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黛玉雪雁二人脸上丝毫没有因为他是阉人就有所瞧不起。
但是对于长乾帝的话,于连生心中亦觉惊骇,他只是个默默无名的小太监,而高高在上的圣人居然会知道他的来历和父母家人,这是何等的细致!
长乾帝忽然一笑,对戴权道:“没想到荣国府里倒还有良善之人。”
戴权忙道:“不仅老爷没想到,小人也没有想到。”
于连生听得极是纳闷,他记得宫里宫娥太监都说戴权和宁荣国府来往颇多,怎么听着不像?而且听着圣人的意思,似乎对于荣国府不以为然,他们府上可是出了一位娘娘呢!
他满腹疑团,面上不敢露出分毫,有心说雪雁只是荣国府亲戚家的丫鬟,却不敢开口。
只听长乾帝又问道:“你去荣国府,除了你那姐妹,还见了谁?”
于连生答道:“小人见了荣国府的老太君、管家奶奶,以及小人那妹妹的主子林姑娘,别的小人就没见过,说了几句话就回来了。”
想了想,又道:“倒是临来前,府里的管家奶奶赏了小人一个荷包,装着金锞子。”
长乾帝恍然大悟,道:“你那妹妹不是荣国府的人?”他听于连生说所见之人是他妹妹,也便随着于连生改口,其心思之细可见一斑。
于连生不敢欺瞒,道:“是,小人那妹妹是荣国府亲戚家的丫头,如今住在荣国府里。”
长乾帝听了,挥手叫他下去。
等他离开,长乾帝瞅着戴权道:“姓林?莫不是林如海家的那个孤女?朕记得那林海死后,没有香烟可继,他家的家业却一点儿没进国库里。”
戴权陪笑道:“天底下的事儿,哪里瞒得过老爷的圣眼?”
长乾帝冷笑一声,道:“既没上交,那么应该全都落在荣国府囊中了,难怪他们两府里花钱如流水,能造出那样一座聚集天下灵秀之气的大观园!这林海做了一辈子的官,积累了几辈子的家业,偏没个儿子继承,只得了一个女儿,倒便宜了荣国府,连上交给国库的银子也敢吞!可笑他还是老圣人的心腹重臣呢,到死没得一星半点的额外恩典!”
戴权一声不敢言语,他和宁荣国府交好,并去祭奠秦可卿,一概都是奉旨而行,他自小看着圣人长大的心腹,晓得圣人看他们十分碍眼堵心,元春封妃也是有缘故的,荣宁两府岌岌可危,戴权恨不得避而远之,可不是真心和他们好。
按着律例,林海无嗣,当有一部分家产上交国库,岂料贾家竟会这样贪心,悉数侵吞。
林海是上皇心腹,二品大员,他之一死,当今绝不会不放在心上。
长乾帝默默沉吟片刻,随即又道:“果然好大手笔,这小太监不过是探望故旧,便能得一包金锞子,倘或是特特上门去索贿的恐怕能得到更多罢?”
说到这里,长乾帝心里暗恨,都说藏富于民,实则是藏富于官才是,前朝灭亡之际,国库里不过几千两银子,但是在朝廷官员家中却查抄出七八千万两银子,还没有查抄全部。现今国库空虚,当官的却富得流油,那些银子可不是都落在他们手里了?
好在这两年后宫嫔妃省亲,门下皇商大有进账,都进了他的私库,方心气略平。
戴权道:“大约是听说于连生在大明宫里当差,所以才给的。”
到底是戴权比长乾帝了解宁荣国府里人的心思,他不认为于连生一个小太监值得荣国府奉承,必然是大明宫三字的缘故。听他这么一说,长乾帝便道:“你明儿闲了,也常去他们府里走走。另外,你去打听打听林家的家产是否都落在荣国府手里了,好叫朕心里有个数。”
这个戴权却是知道,他手下的太监时常出宫,外头的消息知道的多,戴权又是管着替长乾帝打听消息这一块儿的,忙笑道:“林家的家产小的倒是知道一些,听说当初林大人千金奔丧回来时,的的确确有好几条大船跟着一同回来的,只是他们家都不说,偏被一个小丫头在码头上给说破了。小的想,荣国府里挪用的银子东西,必然瞒不过林家小姐。”
顿了顿,又道:“但是,在荣国府眼里,恐怕他们还认为林家小姐不知。”
长乾帝奇道:“这是为何?”
