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一脸疑惑,犹自不解。
王夫人叹道:“琏儿糊涂了不成?国孝家孝,停妻再娶,样样都是重罪。”
众人听了,登时相顾失色。
贾母冷笑道:“你们如今倒怕了?拜堂成亲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有今日?”
慌得贾琏跪在地上磕头不语,心里着实后悔。
凤姐哭道:“二爷喜欢新人,索性给我一封休书让我家去,和我父母作伴去,过个一年半载,出了两重孝,到那时三媒六聘正经娶了新二奶奶,岂不是更名正言顺些?”
贾母沉下脸道:“别胡说,再怎么着,咱们家也不会不要你!”
听到凤姐这么一说,众人想起王子腾如今权势远迈自家,不觉打了个寒颤。
王夫人道:“眼下就听老太太的,我和凤丫头无有不从。”
众人连忙称是,不敢再说什么了。
贾母看着贾琏道:“这样的人进了咱们家,我还怕脏了地儿,可是你做出这些事,我做祖母的不为你想,谁还为你打算?你即刻收拾东西,将她带进来放在屋里,也别想什么新奶奶旧奶奶,这样水性杨花的人如何配得上你!不过既然拜了天地,就做个姨娘,但是即便进来了,也须得等到一年后圆房,你也收敛些性子!”
贾琏心中着实喜欢尤二姐温柔和顺,正要反驳,贾母双眉一竖,冷声道:“若你不肯也使得,我这就叫人给凤丫头一封休书送她回家去,叫她父亲给她做主。”
贾琏听了,畏惧王子腾之势,登时偃旗息鼓。
凤姐却哭道:“我并不敢将二奶奶留在跟前,我性子狠,手段毒,眼里揉不得沙子,倘若明儿二奶奶在院子里出了一星半点的差错,二爷不分青红皂白,岂不都是我的不是?”
她已在府中作势,素知下人的唇舌如刀,尤二姐又是个极软弱的性子,光是那些闲言碎语就能折磨死了她,何况贾琏喜新厌旧,到那时未必守着她一个,全然不必自己动手,但贾琏一定会怪自己,明知结果如何,凤姐哪里愿意接尤二姐进来。
容嬷嬷在旁边听了,暗暗点头不语,凤姐此举大善。
贾母叹了一口气,问道:“那你有何主意?”
凤姐道:“还是让尤奶奶住在外头罢,只二爷少去才行,只对外头说二爷新看上的二房奶奶,因是国孝家孝,不敢接入府中,故暂且置了宅子居住,等一年半载后再接进来。”
如今有贾母之言,王夫人之意,王家之势,下人之讽,她就不信,尤二姐还能平平静静地熬得下去,在这一年内就是有了孩子,也不能留下,自己还不用脏了手,而自己倒可以好好将养身子,说不定一年半载后能得个儿子,到那时和嫡子相比,尤二姐算什么?
贾母踌躇半晌,道:“既然如此,且依你所言罢。”
凤姐忙跪下磕头,众人见她并没有无理取闹,也没有不依不饶,都松了一口气。
凤姐的说法当天就散出去了,贾琏只得弃了尤二姐,搬回府里,心中暗恨凤姐向贾母告状,一进门,就听到凤姐哭得可怜,跟平儿道:“咱们竟是个贼了,由着二爷诅咒,还不如回家了的好,只是着实不舍二爷,不舍巧姐,只得忍气吞声过日子罢。”
平儿连忙劝慰道:“奶奶今儿个已经十分宽宏大量了,想来二爷知道只有感激的。”
凤姐道:“只怕二爷当是我告状,心里恨我呢,却不想想,我若想告状,哪里还等到今日?早在他去平安州时我就知道了,只是不忍二爷被老太太训斥才没说。宝玉跟老祖宗说了这事,老祖宗也想息事宁人,并没有告诉我,偏丫头们多嘴传出来,太太知道了去问老太太, 老太太又安慰我,我想着二爷做的事儿罪名大,不然我也不会跟老太太实话实说。”
贾琏听到这里,想到这些日子以来凤姐温柔和顺,并不同自己针锋相对,也不如从前善妒,不免又是感激,又是愧疚,感激凤姐隐瞒多日,愧疚自己咒她之心。
凤姐早听到贾琏的脚步声才有此语,又叹道:“只盼着尤家妹子在外头好生养着,过个一年半载后进来,给咱们房里添个哥儿。”
贾琏听到这里,不再往下听,横竖眼下守孝,便往书房里去了,自找清俊小厮泻火。
凤姐得知他住在书房里,冷哼一声,收了眼泪。
次日,贾赦忽然赏了一个丫鬟给贾琏,名唤秋桐,同时还赏了贾琏一百两银子,说是他去平安州事情办得好。
凤姐一面叫人给秋桐收拾房间,一面恨得咬牙切齿,对容嬷嬷道:“说什么是事情办得好才赏银子,那位大老爷手里何等吝啬,几时如此大方?何况离办事回来也有好几日了,如今只是赞同琏二爷二房娶得好,给我没脸罢了。”
容嬷嬷劝道:“奶奶既知道,心里就该有个主意。”
凤姐道:“无碍,横竖我现今还没大好,就容这秋桐几日,有她在,二爷心里又记挂着尤二姐,她心里焉能不拈酸吃醋?且由着她们先斗一斗罢!”
