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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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山河-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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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上午梦才都笼罩在一种愤懑的情绪中,当他走在巡山的小路上时,脑海里总是想着周文斌挨打的样子和小马“谁叫他是地主儿子呢”那句话。

  农村人不讲政策,难道城市人就讲吗?他不就因为阶级成分不够“纯正”在小学里受到那位积极要求进步的班主任冷眼吗?他也因此成为班上少数几个没有带红领巾的学生。

  “红领巾是用烈士鲜血染红的,你根本不配!”有一次这位家庭出身也不好的老师对他说,梦才已经忘记了她这么说的原因,但这让他刻骨铭心的话却是永远留在他的心中。当时他正在念四年级,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写过一份申请,直到现在他都是一个“党外人士”。

  “为什么要有成分论?为什么要把一些人和他们的子孙变成低人一等的贱民?”

  *时他曾经看过一本油印的“毛主席自传”——许多年后他才知道这是美国记者斯偌的“西行漫记”中的一部分——毛主席说自己的成分也是地主,可他老人家却为什么也喜欢成分论?并且这么热衷于阶级斗争?——梦才感到非常的困惑。

  在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他来到通向乌龙潭的那条山涧,这里是他们大队林区的最南缘,跨过山涧便是清河区的地界了。深不见底的山涧发出的阵阵凉气让心情烦躁的少年渐渐的冷却下来,他沿着山涧往回走,心事开始转到小倩身上:她现在还生他的气吗?他昨天的态度确实太粗暴——这全怪“臭嘴”这狗日的!

  不知不觉中,他已走到乌龙潭了,水泵已经停了下来,四周是一片寂静。泵房的门大开着,从外面就能看见光着上身的周文斌,他正在修理水泵。看到梦才,他赶紧将一件已经变成土黄色的白布褂穿到身上,显然他很为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感到难为情。

  “进来坐一会,我这有一些青岚岭野茶。” 周文斌迎到门口,挨了打的脸青肿难看。

  “不了,外面凉快,就不进去了。” 梦才说。

  “也好,我们到水渠上面坐,那里风大——唉,才五月天就这样闷热。” 周文斌和梦才爬上水渠,从这里向西看去,夕阳下的群山有一种说不出的苍凉美感。他们坐在水渠旁边的草地,默默的注视着太阳将要落下的远方。过了一会,周文斌才开口:“昨天晚上他没有打你吧?——唉,这都怪我不好,给你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

  “怎么能怪你呢?你坐在那里动都没有动。” 梦才说。

  “不管怎么说,昨天都是我连累了你,我不该去知青宿舍,我很感激你为我打抱不平,但以后遇到这种事千万别再为我说话了。” 周文斌内疚的说。

  “不关你的事,我和德军早就有矛盾了,去年春天我和他结下的一笔债还没有偿还!”

  两个人又都沉默了。过了片刻,梦才问:“他这么欺负你,为什么你不去告他呢?”

  周文斌苦笑了一下,说:“我到那里去告他?谁又会相信我这样人的话呢?”他仰天叹息:“没有任何希望了。”

  “也许你那一天会有出头之日……” 梦才想安慰他。

  “不会的,我这一辈子是不会再有希望了。” 周文斌怆然道:“六三年,我在县一中读高一,当时我是以全县中考总分第一名考进去的,除了英语,其它各门功课在全年级都是第一,学校对我很重视,还准备破例发展我入团——可是突然有一天从我们区里发来了一封公函,说我父亲是土改时被*的恶霸, 于是我的学生时代便到此结束。根据上面的一个内部文件,我被清除出了学校。当时我大概和你现在年龄差不多,但已经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和母亲在一起被管制劳动,那时候母亲的眼睛还没有瞎,可是当看到我在生产队受人欺负的样子,日日以泪洗面,眼睛渐渐的什么都看不见了……”说到这里,他说不下去了。周围死一样的寂静。

  “为什么要把人分成不同的种类?为什么要让一些人去压迫另一些人?人类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和睦的相处呢?”过了一会,梦才悲愤的问。

  “这是需要。”

  “什么?” 梦才没有听明白。

  “这是政治的需要。” 周文斌看着远方说。

  “政治的需要?” 梦才还是没弄明白,“是不是怕出身不好的人搞复辟?可是他们人很少啊,又没有枪杆子,根本闹不起来。”

