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犭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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犭昔-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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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更寮还是村中的细佬哥【广东方言,小孩子】来聚会并且听讲古仔【广东方言,讲故事】的地方。此刻,已经来了三个细佬哥。
  七岁的细佬大名叫黄雅朱,他长着一颗红鼻头,别人叫他朱砂鼻。他的老豆【广东方言,父亲】黄风竹专门赶猪公,到四邻八乡给猪乸打种,人称黄猪哥。
  六岁的细佬叫麦芽糖,鼻涕长流不断,还喜欢舔吃那粘稠像麦芽糖般的液体。他的大名叫黄雅麦。他的老豆是村里的打铁佬黄风垂,人家叫他黄铁锤。
  四岁的水鸭仔,出自细仔家庭。他的老豆上山打猎,早死啦。现在和阿妈江水秀相依为命熬日子。
  黄铜锣和三个细佬哥坐在竹床上,摆开了龙门阵。刚刚打完一更锣,黄铜锣没有放下荔枝木锣槌,他拿在手中,边讲古仔边挥舞着,既有声又有色。讲到动情处,他唱出一段花笺词:
  “双鱼绕池戏水欢,孖燕穿杨剪柳忙。
  好傻一个梁山伯,好笨一只呆头鹅。
  同窗共读三年长,不识英台女儿身。”
  唱到此处,黄铜锣突然打住啦,发起呆来啦。
  更寮内并没有安静下来。麦芽糖一边挖鼻屎一边问:“庙祝公,你是说梁山伯和祝英台同屋住了三年啦,还不知道她是女仔吗?”
  “ 那怎么才能知道祝英台是女仔呀?”水鸭仔也怯生生的问。
  “傻佬啦,”朱砂鼻一副正经大人的模样,“你吃过你阿妈的奶吗?那不就是女人啰。”三个细佬哥热烈地讨论着这个话题。
  

最后一只华南虎 第一章(4)
7.
  黄铜锣恍恍惚惚。他最近神情低落,形影消瘦。在防风马灯的照耀下,他穿着一条唐装土布裤。这种裤的裤头连着一条宽长布带, 围着腰间一缠一掖,就能把腰腹部杀得结结实实。要脱掉裤子,手一拉掖进去的裤头带,马上宽衣解带,十分方便。广东的早春仍有微寒,黄铜锣身披一件夹布衫,敞开扣子,露出两排嶙嶙肋骨。
  他是在为伊人消瘦啊。可怜的情人相好,在过去的几个月以来,给了他多少欢愉快活,做人总算没有白活啦。可怜的情人相好,连元宵灯会都没等到,就这么短命去啦。事情发生的那几天,他真想一起去啦,阴间做鬼也风流呢。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浓浓的悲情已化为淡淡的哀思。但毕竟,人去啦,藕断丝连情仍在啊。一段花笺词又勾起了心事。
  刚过了正月头七,她就犯了出水痘症。出水痘的大人和细佬仔不一样。细佬仔出水痘,一般能自己病好。大人出水痘可是性命交关啊。黄铜锣听说啦,她的病势来得凶猛。那天,族长黄风墨领着她男人,到伯公庙求签。上供烧香之后,还是黄铜锣摇的签筒。他自己也同时默念菩萨保佑啦。
  她的男人手指颤颤地抽出一枝竹签:
  “春来三月桃花开,桃花开后桃花败。”
  族长黄风墨解签:“没事啦,是上上签啦。熬过三月份,病就自然会好啦。放心好啦。”
  黄铜锣疑惑。桃花败?是什么意思?这是吉签还是凶签?果不其然,求签的第二天,人就死啦。
  黄铜锣想着心事,暗地里皱起了眉头犯起嘀咕,莫非族规天条真的这么灵验?他有点怕怕啦。
  8.
  从伯公庙外,又隐隐约约传来刺耳的叫骂声:“骑马过海【广东四邑(台山、开平、恩平、新会四县)的方言国骂,他妈的。】!你再不住声,小心老子的劏猪刀!”
  “黄猪公,你够胆就放马过来!我一刀把你的猪鞭连春袋整副下水全阉啦!”
  黄铜锣收回心绪,问朱砂鼻:“你阿爸阿妈怎么啦?吵架吵了一天啦。”
  “我阿爸阿妈你怪我啦,我怪你啦,说猪栏门没关好啦,丢失两只猪仔啦。”朱砂鼻回答。“庙祝公,不理他们啦。继续讲古仔吧。”
  “不唱花笺词啦。讲个封神榜的古仔吧。”麦芽糖央求道。
  这些龙门阵里的古仔,细佬们已经听惯听熟啦。但他们仍然愿意缠着大人讲,讲古仔讲到动情处,大人细佬一起鼓噪唱和,舞之蹈之,俨然一场欢闹剧。
  9.
