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使我想起日本神社的巫女,白衣如雪色,一条大红的裙子拦腰系在衣衫外面,非常鲜洁的颜色,脸上只是正经与安详,而因是年轻女子的缘故,虽然素面,亦似闻得见脂粉的清香。而日本的男人则是神。印度有支舞,是一女子在神前焚香拜罢起舞,舞到中间,那尊金身的神像亦下座来,与之偶舞,男性的神舞如此强烈,以致女子竟死。但是我与一枝还比这个更好。
我与一枝竟是两人都没有远虑,且连爱情都尚未有,如中国民间旧式结婚,洞房花烛单是喜气而不激动。旧式的新郎新娘只是初相见。我与一枝相识尚得几天,连彼此的人都尚未打听清楚。
二
我是阳历七月底搬到一枝家。至八月中旬,去北海道各地炭矿及造纸厂演说,池田同行。在苫小牧初识宫崎辉,他请我游洞爷湖。
到洞爷湖已傍晚,我就进了旅馆,并不急於想要眺望,虽然湖水之声即在窗外。帝王垂旒我末见过,我只见过新娘垂旒,她眉目端然,不但非礼勿视,连好东西亦不随便看,因为风景虽好,可是她的人还比风景贵气。那窗外湖水之声分明知道我已来了,但是我还比湖山难觌面。翌朝跟宫崎及池田到湖边走走,我亦不出主意要泛舟。湖心有小山红树团团圆净,我没有上去。
在洞爷湖时,池田写家信,我写了一张明信片与一枝,写得极简单公开,等於只是报告了程期。我与一枝相识,至此亦还不过半个月。
翌日到登别温泉。日本的风景太像风景,我是凡到一处即刻会有想要住下来之意的,但亦不想住在风景区,风景区与工业区一样的太专门化,可是地狱我还是第一次到。日本人把出温泉的山谷叫做地狱,登别地狱在山谷中,那里一派白雾弥漫,遍地布满硫磺,寸草不生,随处皆是孔穴,硫磺水昼夜汨汨沸涌,一举步都要当心。游人约二三十,行走时又警戒又嘻笑,真好比是一群菩萨。记得马一浮与人书云:“生此乱世,如人行荆棘断垣中,各有自身庄严。”何况我在日本还有闾阎人家之好。
这次到北海道去了半个月,回来却见一枝病卧在床,半边腮肿了起来,这种病大概是小孩患的多,我乡下叫做生朵腮。我寄给她的一张明信片,她怀在胸口贴肉小衣里,算着日子等我回来。我出外也心里念着她,竟写信给她,她以为这是不可能的。
这回病起後,她觉得做着家务事情都有一番新意。日本人家白天很静,男人上工去了,孩子上学去了。一枝在厨下我也跟到厨下,写写文章又寻去到她身跟前。早饭後好洗碗盏,一枝梳妆,我在旁边看她。问起昨天买的脂粉,她笑道:“昨天下午,我就试擦了,无人自己对镜一生悬命的学习,为要使你欢喜,说出来都难为情。”我说,我要与你结婚,一枝却道:“不可,我是人妻,只要像现在这样子就好。”我的问是自己亦知道不够诚意,而她的答亦是,怎麽可以这样不作打算!她梳梳头又笑:“你说我生得好看,从此对镜自己端详,果然还好看似的。”
以前慧文的嫂嫂说阿哥於女人是“好歹不论,只怕没份”,她这话大约也是笑我。我是陋巷陋室亦可以安住下来,常时看见女人,亦不论是怎样平凡的,我都可以设想她是我的妻。所以我心里当一枝已是我的妻倒是真的。一枝每去买小菜回来,总带一串葡萄回来与我,是用的她自己的钱,这份私情就值千金,况又两人这样天天在一起,还不是夫妻是什麽。即如此刻我看她梳妆,只觉虽是人世的大懮患,到了她这里亦像小小的口红,粉盒,梳子,夹发针,无一不好。
三
