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总是对亲生女,少不得做一床丝棉被与几件缎子旗袍陪嫁,她也逐年逐月准备得了。此番她来温州也是她自己积攒下来的路费。她的这点点薪水,竟是可以安排得一个人世。她对於现世是这样的肯定,我们虽然分居两地,亦两人的心意都不会变,但她总要一年一度见面,路费该使该用,她即亦不惜。不过如今我教书有薪水,可以给她了。
说话之间,已快要走到白溪镇,只见路边湾汊里多蛎黄,原来此地人引海水筑坝养蛎黄,好比田里种慈姑。路边人家又都在晒海苔,像宁波人做苔条饼用的,他们真成了耕海。我与秀美停下来看了一回又走。两人仍继续刚才的说话,我道:“等誾誾出嫁了,我与你的婚姻也公开,将来时势稍为定定,我们还要办喜酒,我在外头做事,何时都带你一道,夫妻白首偕老。”秀美却道:“你的世面在外头,自有张小姐与小周小姐,我宁可在杭州住,念念佛,终老此生,你到时候来看看我,彼此敬重,我就知足了。”我道:“我最不喜念佛老太婆,你怎想得出来!我们正入中年,三月桃花李花开过了,我们是像初夏的荷花。你一定要和我结婚,你依顺我,答应一声我听听。”秀美却不答应。我生气管自走路,不与她交口,她亦照样安静。每逢这种场合,总是她比我更是大人。
我这完全是无理可笑。难道秀美与我这样还不算数,却一定要行婚礼。我今是什麽处境,靠不住还没有养老婆的能力,且我不见得是个但求成家立业的安分人,将来的日子亦尽可到了那时再说,此刻秀美便一一答应,我又待怎样呢?我这生气也是多的,无端端自己要招来不开心。秀美的倒是潇洒之言,人世无成无毁,无了无不了,我但做得仁至义尽,此外纷纷说什悲和喜,皆不如还给天地。苏轼南贬,朝云相随,殁於惠州,苏轼撰的墓志铭,惟云朝云几岁来我家,待我有礼,跟我南贬,罹瘴疾革,诵《金刚经》四句偈而逝,今为葬於寺侧,愿佛护佑,一篇文章仅百余字,不涉儿女燕私悼亡之情,後来我在雁荡山时读到了,几次眼泪要流下来。秀美亦有点像这样。她与我好比结婚才是三朝,我乡下做三朝,这一天就已经是岁月无尽,所以她说单是这样她也知足了。
但我的生气也多半是假装,见秀美安静不睬,只得自己收蓬,随拿别的话来说开了。两人走得热气蒸腾,中午到白溪,再走七里,山回路转,忽抬头已看见了淮中校舍。此地是雁荡山入口,那校舍倒也是洋房,缘窗粉墙,就在山岩下路旁边。此时大约正值下课,有几个学生爬在石垣上,望见我们,当是行路之人,正待说出村童的顽皮话来,却见走在前头的行李已一直挑进校门,校长出来迎接,我一面仍留心那几个学生,他们已一哄爬下石垣去了,这样妍暖的天气,且是我与秀美,他们纵或对了我们说顽皮话,我们亦只有相视而笑,我还要帮他们也来戏侮秀美的。
校长仇约三,是吴天五的亲家翁,仇家在大荆有名望。他师事马一浮,而近於黄老,现年五十八岁,像《三国演义》里写的诸葛孔明,身长八尺,面如冠玉,五绺长须,无一茎白。淮中是私立,又在山中,设备差,学生少,教员也乡里气,倒是合我的脾胃。那仇校长办学,不甚依照教育厅的规定,凡事自出心裁,简静於色,所以待我这个外行教务主任格外好。他还想留秀美当女生指导员,秀美辞谢了。
我去上课,秀美只在房里,把她的一块大围巾拆了,给我打一件毛线背心。从“五四运动”到国民革命军北伐那时候,女学生与少妇作兴披毛线织的大围巾,说起来真是岁月如流,我要秀美保存作为纪念。她却不听。她一针一针的编织,心里是欢喜的,虽然岁月如流,她总现有着亲人。
