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为共产党员郭春堂,政治部主任盛丕光。)
●1939年的一段往事
1939年冬天里的下午,我二叔榆树疙瘩骑着辆自行车回到了北村。
二叔进村的时候,爷爷正忙着赶制锅饼旗。他已经做了两杆旗子,在他家,我家的街门上都挂上了锅饼旗子,手里做的是第三杆,是给南村我姑家做的。爷爷说只要街门上挂了这东西,一家老少就平安了,日本人就不到你家抢东西,不祸害家里的妇女了。这话他前段日子是听我二叔说的。二叔说再过两天日本人就要来了,日本人可了不得,洋枪洋炮,刺刀明晃晃的,看你不顺眼,朝肚子上“扑哧”就是一刀;进家问都不问,见啥抢啥,看见女人,按地上就那个,男人一阻拦,“嘎呗”就是一枪,一把火就烧了你的房子。山西山里那片儿杀的人老了去了,烧的房子老了去了,一个村一个村的都成了空村子。可日本人也不是老攫老砸,只要你门上挂个锅饼旗子,不光不抢你的东西,不糟蹋你家女人,不烧你家房子,还给小孩发糖豆儿吃!日本糖豆儿可比镇上卖的糖稀好吃多了。爷爷说这还不好办!他让奶奶撕了准备作被里的白布,跑甲镇买来红染料,一面一面赶制旗子。爷爷说他还想给北村的乡亲家门儿上都挂一面锅饼旗子,让全村的老少爷们儿都平安无事,过安稳日子。余家在北村是大姓,爷爷是余家族里的老族长,他有保护全族、全村的义务。
这时二叔榆树疙瘩骑着一辆自行车进村了。
那时,北村还没谁见过自行车。榆树疙瘩将自行车铃铛喤啷喤啷一打,引来满街筒子人看稀奇。他们惊奇人坐那里两腿一蹬,连人加车子就噌噌往前蹿;惊奇一前一后两只轮子左右摇摆却不歪倒。他们将榆树疙瘩看成会飞檐走壁的神人,八成是在城里学会了什么功夫,眼里一片叹羡!
在村民的叹羡里,榆树疙瘩愈发耀武扬威,大街上将车子一扎,说:这叫自行车,正宗东阳造,知道不?
有好事的半大小子,试探着上去摸一把,被榆树疙瘩一下拔拉一边儿:去去去,摸脏了你家赔不起!
撩一下身上那件黄大氅,村民看见榆树疙瘩腰里扎一条宽宽的牛皮带,皮带里别把盒子炮,心里一缩,倒吸一口凉气儿,知道这小子不光会功夫,还有了盒子炮,真是了不得了。
榆树疙瘩从兜里掏出洋烟卷儿,散给年长的村民,说:吸根儿吸根儿,这可是洋烟卷,见过么?
村民没见过自行车,也没吸过洋烟卷儿,搁鼻子底下闻闻,再闻闻,问:这得多少钱一根?
榆树疙瘩说:多少钱?贵老去了,县城犬养太君司令部里才有。说着又掏出一个铁玩艺,“啪嗒”一声,竟冒出了一簇火苗,挨个给人点烟,说:这个你们也没见过吧?打火机,也是东阳造!
吸着洋烟卷,人们脸上洋溢着媚笑,说:二疙瘩见过日本人了?
榆树疙瘩嘴一撇:见过日本人?咱如是皇协军的小队长,就连冠县城里的犬养太君也是想见就见。
拍拍自行车,拍拍盒子炮:就这,这,都是太君发的。
有人问:听说日本人见人就杀,见房就烧,你能不能跟太君说说,不杀咱北村的人,不烧咱北村的房?
榆树疙瘩说:那好办!你们一家做面太阳旗挂门上,他指指自己门上随风摆动的锅饼旗子:看见了吗?就那模样,我爹会做,不会你们跟他学,实在不行找红纸剪个圆圈贴白布上也行,街门上一插,我保你们一家老小平安!
二叔当上了皇协军的小队长,我爷爷打心眼里高兴。一是我们家祖辈八代连个保长村长也没出过,别说城里的官,榆树疙瘩算是给祖坟上争气了;二是有了二叔这个小队长,北村就能免受日本人糟蹋了,可过安生日子了。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庄稼人啥也不盼,就盼过个安生日子!所以,这顿晚饭,爷爷破例让奶奶炒了一个豆腐,拌了一个凉白菜,叫过我爹,爷儿仨喝了两壶瓜干烧。
喝酒的时候,爷爷说:二小,你这也算出息了,好好干,给咱余家争口气!