戴权笑道:“京城世家大户大概都知道一些,也能估算出林家有多少家业,毕竟一百多年四五代的积累,只是大家虽然心知肚明却都不多管闲事,所以不曾开口说起。再说,那林小姐年纪太小,素日又只知伤春悲秋,丧事和家业都是荣国府贾琏一手操办,哪能让她知道家里到底有多少东西?兼之他们府上不曾教过小姐管家,所以挪用后亦认为瞒得过林小姐。”
长乾帝来了兴致,问道:“既然如此,你方才怎么说瞒不过林海之女?”
戴权答道:“除非林小姐真的愚蠢无知,否则怎能不知道自家到底有多少东西?小的听说林小姐天性极之聪颖,林大人去世后还跟从前的世交故旧有所来往,必然是林大人临死前交代的。当初那小丫头弄得几乎人尽皆知,丫头既知,何况小姐乎?荣国府挪用其家产,林小姐一言不发,不过因为她是个女孩儿家,无力反对,只能假作不知罢了。”
不知这林小姐是聪明得过分呢,还是林如海的交代,总而言之,戴权可以想象得到,倘或她露出一点儿知道荣国府挪用其家产的神色,荣国府绝对不会容她活下去,不为别的,只因为那份家产几乎上上下下都得到了好处,吃下去的肥肉焉有吐出来的道理。她一个小女孩儿无依无靠,只有不知道才能继续活下去。
戴权自小长于深宫,吃了无数苦头才爬到如今的地位,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本事可谓一流,从平常的蛛丝马迹中几乎就能将真相猜得七七八八,比为官做宰的还强。
长乾帝听完戴权的分析,点头笑道:“林海什么都好,就是没修得一门正直有本事的好亲戚,也不知他这唯一的骨血将来之东床如何。”
戴权道:“想来不会太差,毕竟桑家现今跟林小姐颇为亲近。”
提到桑家,长乾帝脸色微微一变,道:“是桑隆家?是了,朕记得桑隆是林海的表兄?”
戴权点头道:“老爷的记性好,不错,桑老元帅正是林大人的表兄。听说过年前,桑家打发人给林小姐送礼了,不止如此,除服宴还去了管家奶奶道喜,年后还接林小姐家去吃酒。从前没走动过,林大人去后反倒亲热起来,小的料想,大约是林大人托了桑老元帅什么。”
在京城里有权有势的就那么四五百家,很多消息瞒不过人,往往这家有什么风吹草动,立时便传得人尽皆知,何况桑家又是武将中拔尖儿的一拨人,多少人留意着呢。
也就荣国府自以为瞒得过人,熟料大家门儿清。
长乾帝点头不语。
他心中已经有所打算,两年后让桑隆回京,派其长孙桑青戍守山海关,若是他受了林如海之托,那么不出几年,因这林小姐之故,和荣国府必有一番矛盾。
和荣国府相比,他更看重子孙有为的桑家。
长乾帝早看许多世家不顺眼了,他们在京城里盘根错节,中饱私囊,兼之罔顾国法,作威作福,几乎做得了半个朝廷的主儿,很多官职轻轻就能谋给自己的门生故旧或者上门巴结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世家子孙不肖,白占着官位俸禄,真真是打根子底儿就开始烂透了,朝廷岂能养这么一群废物,与其养这么些人,不如提拔寒门子弟为他所用。
他有心动手,奈何太上皇极是念旧,又太过慈悲,几次三番地插手朝政,不肯放权,因此他只能暂且忍着,等太上皇一去,他就会立即动手。
除了戴权,谁也不知道长乾帝的心思,于连生亦不知道,他虽然有幸得以面见圣颜,却没得到什么提拔,好在因他在圣人跟前露了脸儿,那些曾经欺侮过他的太监不敢再盘剥于他,反和他交好,他在宫里的日子顿时好过了许多,倒是意外之喜。
于连生没有得到什么好处,但是雪雁却实打实地得到了好处。
送走于连生后,雪雁过来回话,贾母问起于连生的身世,又问她如何认得的。
关于和于连生怎么认识的,雪雁早和于连生商量过,两人同是贫贱之人,不怕人知道,今贾母垂询,雪雁便实话实说,只说曾经赠过于连生两件冬衣几两银子,并没有说自己和黛玉所赠金银锞子首饰好让他在宫中打点一事。
贾母笑道:“这可真是善有善报了。人常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你原接济过他,所以他念着你的好,出了宫就来探你,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雪雁抿嘴一笑,这是当然,于连生可是她的一条人脉呢!