  黄铜锣咳了几声清清嗓子,背靠墙坐在竹床上,开讲啦:
  这回说到周武王姬发和太公姜子牙,君臣率领十万义军,替天行道###暴君商纣王。大军浩浩荡荡杀向京师朝歌。前面虎牢关挡路,雄关万丈。这虎牢关总兵赵公明元帅乃当世英雄,万夫莫敌。他使一把青龙大关刀,横扫过来,杀人就像割禾草一样,一扫一大片。更厉害的是,他的坐骑是一只吊睛白额 的大老虎,无缰无鞍。赵公明元帅催虎陷阵,如入无人之境。周兵杀到,赵公明元帅引兵出关迎战。两军阵前对圆。只可惜呀,赵元帅身旁多了一个监军国师 申公豹。这是一个大奸臣妖孽,他和狐狸精妲己 狼狈为奸,迷惑纣王,把持朝政。临出京师,妲己交代申公豹:“赵公明怀有异心,不能让他因功拥兵坐大,要想方设法剪除他。”
  姜子牙拍马出阵,仙拂直指赵公明,朗声道:“当今昏君坐朝,奸臣当道,人神共怒。赵元帅英雄盖世,请速献关来降,共诛无道!”
  赵公明元帅虎须箕张,大怒:“要想我献关投降,先赢了我手中宝刀再说!”立即传令击鼓进军。
  “不可,不可啦。”申公豹阴声细气扬手制止。“姜子牙用兵狡诈,恐有埋伏。请赵元帅收兵回关。”
  赵公明麾下十万雄兵,气势如虹。气可鼓,不可泄也!“杀!杀啊!”十万条喉咙杀声震天,十万把钢刀齐刷刷举起,寒光遮天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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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只华南虎 第一章(5)
讲到这里,黄铜锣手中的荔枝木锣槌当作砍刀,空中划了一个弧形,就望水鸭仔的脖颈劈将下来。
  水鸭仔的脖子一缩,躲过了这一刀。他早就憋了一泡尿啦,这一下差点尿湿了裤裆。“庙祝公,我要去屙尿啦。”细佬仔说着,就要爬下竹床。
  “快去,快去啦!”朱砂鼻和麦芽糖都动手推他,“莫打搅讲古仔啦。”
  伯公庙外,高大的榕树挡去了月色星辉,只有缕缕微光透过树叶间的空隙掉落在地面上。靠庙墙处有两丛海瘢瞧绞贝笕讼咐忻蔷徒奖愕奶斓毓蕖K甲辛闷鹂愎苋瞿颍敫峡旎厝ィ侣┑艟实墓抛心谌荨W蹋蹋蚣湎蚝{竹丛。爱玩调皮的水鸭仔故意来回摆动,做扇面扫射。
  咦,水鸭仔看见有两朵灯盏大的光,绿幽幽的,比夏天的萤火虫大一些,但又没有家里的灯盏那么亮。这两朵灯盏光正在向他慢慢地移过来,无声无息。水鸭仔觉得又新奇又好玩,要伸手过去摸摸究竟。
  伯公庙里讲古仔正热烈。“赵公明军士气旺盛,周军阵脚浮动,人人面露怯色。赵公明元帅手抓老虎头皮,大关刀一拍老虎屁股,就要冲锋陷阵。
  申公豹见此情形,一把夺过击鼓的鼓槌,敲响了鸣金收兵的锣声。”
  黄铜锣作状要打锣,不可。急促的锣声是山村示警的讯号。他扔掉锣槌,口中作声,当,当,当。细佬们也跟着当,当,当。大人细佬一齐在竹床上,在地上,蹦跳起来,好一阵欢腾,好一阵热闹。
  伯公庙内的哄闹声传了出来,移动的灯盏光不动啦。水鸭仔揉了揉眼睛,这下看清楚啦。好大的一只山猫,比野猫大好多好多呢,比猪公还大,好似牛牯仔一样大呢。大山猫转过头,摆了摆尾巴,无声无息地走啦。
  “庙祝公,快来呀,一只大山猫,大山猫!朱砂鼻,麦芽糖,快来看呀!”
  伯公庙里的人冲了出来,顺着水鸭仔手指的方向,朝茫茫的黑夜张望。什么也看不见。
  “你有没有睇错啊?牛眼睇人大,鹅眼睇人细啦。黄牛牯个仔,把野猫睇成大山猫了吧?”麦芽糖说。
  “莫乱讲!”黄铜锣喝细佬们住声。“哪里会有什么山猫。你阿爸去打猎喂了老虎,连骨头都没得剩啦。你是发梦当真,梦见山猫啦。”
  “真的。我真的看见啦。头有戽斗那么大啦,尾巴有锄头柄那么长啦。”水鸭仔抗辩说。
  “傻佬啦。我想你一定是看见我家的猪公啦。我要赶快回家,看看猪栏门关好了没有。”朱砂鼻着急地说。
  谁也没有把水鸭仔的话当真。“回去,回家去啦。快二更天啦。明晚再来讲古仔,还讲封神榜。”黄铜锣赶细佬们回家。
  目送几个细佬哥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黄铜锣站在伯公庙前的三岔路向北望。与婆髻山相连的是南岭十万大山,苍山如海。最近几天,奇迹异象在这一带山区发生。四邻八乡的各条山村,都冒起了冲天的火光,夜空中飞扬的火星,隔好几里外都能看见。在三岔路口,黄铜锣听过往的外乡人说,政府正在带领大家建土高炉炼铁。这是耕田佬从来没有听说过,也没有做过的事情。黄铜锣根本搞不明白。
  10.
