么地方。
终于到了。眼前是两排大营分列左右,座座相连,旗帜分明,都有清兵护卫,真是威风凛凛,气派非凡。右边大营的旗帜上写的是平西大将军字样,左边大营的旗帜上写的是定西大将军字样。清兵引着缅兵进入右边的平西大将军营内,缅兵按照清兵的命令把明桂王永历规规矩矩放下,而后低着头转身出去了。这时,看护永历的全是清兵。
永历问:“这是什么地方?”
清兵回答说:“平西大将军吴王爷的大营。”
永历又问:“是不是吴三桂?”
清兵说:“是。”
永历摇摇头,连叹几声,便不说话。
他的那些蓬头破衣的眷属也被缅兵押入营内,交付清军,照样规规矩矩低着头转身出去。这些眷属见了永历便簇拥到他身边放声大哭,哀声彻骨,悲泪如流。听到哭声,帐内走出一员将官,大声呵斥说:“王爷来了,你们退到一边,不准胡闹!”
眷属们被吓得止住哭声,蜷缩在一旁。
果然,帐内走出一位大员,气宇轩昂,身后跟着几名雄纠纠的护兵。他不紧不慢,来到永历跟前,作了一个长揖。
永历看着他头上的花翎顶戴和身上的黄马褂,便知就是那个地位显赫的所谓“王爷”本人,而且已经十拿九稳的猜到他是谁了!不由的怒火上涌,气不打一处来,一反此前的文静、胆怯的样子,以一种不屑的眼神扫他一眼,用居高临下的口气质问:
“你是谁呢?”
“王爷”缓慢而清楚的回答:
“清平西王吴……”说到吴字,便停下。
永历又问:
“这么说,你便是大明平西伯吴三桂了?”
吴三桂听到“大明”二字,不啻挨了个天雷劈顶,毛骨悚然。情形还真有点像进了衙门见了官的土匪,包天的大胆没了,威风没了,气也短了,人也矮了,不由的两脚一软跪在永历面前,低着头怯声颤气的回答说:“是。”
吴三桂身边的那些部将、护卫,看到这情形,都惊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但谁也不敢说什么,都像他们的主子一样低着头垂着手站在那里,只是没有跟着跪下去。
永历极力镇定自己,用平静的语调训斥说:“好你个吴三桂!你果然能干,只可惜是忘本了!” 人似乎只有把名利生死置之度外的时候,才能恢复他特有的气度。这时的永历,俨然又像一个坐在金銮殿上受人跪拜的九五之尊。早先他要有这样的气魄和胆识,恐怕还不至于弄到这一步,或者至少不至于像现在这么悲惨。这,或许就是他的一种特有的帝王气质的回光返照吧!他舒缓一下,接着说,“但事情既然到了今天这一步,说什么也没用了。朕也正想北上返回故土,拜谒祖宗陵寝。现在居然是由你以这样的方式替朕来办了,朕也算是得了却心愿了……”
永历说到此便停住,不想再说了。
吴三桂仍低着头跪在永历脚前,稍停,颤声说:“是。”
永历以一种平静的口吻说:“算了罢!你下去,干你该干的去。”
吴三桂又叩了个头,说声:“是。”然后站起,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吴三桂退入帐内,长舒一口气,对部将们说:“真是怪呀!我自从投军率兵以来,大小数百战,转战数千里,杀人无数,什么残酷的场面都遇到过,什么样的敌人都对阵过,还从来没有惧怕过什么。可是今个儿,见了这位故明的末代皇帝,我却身不由己的感到胆战心惊,局蹐难安,两腿也不听使唤,软下去了。真是怪事呀,我百思不得其解呀。唉!到底是皇帝呀!”
不几日,吴三桂和爱星阿拔营启程,令部将严密看护着永历帝及其眷属,簇拥而行,浩浩荡荡凯旋而去。
十八
永历帝及其眷属被吴三桂押解而去,其余从官及眷属二三百人被缅兵杀害的
消息传到李定国大营,各部将士悲愤至极,纷纷叫嚷夺回皇上!为从官眷属报仇!
李定国与贺九仪、靳统武等各部将领商议,说:“吴逆可杀,缅酋可恨,随员眷属可悲!但眼下最要紧的是,你我为抗清复明百战沙场,九死一生,现在怎能让吴逆和清虏从我眼皮底下将皇上夺去?我决心竭尽全力去夺回来!”
贺九仪说:“现在尽管清虏势力正旺,如日中天,难以与之相抗,但我等还是要夺回皇上,事不宜迟,尽早想个万全之策。”
靳统武说:“现在要是我们用全部人马去夺皇上,并非良策。一是目标大,容易被发现,吴贼定会加强戒备,我等反而不好下手。二是我们现在这点兵力,不过区区二万多,无法和吴逆的满汉大军接战,而他也会集中力量来对付我们,围追堵截,斩草除根,这样一来我们恐怕连个种都剩不下——这,正是吴贼和清虏所希望的。”
李定国点头说:“我也在这样子想,不如先派少量精兵追踪而去,于途中劫出皇上,我全部人马随后接应。要是派出去的精兵失手,便伺机倾全力劫杀吴逆,从乱战中抢救皇上。”
靳统武说:“那,就由我去办。”
贺九仪说:“再斟酌一下吧?”