  “不是因为这个,为了让大部分人有一种自豪感,需要有‘一小撮阶级敌人’存在,需要有一批可以让广大民众踩在脚下的贱民——这样在困苦的条件下,人民才能不产生怨恨情绪,就像当年希特勒*犹太人……”忽然周文斌感到自己的比喻太可怕了,他停顿了。梦才理解了这个地主儿子话中的含义,也感到了其中的危险,他沉默着。

  “我妻子的事你听说了吧?” 过了一会,周文斌问。

  “知道一点。” 梦才点了点头。

  “外面可能把她说的一塌糊涂,但这完全不能怪她,她是一个孤儿,本来是想找一个安定的归宿,可是偏碰上我这个窝囊废,根本就没有能力保护她,她这些年来所受到屈辱只有我心里完全清楚。” 周文斌低下了头,喃喃低语:“现在她终于找到了保护人,我真心的为她感到高兴。”

  “这就是德军把火气撒在你身上的原因?” 梦才问——周文斌没有回答——“你刚才说上告没有用,可是我有一个同学下放在淮北,他们那里有一个案子的情形和你们非常相似,也是大队民兵营长,对,还有大队书记,两个人一道把他们那里五类分子家的儿媳妇和女儿都睡遍了,多行不义必自毙,终于有人忍耐不住将他们告发,两个人都被判了十年以上的徒刑,你难道就不能试试?”

  周文斌叹了口气说:“不瞒你,我也曾经试过,那还是德军刚刚霸占我妻子的时候,我给省里的有关部门写了一封信,但信被转到了县里,很快就落到了德军手里,他折磨了我一个多月,连我的老母亲都受到了牵连。对将来我不抱任何幻想,没有人会为我们说话,等待着我的只有一条死路……”停顿了一下,说:“我之所以苟延残喘到今天,完全是因为我的母亲,但这个日子可能不会太长久了。”他茫然的看着西边天空的红霞,眼光里全是绝望。

  梦才无言以对,在这个出身高于一切的年代,像周文斌,还有自己,这样的人出路在何方?再过一两年,他就到可以参军的年龄了,这是他从小时候就有的梦想,可是妈妈的地主出身和爸爸当过“国军”的历史能通过政审吗?啊,一切都变的那么渺茫!

  最后一抹如血的残阳消失在地平线下,天空加快了变黑的脚步,是该回去的时候了,梦才起身告辞,周文斌伴他走到通向村子的道路。在分手的时候,周文斌真诚的说:“你以后尽量不要和我来往,否则对你不利。”

  “不,我对一切都无所谓。” 梦才回道。这时天已经全黑了。。 最好的txt下载网

45。先进小组
自从和周文斌那次谈话之后,梦才有一段时间非常消沉,这期间他去了青岚岭几次,老人已经病愈出院,身体恢复的很好。老人家对万物豁达的态度和开朗的性格对他起到了很正面的作用,六月下旬学校又提前放了暑假,有小倩跟在后面打岔,他的情绪渐渐的平静下来。

  八月份,全国掀起了学习张铁生的高潮,张铁生是辽宁铁岭的一个下放知青,时任东北农村一个贫穷的生产队队长,由于在工农兵大学生入学考试时交了白卷并因此写了一封对考试不满的申述信而闻名全国。严格讲这位在下面被讥为白卷英雄的时代弄潮儿并不是一个刻意钻营的人,只不过因为自己没有得到公平的考试机会而愤愤不平而已(注:考试时期正处在农忙时节,由于担任生产队长,他不能像其他知青那样脱产复习)。当时中国正处在一个各方政治势力为争夺*垮台而留下的权力真空而激烈拼杀的时刻,这封申述信刚巧传到“上层建筑”,毛主席他老人家身边的几个红人正需要这样的“利器”,于是这个“张铁蛋”很幸运的成为一名红的发紫的“反潮流战士”,并卷入到中国上层*的旋涡中。