二叔很庄重很自豪地点点头。
爷爷说:记住,虽说你手里有盒子炮,可不能吓唬庄稼人。咱庄稼人小胆儿,看见刀啊,枪啊吓得了不得,日本人不懂这个,咱得懂!
二叔再点点头。
父亲一向看不惯游手好闲的二叔,喝酒的时候闷着头,不说话。
爷爷看出来了,说:大小儿,你兄弟出息了,你别不高兴。
父亲哼一声,说:外面的人说,跟着日本人做事是汉奸,早晚得倒大霉!
爷爷“啪――”将酒盅蹲在桌上,说:啥旱奸水奸!咱不祸害中国人,就图混碗饭吃,有点这事那事儿,还能给北村的乡亲帮个腔,有啥不好?
父亲嘟哝道:就怕八路不吃这一套,日本人不收拾你,说不定他们收拾!
爷爷说:咱又不跟八路作对,他收拾咱干啥?二小儿你记住,一辈子也不能干昧良心的事,更不能伤咱中国人,就是日本人逼着你跟那些拿枪的中国人干仗,枪口也得往上抬两寸,光放枪不伤人……
二叔张张嘴,点点头说:行。
父亲说:那日本人养着你干啥?
爷爷说:你不懂,日本人跑到咱中国来,两眼一抹黑,连话都听不懂,他还不得找中国人领领路啥的?
父亲不再说话。
榆树疙瘩说:哥,你没见过日本人,过几天日本人来了你就知道了,城边儿那些不听招呼的村庄,遭日本人老鼻子殃了。
爷爷问:日本人真要到咱这里来?
榆树疙瘩说:来,肯定来,城里一汽车一汽车的进日本兵,县大队的人早就跑没影儿了。
爷爷有些担心,指指门口无精打采的锅饼旗子,忧心忡忡地问:你说,挂了这东西管事儿?
榆树疙瘩说:管事儿!
爷爷问:他们真就不祸害咱村了?
榆树疙瘩说:犬养太君亲自给我说的还有错?城东三里庄有几户人家就是因为不挂这个,才遭了罪!再说,还不是有我吗?到时候我给太君说说,最多,咱管他们吃几顿饭,要闹,外村闹去!
爷爷说:这话你不能说,三里五庄的,没外人儿,不能让他们在这片儿作孽。
榆树疙瘩今天高兴,喝得舌头有些大了,话也跟着大了,拍拍胸膛说:到时候……我跟太君说说……让他们不驻扎咱这片……
父亲撇撇嘴:他听你的?
榆树疙瘩想冒火,酒盅桌上一拍:哥,我知道你一辈子都瞧不起我……这回……你等着瞧!
日本人没让榆树疙瘩长脸,三天后的一个下午,日本人的一个小队开进了北村,小队长叫山本木竹,后来北村的乡亲都喊他骟母猪,领路的当然是我二叔榆树疙瘩。
“骟母猪”是个黑胖子,一米六五的样子,五大三粗,很是健壮。
榆树疙瘩将鬼子小队领进北村,指指满街的锅饼旗子,翘起拇指说:北村,都是良民的,拥护皇军,拥护山本队长!
“骟母猪”拍拍榆树疙瘩肩膀,说:你的,功劳大大的!我们就驻扎北村,你的,弄房子给皇军住!
榆树疙瘩傻眼了。皇协军大队长柳二巴子指派他带领山本去北村一带,并没有说日本人去干什么,路上,榆树疙瘩一心想让北村人见识见识日本人的威风,让哥哥见识见识他跟日本人的关系,主动将山本带到北村,没想到日本人看见村里家家挂着锅饼旗子,觉得安全不走了。
他看看爷爷那张黑脸,拉一边说:日本人要在咱这里住几天,也就是新鲜新鲜,过几天我就让他调防!
爷爷没说话。
榆树疙瘩看出爷爷忧心,说:你放心,有我,没事;再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快让人腾几间好房子。
爷爷啐榆树疙瘩一口,说:让他住你屋里?住老爹屋里?
“骟母猪”看出爷爷厌恶,上去推了老人一个趔趄:你的,不欢迎皇军!