靳统武说:“皇上是我送至边界,眼睁睁看着他过河入缅的,当时一心只想让他去暂时避一避,待我找到晋王,有个立足之地再去接他,可是……从他过河的那一刻起,那瘦弱、孤单、无助的身影就一直在我的眼前不曾离开过,无论我在做什么,在睡觉,在逃亡,在拚杀……我心有愧呀……”
他这一说,在座的都伤心起来,默默地把头低下,嘘唏不已,似在为远去的大明王朝哀悼,也在为一息尚存的永历帝祈祷。
李定国是深知靳统武的,更知道他的能力,问:“你打算用多少人?”
“三百。”
李定国说:“但要精。”
“放心吧,百里挑一。”
“望多加小心,如有情况及时派人联系,”贺九仪按着腰刀说,“我们随时准备接应你。”
……
吴三桂大军押解着永历帝及其家属行进在前,爱星阿的部队紧跟其后,大清朝精锐之师三十万众就这样押着一个残明的流浪之君,千里跋涉返回昆明。
其实,吴三桂是个极其精明的人,他好不容易把大明朝的最后这根独苗捏到手上,他就要死死的捏着,绝不放弃,捏死也不会放弃。他意识到,此行路途遥远,地形复杂,而南滇又刚刚平定,社会不稳,还有许多对残明尚存一线希望而对新朝不服的人,诸如有一定实力的李定国,南疆一些少数民族土司头人,大批被击溃的散兵游勇,甚或啸聚山林的绿林好汉等,这些尽管小鱼翻不起大浪,成不了什么大的气候,无法撼动大清的江山,但前来进行“劫驾”还是有一定能量的,他们或许会单独行动,或许会联合起来共同行动,冒险一试。为此,他作了周密的布置,沿途行军都用重兵护卫,四周布满斥堠,路过险境更是如临大敌,夜晚宿营则尽量进入便于设防的集镇,野外宿营更是里三层外三层,把永历围在中间,可以说这样的防范简直就是密不透风,无懈可击,如同铁罐,是任何力量也难耐他何的。
靳统武沿途跟踪,观察了几日。吴三桂和清军的防范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他意识到等待他的将是一张硕大无朋的大口,只要他稍一动作便会被囫囵吞下。但他更意识到,留给他的机会已经不多了,在这永历帝生死攸关,大明存亡的千钧一发之际,纵是老虎口中牙他也要拔,太岁头上土他也要动,别无选择,只要是救永历,粉身碎骨阿鼻地狱在所不惜。他避开清军,绕道而行,抢在清军之前,选定一处认为最有利也最适合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的潜伏下来,耐心地等侯在那里。
慢慢地,清军到了,骑兵大队过后,便是缓缓而过的步卒,再往后便是押解永历的大队,有的人抬,有的马驮,还有的踉跄跟着。靳统武正待下令,后面的士兵传话上来说:侧面有清军在移动,好像已经发现我军,情况不妙。
然而,靳统武救永历心切,不管这些,纵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也阻不住他,一挥刀说:“现在不下手就没机会了,冲!”
清军大队已经走了几日,正当西下的夕阳像燃烧正旺的一盆火烤在头上,灼痛双眼,挥汗如雨之际,突然杀出一支人马,就像从天而降,由地而起,直扑押送永历的清军。
清军先是吓了一跳,很快便明白是什么一回事了。他们中有不少人和南明军打过战,从经验得知,南明军这些人个个勇猛,人人忘命,都是最后剩下来的骨头,久经炉火的钢铁,越来越硬,和他们作战无不是恶战血战生死之战,不死即伤,难得侥幸,这不能不使这些从北打到南的清兵心有余悸。要是在往常的作战中,他们能避开就避开,尽可能不作正面接触,只是眼下狭路相逢,避不开也没有退路,他们只有壮着胆子,仗着人多迎战上来。靳统武和他的三百壮士与蜂拥而来的清军进行激烈的战斗,他们奋勇撕杀,攻势猛烈,双方人员都伤亡很大,激战多时,清军最终将他们团团围困。清兵命令他们放下武器归顺大清,官兵人等一律给予加官晋级,赏赐有加。这时,靳统武和他的壮士剩下已不足百人,他们既救不了永历,也无法脱身,更不能束手被擒,面对漫山遍野的满汉兵,他们毫无惧色,严词拒降,与敌展开了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最后一博。杀声如雷,山岳变色,他们终因寡不敌众,在杀伤大量敌人之后全部战死,尽忠于即将远去的大明王朝。
战斗结束了,战场平静下来,微风卷起阵阵的血腥味,四周的山峦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像静夜里古稀老人在呻吟。
吴三桂驱策着战马出现了。其实他就在不远的一座山头上观战,他气定神闲,悠然自得,似乎一切都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中。尽管他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但这却是对残明的具有决定意义的一击,保住了他的最后胜利。他在双方战死的将士尸体旁巡视了一会,好像有所感动,稍停,对身边的部将说:“都给掩埋了吧。”
而后,勒转马头,穿过那些还没有从震憾心灵的撕杀中回过神来的士兵,疾驰而去。
是夜,狂风大作,雷电交加,大雨倾盆。好像老天也在为这残酷而悲壮的杀戮哀恸,为血污的大地清洗!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十九
吴三桂和爱星阿一路风尘仆仆,终于将永历帝并眷属押解到昆明城,拘禁在一个秘密地点,严加看管起来,不使外人知道。
吴三桂和爱星阿二人商议处置明桂王永历的办法。
爱星阿说:“依照朝廷惯例,像他这样的重要人物,必须押送北京,听从朝廷处置。”
吴三桂不同意,说:“将军所言极是,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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