  此时正值双抢过后相对清闲的时期,A县县委便紧跟形势,在全县知青里开展了“学习张铁生、扎根农村永不走”的运动。由于前面已做了不少铺垫,丁建国很自然的成了县里“张铁蛋”似的人物,当然乌石知青小组也跟着出了名,常常有干部和知青来乌石参观他们的菜园子和饲养的家畜——大约是有先见之明,在小丁的力主下,春节过后,组里又买了一批幼禽幼兽;和以往不同,他今年亲自上阵,菜园子和家畜自然变的更加红红火火。

  八月中旬县里召开全体知青学习张铁生扎根农村誓师大会,梦才因为看山不能去,王书记知道了说:“这是政治大事,你怎么能不去?看山的事我找人代你几天。”——上面传来消息:乌石知青小组已被内定为全县唯一的知青扎根农村的先进典型,这让他这个抓思想政治工作的领导脸上非常有光。于是全组的人都有机会高高兴兴的去县里参加会议。

  小丁已经提前两天去了县城,其余人等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去公社领取下半年的知青津贴,然后再在那里拦车去县里。六个人清早吃了饭便向公社方向进发,走到村口时看到一群女孩子正在练习舞蹈,小倩也在其中,她好像是她们的指导。梦才本来打算装做看不见走过去的,可是小倩已经发现了他,一溜小跑来到跟前,问:“哥,今天你们集合的这么整齐是去哪啊?” 梦才说去县城开会——“那怎么不打招呼啊?” 她嗔怪的看了他一眼,又说:“去县城开会衣服还穿的这么乱,瞧,领子都还在里面。”踮起脚尖为他翻窝在里面的衣领,又帮他拉平衣服上的皱折,然后退后半步端详了他一下,笑道:“这才稍微像个样,滚吧!”说完掉头跑回女孩群中。

  小马极羡慕的说:“我以后也认个妹子,好有人问寒问暖。”

  小鲁回头看着她的背影也道:“是个好管家婆子。”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梦才:“小倩家是不是有外国血统?”

  梦才不解:“怎么……”

  “她的皮肤这么白,即使天天跟在你后头,满山遍野的跑,也晒不黑,而且,她高鼻梁,大眼睛,头发还有点卷,这都和我们黄种人不完全一样。”

  梦才摇头:“没听说她家有什么外国亲戚,不过她母亲家好像是归国华侨。”

  李俊生笑道:“小鲁看小姑娘美貌又不好意思直说,便故意说她像外国人,像中国人的外国人或像外国人的中国人其实都是说一个人好看的婉转说法,梦才小心,他刚才眼睛勾勾的看你心上人呢。”

  “小李又在挑拨离间,我比小倩大那么多,怎么会有非分之想?” 小鲁反击道:“到是你这‘*专家’看到一个爱一个,不过,和梦才不同,你好像特别喜欢土的,最近听说——”但他的话被小李打断了。

  “不要造谣!” 小李脸微微泛红,“你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胡扯,我……” 小鲁的脸也红了。

  大家正竖着耳朵要听下文,突然两人都不说了。大家都喊无趣,逗着他们再吵,但两人就是不开口。

  说着话他们到达林里镇。很幸运,正好有一辆县农资公司送化肥的卡车停在公社门口,上面已有十几个人,都是准备去县里开会的知青,乌石这一行人在公社领过钱也挤上车。两个小时后他们到达县城。

  誓师大会在刚刚翻新的县委礼堂举行,第一天是县党政工农兵学商各路人马说话,或教导或鼓励;第二天才是会议的主角知青发言——先进集体和个人事迹汇报,以及各公社下放知青代表表红心。

  不出所料,大会上乌石知青小组被推举为全县唯一的知青扎根农村的先进典型,代表发言的当然是组长丁建国。小丁果然了得,他绘声绘色的讲述着当初他带着新知青栽扎根树,克服困难开辟菜地,饲养家畜,解决吃菜问题,把他们知青小组建成一个不仅自给有余,还经常接济其它兄弟小组的先进集体;在政治上他又如何带领大家从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著作中汲取精神食粮,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改造自己世界观,并坚定自己和全组一班人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决心……如此等等。他的话让同组的知青身上起了不少鸡皮疙瘩,可是,坐在台上的领导同志却大受感动,当小丁发言结束时,获得了他们最热烈最持久的掌声。会议闭幕前,小丁被推举为参加全省知青上山下乡、扎根农村先进事迹表彰大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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