凤姐如此设计,黛玉和雪雁心里都明白,暗暗一叹。
雪雁不愿再提这些,忽然想起一事,扬声问坐在门槛子边玩耍的小荷道:“这都快到八月底了,往日秋天的衣裳早在夏末秋初便送来了,怎么这会子还没见影儿?你去问问。”
小荷走进来笑道:“府里上上下下都没得呢,姐姐且等两日。”
黛玉已回过神来,也道:“我瞧府里越发艰难了,故迟了几日。你问这些做什么?难道你还急着穿府里发的衣裳?你箱子里的衣裳还没穿遍呢,且比府里的好。”
雪雁笑道:“姑娘不差衣服,这些日子做了好几套,我们这些贴身的丫头也不急,平常得的料子衣裳也多,还怕没衣裳穿?只是底下这些小丫头和粗使婆子们都盼着四季衣裳,这会子不得,不知道又该抱怨什么了。”
黛玉叹了一口气,道:“你说的很是。”
想了想,方对雪雁说道:“既这么着,你去取些尺头来,咱们年年收了许多,白放着霉坏了倒可惜,赏给她们做件衣裳穿,就是府里迟了几日也无妨。”
小荷一听,忙一溜烟出去告诉众人这个好消息。
众人知道后,果然欢喜,忙都蜂拥而至。
雪雁起身洗手,取了尺头出来依言发放,每人只够做一套衣裳,底下自不免感恩戴德。
过了几日,府里方让各房去拿衣裳,贾母和宝玉黛玉这里却是针线房打发人特特送来的,仍是主子们每人四套衣裳,下人们每人两套,大丫头的皆是绫罗绸缎,小丫头和粗使婆子难免粗糙些,有粗绸的,也有布的,端看身份高低,不一而足。
黛玉不穿外面做的衣裳,当即就赏给雪雁两套,紫鹃两套,因过来看时,见到外面送来的首饰,轻轻惊异出声,道:“往年都有两套首饰,怎么今年只是四根钗子和四个镯子?”
雪雁看府里给自己做的衣裳乃是一件桃红撒花褙子并一条大红洋绉裙,另外一套也是十分鲜艳,因南华才死,她虽是下人不好穿孝,但服饰极素,府里无人不知,故只收起来不穿,听闻黛玉说话,看了一眼送来的首饰,道:“我们这回还没有首饰呢。不过,府里忒不知变通了些,如今国孝家孝,打两套银头面花费岂不是比这金钗金镯少?后者反而不体面。”
一只金镯二两重,四只就是八两,外加金钗,没一百三四十两银子置办不得,但是一百三十两银子打四五套银头面都是绰绰有余。
黛玉莞尔,随即却赞同道:“你说得很有理。镯子你和紫鹃每人一对,钗子给汀兰她们四个一人一枝,且分了罢,横竖留着我也不戴。”说完,自去房里吟诗作赋,周鸿才送了几个绝对过来,说苦思不得,她已经有了,正要对上打发人送回去。
想起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尤氏姐妹之悲,黛玉愈发觉得自己有福,能嫁到周家这样的人家,能嫁给周鸿这样的人,不必为妻妾之争费心劳力。
黛玉虽然不在意姬妾存在,但是世间哪个女儿不盼着自己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一时之间心潮起伏,黛玉放下紫毫,写完,连同早已预备好的四样鲜果打发人送去。
不提周鸿接到后如何赞叹黛玉之才华超逸,却说八月初三是贾母寿辰,因不是整寿,又逢国孝家丧,并没有大办,然荣国府何等人家,来送礼的依旧络绎不绝,直到今日方将各处送来的寿礼收拾妥当,贾母命鸳鸯送了两匹绸子两匹缎子过来,说是给黛玉做衣裳。
紫鹃收了,留鸳鸯说话,鸳鸯自从去年发誓后,果然不再浓妆艳饰,行事更加端严自持,紫鹃跟随黛玉日久,不必为黛玉终身费心,亦是温柔和平,且黛玉去山海关时,两人有无数的话儿可说,倒比往年亲近些。
雪雁则陪着黛玉去贾母房里道谢,贾母年老寂寞,正看着丫头们抹骨牌,故见了主仆两个十分欢喜,道:“你们姐妹都在园子里顽,你怎么不去?”