一枝家里种的葡萄比市上的迟,往年都是分赠亲友邻舍,虽然统统摘了也只得二三篮。还有是柿子。今年这些草木之实都变为一枝待我的心意。但我在一枝家住了两年,前庭不过到了一二回。日本人家有讲究的,前庭不种花,惟是水木清华,对着它,使人要正襟危坐,而又洒然,可不是叫你下去踏看的。一枝家的前庭没有这样讲究,我记得柿树就也种在那里,而且结实不大。江村中山优家,连他院子里种的玉蜀黍都不如人家的,是因为贫,但亦是中山优的气概。一枝的比不上人家处亦如此使我思省,她的人看似容易被伤害,最是她与我的事危险泼辣,她这样幼稚,但是好像李白诗里的:“卫青不败有天幸”。
因为提到柿子,一枝说起败战之後没有糖,家家的柿子削下的皮,邻舍都来讨去熬糖。彼时她家在女塾相近的一宅洋房里亦种有柿子,那宅洋房我一次与一枝在就近散步时她指给我看过。这样的房子一枝的父亲遗下有五宅,败战後阿婆把来三文两束卖掉了四宅,还把一枝的和服多卖给了乡下人,换了食粮了。说起种种,一枝可是没有一点追惜。她对於阿婆,对於乱离的时势,都只是一个婉顺听话,过的日子简直没有远图似的,如“长安少年无远图”这里的气概是自有大信,几乎要飞扬跋扈了,所以她与我的事亦才能有这样好的糊涂。
我爱在一旁看一枝开衣箱,她尚留得几袭品级很高的和服,是她为女儿时父亲做给她的,至今如新。和服是可以在衣箱里一世,而取出来穿时仍是新的,而一枝的人便也有些像这样。我开口向一枝要东西只有过一次,是向她要包袱,而她就给了我,上绣着金线凤凰,是她做新娘时用的,其後我写《今生今世》,就用它来包文章稿子。
我又爱看一枝穿和服。一枝平时穿西装衫裙,有事则穿和服。和服美在外面,艳在里面,穿的时候与脱的时候特别有女体的清香。那衬在里边的是桃红,我叫不出名字,外穿金绣银织襦袢,广袖大带,一层一层都是女心的喜悦。但一枝对於现代东西都有一种谦虚,她穿西装衫裙也好看。而有几次她是为舞给我看,特地穿起和服。
一枝舞得生涩,但是生涩亦好,因为这里更有她的人。我看过能乐与歌舞伎,但另外还有一种舞,如序之舞与中之舞,是穿古式的衫裙,像剑道的人穿的,素面执扇而舞,动作简静大方,连不觉得是舞姿,而只是她的人端然。一枝的舞便像是这样,在舞与日常动作之间。
转瞬十月二十四,一枝生日,我与她去看歌舞伎。这一天她亦特为穿和服。与她在一道,使我对於东京都这个现代大都市只是有好意。一枝在女塾读书时,父亲还在,歌舞伎她常去看的,尔来十余年,今日才又与我同道出来,使人对於岁月也只有是好意。
一枝去银座购物或去何处访亲友,一年中也不过一二次,平时在家只管家务,买菜购物也只在近地。原要有这样的简静,才现代都市亦可以是悠悠人世。我不与一枝虚华,买给她的只是些家常的衣着与用物,及陪她去配眼镜。有时我还去小菜场看一枝买东西,小菜场一天里於午炊晚炊前有两阵忙头势,一枝杂在人丛中立於鱼肆菜摊前,总不追越奔竞,等着见店伙的人手稍空,才上前购买,像才被父母与先生教出来的小女孩的规矩。我不禁想起曾国藩题在扬州十二圩的对联:
金焦两点劫後山容申旧好
万家食货舟中水调似承平
我是从一枝,才晓得小菜场与百货商店有着万民的生活情意的可珍重,而且想到了承平。
两人经过百货商店,站着看一会儿。一枝并不想要什麽,她说单是观看已好。她说:“有几次我买了小菜,想着回去炊夜饭时光尚早,顺便进去几家商店涉览,阿婆问我耽搁怎久,听我说了,不信道:「你又不想买,也有个可看的?」”又说起她在女塾读书与同学去买东西,她一买就买一件最贵的,付出五块钱,同学惊异道:“看不出一枝,平常不见她用钱,却这样大派!”