  回到更寮,人走空啦,黄铜锣又被重重心事包围住啦。打更人是要守夜的,这更寮就是他睡觉的地方。每个时辰,他一准会醒来敲更,从来没有错断过。黄铜锣是个称职的更夫。过了不多时,更香又燃尽啦。更漏的浮标上升到亥时,二更天啦。黄铜锣拿起锣槌,奋力打响铜锣。 当,当。两下锣声又响切旷野山村。冥冥中注定,这是黄铜锣生命中最后的锣声。
  二更刚到,三更仍远。耿耿星河初长夜。归期何时?归宿何处?
  黄铜锣在竹床上盘腿就坐,貌似老僧入定,实则心猿意马。
  砰!伯公庙的墙外传来一声柴门关合的声音。这正是黄铜锣期待的声响。他马上溜下竹床,轻手轻脚地走到庙门口,探出头去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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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只华南虎 第一章(6)
沿伯公庙的西墙,顺着大屋瓦顶的斜势,建有一间小泥砖屋。当地人称这种依附大屋而建的小屋为“探洒”。这是竹浪村猎户黄山狗的栖身之所。柴门开掩,黄山狗扬长而去。乡里民风纯朴,尚无关门闭户的习惯。猎户家无隔夜之粮,肚子的饱饥全在走兽的脚下和飞禽的翅膀上,也用不着看紧门户。
  黄山狗在前面走,急冲冲。黄铜锣在后面跟,轻悄悄。黑夜里,犹如在演一出皮影戏。黄山狗肩上扛着从不离身的火铳,猎枪有六尺长,加长的枪管,可以增加射程。此刻,枪管上吊着一个生铁锅,锅内是香喷喷热腾腾的炖肉,飘出来的香味,连远远跟在后面的黄铜锣都能闻得到。夜色为幕星作灯,一前一后的两个人影,无声无息地在滑行。
  11.
  婆髻山下的一间泥砖屋。猎户黄牛牯死后,这里就住着寡妇江水秀和她个仔水鸭仔。水秀原是县城豆荚江边的凉粉妹,父母双亡后,流落到这山里的竹浪村。
  唉,乡下人说,猎人是猛人,猎户是绝户。这话似乎没有错。追溯到老猎人那一代,他也是没有姓名的细仔出身。老猎人的阿爸收养了他,教会了他打猎,把长筒火铳传给了他,就死啦。某一天,老猎人到县城豆荚江镇卖兽皮山货,把街上讨饭的一对孤儿带回了竹浪村,他们就是当时仅十二岁的黄牛牯和四岁的黄山狗。于是,黄牛牯成了下一代火铳猎枪的传人。临终前,老猎人交代,我们猎户不能绝户,要有自己的亲生子孙,要让子孙耕田吃谷米,要让子孙知书识墨。老猎人揸着黄牛牯的手死不闭眼,他要黄牛牯答应,卖山货存钱,买两亩薄田,让弟弟黄山狗弃猎归农,盖一间没有屋脊的细仔屋,娶妻成家生仔传后代。黄牛牯答应啦,记住啦。又过来不久,黄牛牯和黄山狗两兄弟进城卖兽皮山货,在豆荚江边看见了插草标卖身葬父的水秀。黄牛牯卖掉兽皮山货,了却了水秀的心愿。三人一起回到了婆髻山下的小泥砖屋。黄牛牯认为,他为弟弟捡回来一个媳妇仔啦。
  12.
  这个小泥砖屋也总算让孤儿寡妇的水秀和水鸭仔有片瓦遮头,但这个家是一个家徒四壁的家。靠墙的一个屋角,夯土地上打了四根木桩,搭架起一个竹木床,床上堆了全家人用的旧衣服被单。近门的地方是一口大水缸,葫芦瓢水壳在上面漂。紧挨着水缸,是泥砖垒的土灶,上边砌了一口三尺口径的生铁锅,就是最值钱的家什啦。煮饭用的禾草木柴就靠墙堆着,就这么一个家。
  水秀在等个仔回来睡觉。南方山村二月夜,寒气仍侵衣。水秀给大锅舀满水,然后开始生火。她拿过一根吹火竹筒,鼓着腮帮吹了一阵,火旺啦,屋里充满舒服的暖意。个仔还没回来,水秀拖过一把竹凳子,坐在火灶旁,望着跳动的火苗,哼起了小曲,那是她过去卖凉粉是常唱的《卖鸡调》:
  “云也过,
  月也过,
  日子怎么过?
  爷怎活,
  爹怎活,
  我就怎样活。
  白米清泉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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