黛玉笑道:“我来陪外祖母岂不好?”
贾母道:“好是好,就怕你跟我老婆子太寂寞了。”
黛玉听了,往屋里一瞧,果然比往年寥落了,心里暗暗一叹,决定日后多多过来陪着贾母,想罢,便说笑话来逗贾母开怀。
忽然有人通报说夏守忠打发小太监来,往日都是凤姐料理这些事的,如今凤姐推说身上不好,不愿管事,贾母不好强求,便命带进来,迎面一照脸,雪雁顿时有些恍惚,瞧他细皮嫩肉,眉清目秀,不是王宝却是哪个?
虽然时隔几年,然容貌未改,在雪雁认出王宝的时候,王宝亦认出了雪雁,不觉一怔。
贾母看出了几分,问道:“雪雁,你认得这位小公公?”
雪雁犹未开口,王宝便已抢先说话,笑道:“自然认得,原有一面之缘,却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不曾想雪雁姐姐竟是府里的丫头。”
雪雁听了这话,就知道王宝担心自己说出他贫贱之时的事情,便笑着点头。
贾母笑道:“既是认识的,我不打发别人送小公公去太太那里,雪雁给小公公引路罢。”
雪雁只得依从,引王宝往王夫人房里走去。
第五十三章 官复原职黛玉发嫁
王宝细细打量雪雁;见她身量苗条,花容月貌,遍身绫罗绸缎,乌压压的头发以银钗挽着,服色甚淡;腕上亦只戴了四只银镯,别无其他花饰,倒显得有些朴素;沿途中不觉问道:“没想到姐姐竟是在这里,大约有好些年没见了罢?”
这话虽然简单;但是雪雁却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试探;心中不屑;面上含笑道:“算算,总得有五六年了,也不大记得了,一别多年,公公可好?”
王宝清了清嗓子,道:“好得很,自从进了宫,现在跟着夏爷爷。”
雪雁道:“那就好,往事别提了,且看今朝罢,见公公过得好,我便欢喜了。”
听了这话,王宝便知雪雁不会说出自己贫贱落魄之时的境况,不由得眉开眼笑,放下心来,道:“这么些年没见姐姐,姐姐为人一如既往的好,我心里感激姐姐不尽,一直都想面见姐姐道谢,偏不得见,若不是这回在府上老太太跟前,怕还见不到姐姐金面呢。”
王宝说的却是实话,荣国府他奉夏守忠之命也来过几回,那时都是凤姐管家,他直接到贾琏和凤姐跟前要银子,而雪雁也不会去贾琏凤姐那里见外人,故今日才得见。
雪雁笑道:“公公言重了,我算什么金面?不过是个丫头,比不得公公在宫里的尊贵。”
王宝愈加欢喜,想了想,摘下自己腰间佩戴的一对碧玉比目佩给雪雁,道:“上回姐姐相赠,犹未答谢,这是宫里贵妃娘娘赏的东西,权作相见之礼。”
于连生送雪雁东西,不管是千金万金,还是一文不值,雪雁都理所当然地接受,然而王宝这副高高在上的语气却让雪雁心中十分恼怒,然而她知道小鬼难缠的道理,便含笑着接了,道:“那就多谢公公了,我正说没有一块好玉佩戴呢!”
接了这对碧玉佩,雪雁决定回去洗干净就放在首饰盒里,平常不碰,若再见王宝时戴给他看,免得他心里觉得自己看他不起。
想到这里,雪雁暗暗叹气。
于连生跟她说起,在宫里曾见过王宝,不过两人一个在后宫,一个在大明宫,平常不大见面,即使见了,亦鲜少言语,于连生是不在意往事,王宝却唯恐别人知道自己盗走银两进宫,故处处回避于连生,在雪雁跟前也不提起,不知雪雁乃是南华之妹,并认于连生为兄。
王宝见她双手接过,脸上笑容更胜,很是有些自得,还要再说,已经到王夫人院中了。
王夫人的院落十分清净,赵姨娘坐在廊下打盹,玉钏儿则在做针线,见雪雁带着一名小内监进来,心里明白,忙起身过来,含笑道:“我这就通报太太一声,还请公公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