仇校长与我率同全校员生修浚校门前的溪滩,秀美亦杂在女生队里扛抬石头,在水边栽杨柳。淮中的女生都是乡下姑娘,与秀美煞是投机,她们有心有想的要跟师母学养蚕。我与秀美也到过大荆仇校长家里,也去游了灵岩寺与玉女峰。雁荡山倚天照海,鸡犬人家,谢灵运李白苏轼皆未到过。村人亦很少说起何处最是胜地,惟向我们夸称这里的茶叶好。大荆还有香鱼,白溪街上小饭店里卖的蛎黄,银丝鱼。银鱼丝如手指粗细,亮白透明,入口即化,与香鱼都是溪水入海处才有的,雁荡山的米多是红米,色如珊瑚,煮饭坚致甘香。红心番薯亦比别处的好,整个蒸熟晒乾,一只只像柿饼。但学校邻近的村落总是地瘠民贫。我与秀美却也不专为去找名产吃喝,宁像本地人一样。惟仇校长送来一斤香鱼,是晒乾的,秀美看见好,又托人到大荆搜购了一斤,预备带去杭州。此外是女学生送的茶叶与番薯饼。
到了二月中旬,秀美又要回临安蚕种场。她道:“此番我来看过,可以放心了。”我的月薪是四百斤谷子,时价二十万元,我预支六百斤,卖了给她做路费,另外十万元给她买阿胶补将身体,她要我留着自己用,我塞在她的箱子里,她到杭州开箱子才看见,来信道:“你待我这样真心,我眼泪都要流下来。我当即到胡庆余堂买了阿胶。我从小等於生长在杭州,今天到胡庆余堂去的街上,想着你是我的亲丈夫,我竟是杭州的好女子。”
秀美去後,我每天除了教书,仍继续写《山河岁月》。雁荡山杏花开过,时节已又是清明,我给秀美的信里写了一首诗:
春风幽怨织女勤,机中文章可照影。
岁序有信但能静,桃李又见覆露井。
好是桃李开路边,从来歌舞向人前。
大荆饷耕满田畈,永嘉击鼓试龙船。
村人姓名迄未识,远客相安即相悦。
松花艾饼分及我,道是少妇归宁日。
即此有礼闾里光,世乱美意仍潇湘。
与君天涯亦同室,清如双燕在画梁。
信里不免又说了些戏谑的话。秀美回信道:“我总总依你。此刻在灯下写信,想着你,身上都热热的异样起来。”她这样一个本色人,偏是非常艳,好像游仙窟里的。
雁荡山是水成岩,太古劫初成时,海水退落,至今岩崖百丈,上有贝螺之迹。我在那里一年,不见有外来游客,第一是这点好。这样的大山,石多土少,林木也稀,人烟也稀,惟翠崖深邃回复,偶见虎迹,却不像外国电影里深山大泽的都是自然界的生存竞争,虫鱼鸟兽相吞噬。此山使人不生恐怖,永绝三途恶趣,远离原始生命的无明。淮中大门外右转入山半里,即有两崖如峡,上碍云日。再过去二三里,岩壁上有天龙婉蜒之迹,长数十丈。我每到这里,总要想起太古,不是太古有道,更不是洪荒草昧,却是像昔人咏弹琴的诗里“古音听愈淡”,而又皆是现前的憬然。
瀑布总说大龙湫,一次我也独自去过,看它从空中如银河倾泻,飞洒远扬,水气逼人面,下坠浅潭,如晴天落白雨,庭除里一片汪洋,珠声晶泡浮走。此地太阳逼照,观瀑亭无人到,惟桂花一株已开。旁有山寺,僧出未归,寺前一块地上种着番薯,人家在山下溪涧边。我是见了山下人家,山腰的樵夫与种作,即心里生出欢喜,它不像外国电影里的只觉是垦荒,却像石涛画里的充满野气,而温润如玉。
我只不喜雁荡山的山势太逼,处处峰回路转,望远望不到一里,而我则系情山外中原。我每信步在学校就近走走,总要上到半山腰,才望得见七里路外的白溪街上,海水一角在阳光里,好像金盆盛水,可以盥面洗手。雁荡山的绝岭是北冈尖,我只与学生远足去过,清早排队走起,晌午时分才到得。山路有几处峻极难行,但也小心些就是了。我不喜日本的登山队,他们是学西洋人,常会遭难遇险。李白诗《蜀道难》的雄大,倒是我们上北冈尖有些相像。有言平步登天,中国人是登天亦如平步。人在北冈尖上望得见温州城,东边是白日照海上,云气在身边飞过,恰如秦始皇封禅泰山梁父而望远海,却又连平时系情中原的情亦不可以有。
三
我是因为爱玲,所以对现代都市相思。我有大愿未了,不可以老,不可以披发入山。我写《山河岁月》所为何来?有诗言志:
日日青山厌相望,却爱人家在道旁。
既然木石来相戏,何妨伊尹生空桑。
天涯荡子何游止,暂出村端三五里。
路上樵贩相问答,新币初行兵过市。
