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穿着宽大的衣服,真让人担心他一不小心就被大风刮走。与他的瘦弱不相称的,则是他睿智的大脑和一颗赤诚火烫的心。将身与心的冲突作为思想的疆场,徐爱天生就是一个精神贵族。
阳明又想到初见黄绾时的情景。
那天,储瓘带着一个长相英武的年轻人来大兴隆寺拜访阳明,他自我介绍叫黄绾。
黄绾向阳明倾诉了多年来遍读古籍却找不到方向的苦恼,这就像你要穿过一片树林到客栈去投宿,可是太多的岔路总是搞得你心神不宁,不知该走哪一条。黄绾还告诉阳明,他的志向是让蒙上了种种曲解和误会的伟大的古代思想在今天发扬光大。
十一月的京城天寒地冻,大风中的雪粒子把屋瓦打得铮铮作响,黄绾的一番话却让阳明感觉整个屋子都暖和了起来。他按捺着激动说,这个志向很好啊,可是这一脉的学问断绝得太久了,你准备怎么用功呢?黄绾老老实实告诉阳明,只是粗略有这个志向罢了,还不知道怎么去用功。阳明说,人最怕的就是没有志向,有了志向,做起来,就会成就自己。他告诉黄绾,有一条简捷的道路可以通向那个目标,那就是做减法,人活在缠蔽之中,所谓的减法就是去蔽,把树林中的一条条岔路砍掉,把屋子里多余的东西搬掉,这样,我们的心,就成了一个空荡的房间,可以让阳光进来。所以,人心在这里是一个关键,一个让天地万物得以呈现意义的关键。
分手时,阳明对黄绾说,做起来,就能成,你要相信人可以凭借意志和内在的修炼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黄绾机敏高亢,徐爱谦恭若拙,正好是性格的两个极端。阳*念及此,便打定了主意,要因材施教。
话说明矾们听说偶像跑到南京去了,立刻奔走相告,呼朋引伴,有车的开车,有钱的打飞的。一堆人风风火火,向滁州杀将而去。
这段时间和京城讲学期间拜入阳明门下的可统称为“王门二期”。
38 明矾总动员
人上半百,形形色色。那些混迹于明矾队伍里的其实不无投机之徒,这帮人顶着请教学术的幌子,其实是想得到一个官场艺术或者卡耐基式的人生指南。
一个叫王纯甫的到南京当学道(教育局局长),同上上下下的关系都搞得很紧张,问阳明怎么办。阳明告诉他,你感觉紧张,这说明你像要出炉的金子一样,正在经受最后的冶炼。这正是变化气质的紧要关头,平时要发怒的现在不能发怒,平时惊慌失措的现在也不要惊恐不安。“能有得力处,亦便是用力处。”天下事虽万变,我们的反应不外乎喜怒哀乐这四种心态,练出好的心态是学习的最终目的,为政的艺术也在其中。
王纯甫似懂非懂地离开了,过了俩月来信说还是不太明白,继续请教。阳明只回了一句话: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
在此期间,东林书院开始在滁州动工,阳明为此专门写了一篇《东林书院记》,算是有关东林书院最早的历史文献。日后东林党的愤青们在此抨击朝政时,是否能够想起一百年前,王阳明也曾在这里讲学?
明矾们沿着京杭大运河,一路向南,浩浩荡荡,陆陆续续地赶到。
梁仲用,男,汉族,已婚。一向以征服世界,维护地球和平为己任的梁仲用,在官场上混得还可以。小梁是个自省之人,《厚黑学》《人性的弱点》之类的书看了不少,但仍觉太浅,一些疑问不能释然,便跑到了滁州。据小梁反映,他觉得自己太躁进,还没征服自己就想着去征服世界,感到很荒唐。反省以往的言行,他认为自己太爱发言,便给自己取了一个默斋的号,为的是警戒自己每次说话前先把舌头在嘴里盘上三遍。
阳明语带讥诮地对他说,你向一个天下最多言之人问沉默之道,真是笑话,我不知道什么是沉默之道。如果沉默让你感到充实,你自然可以闭口不言,但你可知沉默里也包含着三种危险?
