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到屋里有一种强烈的异味,味道是从放在厅里的几个圆鼓鼓的囊中出来的。后来我从厨师张师傅那里知道,那囊是牛肚做的,里面放的是酥油。我从小对酥油的味道并不陌生,家里设有经堂供佛,里面就点有酥油灯。但那天我觉得从囊里散发出来那股味道非常难闻。几年后在北京和父亲讲起这种感觉,他说,不可能啊,酥油是很香的,恐怕是你的嗅觉特别。的确,我的嗅觉对羶味特别敏感。直到今天,我对于某些羶味食品,仍是心存顾忌。不过,那几袋东西的味道确实很特别,张厨师也是这样认为的。父亲权且接受了我的味道特别说,他的进一步推测是,依那时的交通条件,那些客人从藏区到成都要走很多天,天气又热,可能酥油变味了。
送走客人后,祖父高兴地吩咐用客人送来的酥油做糌粑吃。第二天,全家吃了一餐糌粑。糌粑是用青稞麦炒面和着酥油捏成的饼子。这是我第一次吃这种食品。祖父吃得津津有味,显然对此颇有兴趣。而我却对那味道难以接受。我想不吃,被祖父制止了。他说,这样好的东西怎么能不吃!又说,不能择食,要养成一个习惯,有饭不论好坏都要抓紧吃饱。我只能强吃下去。
“不能择食,有饭不论好坏抓紧吃饱”这样的话,祖父说过多次。在我成人以后,一次他又向我说起这个话,并且说,过去在部队的时候行军打仗,常常刚端起饭碗就又要出发,所以有饭一定马上吃,否则就可能饿肚子。他这一说使我对他讲这个话的个人经历背景有了一些了解,这是他从“非正常的”环境中得来的一个生存经验。
小时候吃东西,一是因为饿,二是因为馋,两种情况都是为自然欲望所诱致。这次酥油糌粑吃后,我知道了,有的时候还需要“强吃”。从后来的生活经历来看,强吃虽然是很少有的情况,但只要走南闯北、跨文化交流、适应社会环境,而人们又把吃(或不吃)作为交往中相互发送的信号,那“强吃”至少对我个人来说,应是一个必备的能力。
记得1967年初,和几个中学同学一道从北京向南步行“长征”。走了一个月,到达河南兰考县。这一天,天降大雪,在雪地里走了一天,疲劳加上雪光晃眼,傍晚到达一个村子时感觉头晕。这个村子叫秦寨,是当年焦裕禄在兰考当县委书记时蹲点的贫困村之一。我们找到大队干部,被分派到各家吃饭。我和一个同学去的那家,大娘做了玉米面和红薯干粉窝窝头给我们当主食,还弄了些干白菜熬成一锅特别款待我们的“菜”。饭菜进口后,觉得里面有沙土,很牙碜,特别是款待我们的“菜”,沙子更多。那时的口腔和嗓子还没有经过粗陋食品的打磨训练,加之头晕,所以非常不想吃。但那家的大娘非常热情,不断让我们吃,盛情难却,就只能强吃。吃完出来到村中街上,冷风一吹,忍不住呕吐了。好在没有吐在大娘家里。回到北京后,有一次祖父问到我外出的见闻,我也把这段经历讲了。他听后说:“对的。”
酥油和糌粑(2)
那是盛情下的强吃。也有非盛情下需要强吃的时候。1968年12月到山西省山阴县山阴城公社四里庄大队插队后不久,按照当时“忆苦思甜”的模式,我们要求村里安排了一次吃“忆苦饭”的活动。“忆苦饭”是以糠为主,加些麸子做成的团子。说是团子,其实并不能紧凑地“团”起来,只是大致捧住成一堆。“忆苦饭”吃到嘴里后,嚼来嚼去嗓子就是抗拒,不往下走,最后只能强吞硬咽。其实,当时所见和后来所闻,多数“贫下中农”把“忆苦饭”不是吃几口扔了,就是带回家喂猪了。
还有在遵从风俗下强吃的时候。1988年到新疆考察中,来到一处毡房。主人热情地做了手扒羊肉,并首先把羊头献给客人。按带领者介绍的当地习俗,首先由客人中年龄最小者割下羊耳朵吃掉,然后依年龄由小到大从羊头上切肉食之。一行人中有爱吃也有不爱吃的,但在那种情境下是不容选择的,都依俗而行。这时,我不期然地想到了小时候吃酥油糌粑的经历,心态遂变得相当从容。
上述顺便记起的几次强吃,并非是祖父所说的那种潜在饥饿威胁下的生存之道,而是社会文化约束使然。