榆树疙瘩急忙给山本作揖,解释道:他的,我父亲,对皇军大大欢迎。指指门口的锅饼旗子:这些,都是他做的。
“骟母猪”挤出一丝笑容:你的,儿子的,都是良民。
榆树疙瘩媚笑道:我们,都是良民的。他,族长的,村里人都听他的。
山本点点头,翘起了拇指,对爷爷说:快快的,带路看房子,皇军的住。
榆树疙瘩给爷爷翻译:山本队长说,要你带路看看房子,皇军要住最好的房子。
爷爷没有办法,头里引路,在北村走街串巷;榆树疙瘩、“骟母猪”和两个日本兵扛着枪跟在后头,枪上的刺刀在太阳光下一闪,一闪,吓得女人孩子叫着躲进家里,家家户户闭了街门。
当时,北村几乎全是低矮的土泥墙茅草顶的破房,唯一好一点是我们家的两处院子,一处是我家,一处爷爷住着;两处院子之中,最好的当然是爷爷的老宅,那是祖爷爷在山西做买卖时盖下的,明三暗五一溜堂屋,东西两座厢房,还有一个高高的门楼;堂屋爷爷奶奶住着,东厢房住着榆树疙瘩和我那刚过门的婶子,西厢房住着二姑。这一点爷爷非常清楚。所以他带着日本人从南走到北,从西走到东,故意绕过我们那两处院子。可日本人并不傻,透过一排排低矮的茅草屋顶,他们早看到爷爷那高高的屋脊,拉着爷爷直奔过去。山本说:皇军的,就住这里,里面的人统统赶走!
爷爷的腮帮子黄蜂蛰了一样哆嗦起来。
榆树疙瘩的嘴也抖动着,说:太君,这……这……这是我家的……房子。
“骟母猪”指指爷爷,指指榆树疙瘩,说:你们房子的好。
榆树疙瘩苦笑着点头,点头后又摇头,说:我们,还有媳妇、妹妹都住这里,没地方搬啊!
这时二姑从西厢房跑出来,哐当一下关了街门。
“骟母猪”眼睛一亮,哈哈一笑,说:你们的住两边,皇军的,住那里!
榆树疙瘩看看爷爷黑沉的脸,媚笑道:太君,太君,我们中国,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和家里的女眷住一个院,不合适……
“骟母猪”一瞪眼,后面两个日本兵哗啦一下拉开枪拴,将黑黝黝的枪口和明晃晃的刺刀对准了榆树疙瘩。
爷爷看一眼榆树疙瘩腰间吊挂的盒子炮;榆树疙瘩却不看老爷子,双手拱到”骟母猪”脸前,说:太君,太君,我可是皇协军的小队长,犬养太君的朋友。
“骟母猪”一把拨拉开榆树疙瘩,恼道:你的,不是太君的朋友,对皇军,不忠的。一摆手,一个日本兵过来下了榆树疙瘩的盒子炮。
爷爷朝着榆树疙瘩脸上啐了一口,骂声:孬种!
“骟母猪”明白老爷子是在抗拒自己,脸一黑,骂爷爷:你的,不是皇军的良民,推出去,教训教训的!
日本兵上去给了爷爷一枪托,推着趔趔趄趄的爷爷往外走。
榆树疙瘩急忙拦住,说:我们搬家,我们给太君搬家……
十几个日本人住进了爷爷明三暗五的正房里;爷爷和奶奶搬进了二姑的西厢房。
榆树疙瘩这才知道这队日本兵不走了,他们是来北村修桥护桥的。
一个月前,村南面月亮河上那座连接济邯公路的桥被十支队的人炸断了,砖头瓦块也被乡亲们拣走了。西面住着刘伯承的129,北面有贺龙的120,南面有范筑先的六区十支队,济邯公路一断,济南的兵力、物资过不来,驻扎在冠县县城的犬养大队就成了笼子里的困兽,随时都有灭顶之灾,他们需要马上修好北村这座桥,看护住这活命道上的咽喉。
日本鬼子修桥需要大批的砖石木料,他们在附近几个村子挨门挨户搜罗,门板、寿材、梁檩、树木,凡是能弄到的木料全弄了来;可弄砖石遇到了困难,老百姓的房屋多是泥墙茅顶,没有几块砖头,几家富裕人家的房子就成了他们的目标。北村只有爷爷和我家是青砖砌墙的房子,爷爷的房子日本人住着,我家那四间瓦房就在劫难逃了。在日本人刀枪的威逼下,父亲流着泪将家搬到了祠堂里的磨坊里,眼看着祖上留下的老屋轰然倒塌,砖石木料被运走,留下满院狼藉。爷爷的房子保住了,可他和奶奶的两副存放了二十几年的寿材被拖了出来。日本人是在爷爷院子里将两副六面独板的棺材劈开的,我爷爷和奶奶就在西厢房屋檐下看着。姑姑知道这两副寿材是老人的钟爱,每当为俗事烦恼,或者身子不爽,老人家就要在里面躺上一躺,躺一会出来身上就轻松了许多,精神好了许多。老人说那里是令人向往的温柔之乡,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