小梁问是哪三种。阳明说,疑而不问,蔽而不辨,这是愚蠢的沉默;用不说话讨好别人,这是狡猾的沉默;怕被人看清底细,故作高深掩盖自己的无知无能,这是自欺欺人的沉默。
阳明这么说是让他老人家遵循自己的内心,不要刻意去摧折积极入世的心态。爱发言不是坏事,调整一下方式方法即可,毕竟事业成功的关键因素之一就是要有良好的语言表达能力和沟通能力。
还有个浙江永康赛区的明矾,叫周莹。周同学的老师叫应元忠,也是个明矾,曾向阳明求教过。
阳明见人小孩大老远跑来不容易,问道:“你是从应先生处来的吧?”
周莹:“是的。”
王阳明:“应先生都教了你什么?”
周莹:“也没教什么,就是每天教我要立志,要读圣贤书,不要沉溺于庸俗无聊的事中。他还说,这些道理都请教过阳明先生,如果我不信,可直接向您求证。正如此,我才不远千里前来求教。”
王阳明:“如此说来,你还是不相信你老师的话了?”
周莹忙道:“我相信老师的话。”
王阳明笑道:“相信你还来做什么?”
周莹:“应先生教了我应该学什么,却没教我怎么学。没有学习的方法,终究无济于事。”
阳明摇了摇头道:“你已经知道方法,没有必要再拜我为师。”
周莹急了:“先生可别拿我开心,我若知道方法,就不会千里迢迢来见先生了。还望先生看在应老师的份上,不吝赐教。”
王阳明盯着周莹的眼睛,道:“你从永康来,路程很长吧?”
周莹:“千里之遥。”
王阳明:“确实很远。乘船而来?”
周莹:“是的,先乘船,后又换车。”
王阳明:“时值盛夏,路上很热吧?”
周莹:“炎天酷暑,汗流浃背。”
王阳明:“可有带盘缠,仆人?”
周莹:“都带了。但仆人在途中病倒,我将盘缠留给他看病,自己借了些钱,继续赶路。”
王阳明:“既如此辛苦,中途何不返乡?是否有人强迫你?”
周莹委屈无比:“没有人强迫。只是我曾经在河边见过树的倒影,明白高度决定长度。我不甘为人下之人,才四处求学。如今既已决心投入先生门下,在别人看来艰难劳苦之事,在我这里却甘之如饴,又怎会轻易放弃?”
王阳明抚掌大笑:“你舟马劳顿,不辞辛苦,终于实现了愿望。这是谁教你的方法?不都是你自己的主意吗?既如此,你立志于圣贤之学,自然也会用这种方法去追求。现在还需要我教你方法吗?”
周莹听完,恍然大悟,不禁欢呼雀跃。
是非,不用从学者的讲学中去区分,只需从自己的内心去辨别。如果做了一件事你觉得内心安稳,那这件事就是对的。反之,若于心不安,则可能是错的。不能等别人为你铺好路,而是自己去走、去犯错,最后创造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39 桨声灯影 布道金陵(1)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真正取消自我的存在。没有自我的人,只是指他的自我是虚假的,他把社会、他人的东西看成了他的自我,因此他人的看法极大地操纵了他。
想象一下,你靠什么来确认你的那个“我”?是因为你是一个男人,你身高多少,你喜欢什么,你什么性格,你什么职业,你亲人是谁,你相貌如何,你信仰什么。。。。。。对不对?那么,你一定知道,所有的这些东西,实际上都是你的生物属性和社会属性,它们变成了你的“自我”。
那么,当我把它们全部抽掉,你还是什么?你靠什么来确认你的存在?
显然,你被抽空了。
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你在心理上将无法生存。你会体验到一种虚无的恐惧。
竹林七贤靠服五石散来派遣这种虚无的恐惧。而现代人呢?去迪厅看看你就明白了。
所以,自我是一种心理功能,你必须依赖于它来生存。但是,问题就在这里。你的自我并不一定能够帮你,你所认同的东西,恰恰可能是用来控制你、奴役你心灵的。甚至,你根本就已经没有了自我,你的那个自我压根是假的,换言之,是社会和他人强加给你的,你已经把自己的那个真正的自我杀死了。这个假的自我就像他人派来驻扎在你心灵里的占领军一样,你屈服于他,听它的摆布。对此,电影《肖申克的救赎》做了很形象的诠释。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自我一旦产生,它就会贪婪地吸纳很多社会的东西纳入自己的结构里面,总是要扩大自己的地盘。然而,吸纳的这些东西,有些是用来让人更好地生存,而有些则可能是垃圾,恰恰对人的心理结构有害。换言之,是社会和他人在你没有意识或有意识但却只能屈服的情况下灌输给你的。它内化成了你自我的一部分。
当你完全屈从于外界的价值排序时,你的瞳孔将映射出你内心的扭曲。因为每个人的身份等级都确切地包含在他的眼神里,眼神能反映出一个人在现实生活中所属的阶层。当你面对比自己差的人时不屑一顾,面对比自己强的人时战战兢兢,你还能有什么作为?