可是一次阿婆叫一枝出去买小菜时带便买一只盘子,她却买回来了两只,到我房里来一转,笑道:“盘子买坏了。”我去到起坐间,阿婆果告诉我说一枝只晓得价钱便宜,不会买东西。一枝在厨下炊饭烧茶,好像小女孩做错了事情,听见大人在说她,她亦不分辩,她亦不介意。我要了那一对盘子来看,是青花彩釉,有庶民的平常无奇,倒是觉得好。阿婆於翌日自去贴钱换得了一只盘子,形制缺一只角,但是我不喜那种风格化了的雅致。
我在房里写文章,猛不防一枝进来,跳到我背後一蹲身,说道:“好去吃饭了。”我才回顾,她却早已坐在几侧灯前,眼睛里都是笑。她忽然感触道:“但我不是轻浮的呀。”见我信她,才又欢喜。我立起身来抱她一抱,她叫一声:“我的好人,”端详着我脸上:“你是世界上最最好的!”又道:“你若叫我死,我就死。真的,你说一声,我此刻就死。”
我去清水市,一枝来房里帮我整好行装,我立起来在房间中央,执着她的双手。她微微仰起头看着我的脸,她的人即刻像一株草的枯萎了下去,说道:“你走後我冷清。”我安慰她:“三两天就回来的。”二人就是这样的单纯的思慕。
随着日子多了,我也越来越心实,二人商量结婚的事,但是一枝得先离婚,这个我不能代她出主意。我只想起五四运动时代的解除婚约与离婚,日本人该如何也来一次像这样的新事,一次在明治神宫外苑,我与一枝看红叶,我就把中国五四时代青年对家庭尊长的态度说给了一枝听。可是又无因无由的觉得了五四时代的清洁只是中国的,日本若有像这样的新事,亦毕竟异致。
是年冬我又去北海道演讲,池田同行。行前两天我与一枝小有意气口角。新近一枝仿佛在想什麽主意,对我不好明言,她大约是在想要与我断绝。看她这样不乐,第一次使我感觉她是大人。北海道纷纷扬扬的下着大雪,我在火车上无时不想着近来与一枝的事,想着就正襟危坐,因为浓愁,反为寂然如水。
但是一枝得知我的归期,又在车站接我。火车到上野,还要转车才到得一枝家附近的车站,一枝在那里已经等了二小时了。她穿和服,披着大围巾,好像霞帔,立在月台上。日本的少妇在车站或街头等人,那种安详,使人想到尾生之信。还有日本少妇乘电车,不竞座位,只安详地立在扉侧,低头向壁,连风景亦不看,好像新娘垂旒的端然。一枝也不过是这样一个寻常妇人。她在车站月台上接着我,下午酿雪的阴天,两人只是觉得亲,却不是恋爱,乃至不落夫妇,不涉成败。一枝但说信收到了,我亦但说些途程,告诉她池田已回清水市去了。
自此一枝不再有三心两意。而且自此一枝变得像大人,她不再对我作太多的抱歉,而且有些地方不听我的话。
转瞬过年,她把天井门窗都掸了尘,备办年货,糍红豆鱼鲜蔬菜买足,安排敬神祭祖,与新年里的待人客。做人的事便都像这样,有多少懮喜在里头,但是真实不虚。
元旦开笔,我磨墨执笔,铺好宣纸,写了一张条幅,要一枝也写一张,即把前日她做的一首和歌的意思改成汉诗,她照着写道:
情比他人苦,意比他人真。
四
日本人过年不及中国人过年繁华,先没有散入千门万户的爆竹。日本过年也有亲友的热闹。西洋人圣诞节与新年连在一起,送礼物必是刻意苦虑择定的纪念品,我总觉不如中国人的送盒担,单是鸡鱼时鲜之物。日本人亲友间送礼,意思也与中国的相仿,只是简约些。日本人家的门松非常好,有一种清冷冷的喜气。街头与电车中妇女只见是和服翩跹,也真有开岁游春的感觉。日本妇人系当胸与背後的带,使她的人变为像纸剪帛紮的。脚下白足袋草履,所谓草履,有一种却不是草编的,底总有二寸厚,足登在上面,人就像被托在盘子里,好比是人形了。日本人的新年只觉天下无事,他们元旦去参拜神社曰初诣,好比从祖先以来到得今天,出去外面打江山还在初初起头。
随後来了春天。六朝人诗:“春从何处来,拂水复惊梅。”古人定立春是春天初来到的日子,草还是黄的,却不知如何竟有了青意了。水色更难辨,可是水面风来,已是不同,这仿佛《红楼梦》里贾宝玉问林黛玉的话:“是几时接了梁鸿案?”也仿佛是我与一枝的事,是几时起的爱意?如此分明而难辨。
三月三女儿节,日本家家供人形,一枝先一晚已把来摆设好了,翌朝我才细细的看。是一个龛,形制像朝廷,中有许多小小的塑像,天皇与皇後南面坐,前列分左右文武百官,下来稼穑工贾,男女伎乐,背景是高天原,一抹旭日如樱花之色。这本来是天下世界的壮观,却都成了小女子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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