其实我想,祖父之乐吃酥油糌粑,未必就是天生对那种食品有亲和感,很可能也有个人生活经历使偏好发生改变的因素,而在个人生活经历改变偏好的过程中,社会文化的因素很可能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我后来从阅读文献资料中知道,他从1928年接防西康,同年任川康边防总指挥,1935年任西康建省委员会委员长,1939年西康建省任省政府主席, 直至1950年解放,在西康经营二十多年。由于西康有很大一块地区是藏区,同时和西藏比邻,因此在此期间,和藏民的关系,始终是他关注的一个重点。
祖父在《建设新西康十讲》中曾讲到他的治理方略,其中把康藏精神和情感的沟通放到首位:
“关于治边之方略,则首谋康藏精神之接近,俾化除隔阂,沟通情感,然后逐渐推行现代政治与经济设施,从事业上予以改进。”
祖父的这套方略,和他对西康历史的研究有关。他一个戎军之人,怎么对历史研究有了兴趣?据他陈述,这种兴趣起自1928年担任川康边防总指挥时:
“回忆本军接防时,仅十一县半的残破局面,由这十一县半的残破局面的刺激,使我脑海中随时深深地感觉到一个很大的疑难问题――为什么名震一时的赵季和的赫赫经边之功,会一败至此呢?然则,威服政策之不足恃吗?假定不足恃,试问又有什么妥善的办法呢?我的这个疑难扩而充之,推而广之,竟引起我从历史上去研究整个经边政策的兴趣。”
清末西康由治致乱的历史教训是祖父特别予以重视的。光绪三十年,英军攻入拉萨以后,清朝政府决心积极经营西康,以抵御英国势力的渗透。当时任命了赵尔丰(即赵季和)为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是祖父在经略西康时对其下属多次提到的人物。他认为“赵氏富有胆略,又深得清廷信任和川省接济”,内因外因配合,行改土归流之法,经营一度是卓有成效的。“前后五六年内,设治三十余县,兴学一百多所,拓地千余里,各项要政,粗具规模。”赵尔丰调任川督以后,傅华封代理川滇边务大臣,“续办改土归流,西康全局大定。”然而当四川革命发生,政府兵力分散之时,情况迅速发生变化: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酥油和糌粑(3)
“因赵氏过于看重武力,一味厉行威服政策,故兵力一懈,康民受藏方鼓动,即乘机起事,赵、傅两氏艰难缔造的事业,因此受到莫大打击”。
他谋“康藏精神之接近”、“化除隔阂”、“沟通情感”,是接受了赵尔丰“过于看重武力”、“一味厉行威服政策”的教训而提出的。
作为一个靠枪杆子起家的人,注意到武力威服的限度,虽属不易,却也自然。在阅读反映祖父当初想法的文献时,使我更觉有意思的是他对族群间文化精神差异的重视。他注意到,“西康文化”“相互间之差异甚大”,特别是康区藏族,“文化精神”更有其特点,而这是和宗教联系在一起的。下面是他的一段概括:
“康区藏族人民,百分之九十以上皆信奉佛教。五明 以外无学术,寺庙以外无学校,喇嘛以外无教师,所谓文化,即是佛化。其人民精神与物质生活悉受佛法之洗礼与熏陶,因而形成一种少欲知足的人生观,重听行而轻物欲,重未来而轻现实,生活习于固陋,鄙夷现代科学,排拒外来文化,一味守旧,不求进步。”
在他看来,这种状况从“建设新西康”的角度看,其某些方面固然需要改变,但是“如过求更张,则易滋反感”。此时他又提到赵尔丰:“赵尔丰之失败,多由于此,此西康文化之特殊情形。” “赵季和之经边政策的缺点,偏重武力,操之过急,是其一;忽视康藏人民之心理、宗教风俗习惯,没有在康民精神上生根,是其二。” 把问题从武力运用过度追溯到不了解文化特殊性上去。
基于对西康特有文化的认识,祖父在西康建设中的教育方针上,抱持着审慎的态度。1935年7月他领衔发表的“西康建省委员会成立宣言”中所言反映出他的这种态度:
“在新陈递嬗之交,对于教育方针,慎择得宜,固不难发扬优美文化,以增进康民福利,不得其宜,固有者破坏无余,新兴者难乎为继,推其所至,诚恐利未见而害先滋”,“当本康民信仰,尊崇佛教,为精神教育,以作康民指导人生行为之原动力,而以职业教育补其生产能力之不逮,用树新省特殊文化之初基。”
祖父注意到,西康特有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凝结在喇嘛身上和寺庙机构中,因此,他对喇嘛和寺庙的功能给予高度关注。对于喇嘛和寺庙在当地的作用祖父曾总结有以下八点:
“一、喇嘛即为人民师表。查西康人民自识字起以至立身处世营生一切学业,皆受教于喇嘛,喇嘛以外,无他师表。
“二、喇嘛即为人事顾问。康民无论公私事业,有疑难不决者,类皆求喇嘛指示。喇嘛亦多具智慧,往往代为区处,恰得其宜。
“三、寺庙即为文化机关。西康所有文献及一切古物古迹,类皆属诸寺庙保存,其现行之文化,是为五明文化。……
“四、寺庙即为信用合作社团。西康寺庙财产多由附近人民捐施积成后,由寺内随时贷与附近人民,故寺庙对于地方经济具有吐纳调剂作用。
“五、寺庙即为仲裁处所。西康各寺,对于附近人民争执事项,常居调解地位,人民亦乐听受,往往重大纠纷,得所信喇嘛片言而解。
“六、寺庙即为人口调节机关。康民因生活艰困,兼富出世思想,民家多子女者,例送出家,留一二人主持家务。遇有死亡,则又将所送为僧之子,召其归俗,娶妻生子如故,以保持人口平衡。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酥油和糌粑(4)
“七、寺庙即为恳亲会所。西康每一寺庙所在,即为其附近人民优秀分子之集团所在。出家之后,平时既仍与家庭不断往来,保持亲谊,岁时伏腊复有种种娱乐之*以敦一地感情。
“八、寺庙即为保卫机关。凡水旱、疾疫、风雹等灾,人民例请喇嘛解救,而寺内多数具有相当武装,以备当地人民御侮之用。如遇发生毁教事变,喇嘛亦不惜舍戒,荷枪作卫教之奋斗。”
由于有对西康文化特殊性的认识,因此,祖父在牢控军权,密切注意军事动态的同时,“尊重康人的文化与宗教”,和藏族人士特别是高僧大德多有交往,并采取了一系列力求搞好汉藏关系和宗教关系的措施。如,召开僧侣大会,以团结各教派的高僧大德;成立西康佛教整理委员会,以处理各教派间、寺庙间、僧侣间的纠纷;拨款修建寺庙,广发布施;对在拉萨学佛的汉僧和来康定学佛的各族人士给予经济上的照顾;通过西藏的高僧大德的关系,同拉萨政教上中层人物建立广泛联系;几度派人到西藏三大寺供养,派人到拉萨学佛。 他个人也时穿喇嘛服,入寺听讲经、念经拜佛。父亲记得,小时候,祖父还带他去给喇嘛叩过头;上个世纪40年代巴旺堪布还曾在我家里住过一段时间。父亲讲过,当时流传一个说法,说祖父手中一串念珠,能顶几师军队。这也可见他进入当地社会之深。我想,吃酥油糌粑的爱好――如果说他确实有那个爱好的话,应该是那时养成的。
事实上,祖父在思考以“威服政策”经边的局限性时,在1930年代的若干年中,和康藏方面是发生过军事冲突的。其中重要的事件是“大白事件”、“诺那之变”、“再复失地”、“甘孜事件”。下面简述之。
所谓“大白”是指甘孜县的大金寺、白利村两地。1930年5月,大金寺与白利土司发生冲突,祖父所部(以下简称川康军)前往调处。调处中与大金寺方武装相持于白利,并于8月30日发生战事。战事发生后,*向中央政府发电要求制止川康军前进,中央于是令川康军停攻,静候中央派遣专员处理。1931年2月9日,趁川康军弛懈,藏军和大金寺武装发起猛攻。川康军后撤,藏军占领甘孜、瞻化及理化县的穹坝、霞坝两区。6月,中央特派员到达康定,向中央政府力主藏方撤兵回原防地后再调解大白事件。而藏方则电中央政府强调“甘、瞻原属藏地,应由藏军占领”,拒绝撤兵。“”事变发生后,中央政府电告特派员“国难方殷,对藏亟宜亲善,甘事从速和解”,特派员遂与藏方订下祖父视为“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