独行山石世不惊,相思金乌玉兔清。
岂欲叩马谏周发,自捣玄霜为云英。
其实我并不觉得爱玲与我诀绝了有何两样,而且我亦并不一定要想再见她,我与她如花开水流两无情,我这相思只是志气不坠。
对小周我亦一样。人生聚散是天意,但亲的只是亲,虽聚散亦可不介意。惟她的情形与爱玲不同,年年正月初五她生日,我总拜拜观世音菩萨有所祈愿。此番我来雁荡山,亦作过一首诗,单道两人心意:
尽日窗外断人行,望眼相识惟明月。
月亦何事来空山,轻易抛却雕栏曲。
有恨年年自圆缺,苍梧云开湘水绿。
莫怨天涯相思苦,地上亦有斑斑竹。
小周在汉阳,想必已无事出狱。我今是亲友发生怎样的变故不测,亦不会对之哀痛摧伤,只是无间生死存亡,我总把它放在心上。我的心事便只是这样的心事。
雁荡山夏天倒是风凉,暑假中日子长长的。学校里只有我与庶务马君,此人倒是个乡下好儿郎。七月七夕,月亮出得早,与他在校门口梧桐树下摆起桌椅,供了一碟黄金瓜,两盏清水,里边又摆一枝鲜花,看牛郎织女渡河。校门口临大路边。隔一条溪水即是山,在月亮与星光下白花花。村里的人有两个也过来坐坐,一道说话,讲今年的年成,又讲温州上海。我心里渐渐凄凉难受,只觉好不委屈,就先自上楼去睡了。房里不点灯,月亮照进帐子里,我和衣倚枕,那晓得就此睡着了,好比是哭泣过後。我作有一诗,单道此夕:
遥阙当年笑语人,今来下界拜双星。
无言有泪眠清熟,忘收瓜果到天明。
翌日一早,却有人从山里掘了一丛兰花,我专为买下了,种在盆里,就摆在房里窗口。改姓换名以来已快三年,对着这兰花,我也可以记省记省自己。
彼时虹桥也有兵,大荆也有兵,白溪也有兵。大荆街上猪肉店还被挂起一颗首级。国军像明末剿张献忠李自成的四镇之兵,一个营长驻在大荆就是小皇帝。他们与城市里的文化人大学生调同曲不同,都有一种想要扬眉吐气,可是这只有从民间起兵受记,如散仙要从瑶池蟠桃会受记,所以後来他们一夜之间都变成了解放军。
是年向尽,淮中正举行学期结束考试,一日傍晚,忽开到一营兵,把学校包围,四面架起机关枪,出动搜查教职员寝室与学生宿舍,各人都被先摸过身上,再打开箱箧。我房里有一个学生在给我抄写并油印《山河岁月》的草稿,一个兵提着步枪正待闯进来,我先说了一声请,从桌上递给他一支香烟,我自己亦点一支来吸。他一眼就注意到在油印稿子,就问是什麽?这东西本来最犯忌,但我悠然的只答说是上课的讲义。开开箱子,见有一束秀美的信,兵又问,我答是内人来的家信,见他持在手中无法,我就念了一封给他听,一面斟杯茶请请他,问他可是也已经结婚?他答还未结婚。如此就平安检查完毕。仇校长被抄去燕窝与信件,女学生被抄去毛线衫,其他教员亦各有些东西被抄去,都是一点嫌疑亦没有的。随後他们押解全体员生离校,连夜翻山过岭到大荆,惟我留守校舍。
翌日庶务马君从大荆来陪我,说已打听得这次解散淮中是旅长的命令,因仇校长的儿子在上海是民盟的关系,仇校长今被指定在大荆不许出来,惟已请准毕业班的学生即在仇校长家里做完考试。我到大荆去出题监考回来,还在校里住了十几天,把《山河岁月》油印装订好。在这些日子里,尚有两次军队过境,到校里借宿,一次是旅长亲征,一次是营长带兵,真要有魂胆来抵挡。等我要回温州,马君懮惧道:“张先生在还好,张先生走了,若再有兵来,我岂不惊煞。”我教他不可害怕,惟须安静婉顺,你的人好像是不占面积的存在,即在刀枪丛中亦可行於无碍。
毕业班的试卷评定後,仇校长要我到乐清县城向教育局要求复校,但是教育局不敢与军队交涉,只答应打电报向教育厅请示,如此就无下文。我到温州,请温中金校长也上呈文到教育厅,因为金校长是温属各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