可悲的是,社会化是无人能够逃脱的宿命,除非你不在这个社会中生存。社会化可以让你掌握一定的社会生存技能,但如果一个社会不那么美妙,邦无道,它也会把很多有害的东西灌输给你,对此,去朝鲜看一看你就明白了。
无论怎样,外界的事物只要变成你的自我,利用认同的力量控制你就非常容易。即使是一些有利于你生存,并且不威胁你心理结构的东西,也往往会成为你的弱点。如果他人想要利用你、操纵你,只要打探清楚或制造出你的认同即可。对此,看令狐冲怎么忽悠梅庄四友的你就明白了。
因此,苏格拉底曰:未经过审思的生活没有价值。王阳明曰:心外无物。
一个真实的自我可以让人有效地应对真实的世界,从而完整地把握世界。
一切皆因思想而异。如欲改变命运,首先改变自己。如欲改变自己,首先磨练内心。
谚有云,黄河尚有澄清日,人岂无有得运时。没过多久,王阳明就被擢升为南京鸿胪寺卿,虽然还是个闲职,但至少是一把手,而且搬回南京市内办公,不那么闭塞了。
阳明“日则处理公务,夕则聚友论学”,一时高朋满座,讲学不休。
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我彷佛看见,在那些镌刻着华丽的岁月里,阳明偕同友人,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之时,雇了一只灯船,在桨声汩汩,灯月交辉之中,在华灯璀璨,笙歌彻夜之中,在雕梁画栋,凌波纵横的船舫之中,拨开凝滞着六朝金粉的碧水,驶向那云遮雾绕的彼岸……。 最好的txt下载网
39 桨声灯影 布道金陵(2)
空气氤氲着甜蜜,夜风吹漾着烟霭婀娜到阳明搭乘的那只灯船,熏醉了船客,熏醉了大明朝的整个文官集团……
就在这夫子庙旁,阳明的学说开始走俏,以至于秦淮河上的*在完成了本职工作之后也能和顾客探讨一下“朱陆异同”。然而,酒逢千杯知己少,在这个平庸的时代,人皆以奇谈怪论吸引眼球,外在的信息不辨真假,但以猎奇为乐,谁又能真懂阳明之心?
朝廷方面哭笑不得,阳明走到哪心学就热到哪。然而毕竟属于学术问题,也不好强力打压,便由他去吧。这种开明的态度,明亡之后数百年间,除了民国乱世,我没有见过。
一个叫杨典的御史,充分发挥恶搞精神,上书吏部,建议将王阳明调到国子监当祭酒,以满足他好为人师的愿望。还好吏部早就集体补过钙了,没有脑残,不会做出让韩寒去当中央党校校长这样疯狂的举动。
正德十年,两京官员考察,四品以上官员采取自陈的方式,自我评定。
于是有人要说了,那还不都成了自吹自擂,自我邀功了?
为了杜绝这种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的恶劣行为,这些人的自我鉴定都要送交都察院和吏部审核,由都察院的御史和六科给事中揭发其隐瞒的“遗行”,简称“拾遗”。一旦隐情被揭露出来,当事人由于欺君在先,必须主动辞职。
这个方法的好处就在于,都察院和六科都是一帮官阶很低的愤青,平时互相瞅着都不顺眼,更不要说瞅上面那些威风八面的大佬了。高级官员稍有不慎,让人抓住了把柄,这帮人就会闻风而动,奔走相告,生拉硬拽也要给你赶下来。平日尚且如此,更不要说遇到“京察”这种可以名正言顺黑人的机会了。
阳明非常清楚,在北京的科道官员队伍里,要想找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比在中国足球队里找一个不会射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