不过,她现今确实真心和于连生交好。
贾母自然想到了大明宫里有人的好处,虽然于连生只是个小太监,可是谁能知道他日后是否能步步高升?平素是否能听到什么只言片语的消息?只是此时却不好明说,但想到于连生与雪雁交好,便道:“好孩子,你服侍你们姑娘十分尽心,我都看在眼里。”
说着,向鸳鸯道:“拿一点子东西赏给雪雁。”
鸳鸯笑着答应一声,去了半日,果然拿来一对早已预备妥当的双龙戏珠虾须镯。
镯子是用极细的金丝编成两条龙,龙头蟠曲对接,成为环状,一颗极浑圆的大珍珠编在双龙张开的口中,还能灵活转动,工艺之精,可谓巧夺天工,这就是原著上平儿丢的哪种虾须镯,金丝宛若虾须,雪雁也有一对,是黛玉给的,一直收着没戴出来过。
贾母道:“金子罢了,没有多重,倒是珠子还过得去,能着戴罢。”
雪雁如今颇有积蓄,而且还有林如海给的一箱金子和几匣首饰藏在须弥芥子里,不如先前那样重视金银之物,但是既然贾母给,她也不会推辞,只好磕头谢恩。
就是磕头这一点她很不喜欢,所以得不到赏赐的时候她也不会失望,因为不必去磕头。
回房将这虾须镯和于连生所送的红玛瑙珠串拿给黛玉看,黛玉转了两下镯子上的珠子,道:“那串子你收着别戴,也不知多少人戴过。外祖母给你的镯子,你就拿着,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你心里得有个数儿,别因为一点子东西,就劳烦于公公什么事,他这样的人,在宫里也不容易,哪里禁得住外面一个两个地打听,仔细惹了上头忌讳。”
看来黛玉一见赏赐,就明白贾母打的主意了。
雪雁无奈一笑,道:“我认得大哥时,早已说过等大哥出息了,就庇佑于我,其他的事情与我何干?我又怎么会为那些事去打扰大哥的前程?姑娘只管放心。”
黛玉见她通透,一颗心放了下来,毕竟她自小长于大家,比雪雁更知道宫中的忌讳,严禁宫娥太监和朝臣世家暗中传递消息相互勾结,虽然财帛动人心,总有人火中取栗,但是黛玉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人涉入其中。
第二日无事,第三日雪雁想起紫鹃带来的话,便去找赖大家的。
赖大家的日日在府里当差,而购买的房子就在荣国府后头,所以雪雁没去赖家,径自去找赖大家的,赖大家的说午后才得空。用过午饭后,雪雁带了两个小丫头和两个婆子过去找她,赖大家的亦带了几个媳妇,径自穿过大观园,出了后门,往小花枝巷子而去。
是一座两进的小院,灰瓦白墙,后面五间正房,东西各有三间厢房,院中种着一株石榴树,树下鱼缸石桌一应俱全,角落里还有一架紫藤,前面有花厅,还有马棚等等。
进了屋,屋里布置颇为雅致,一色松木家具,不曾上漆,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松香味儿,每个房里都放着盆景,或梅,或兰,或竹,或菊,有的即将凋零,有的正在含苞,有的依旧青翠可爱,有的未发新枝,衬得屋里更加清香四溢,一应帐幔软帘皆是齐全。
雪雁看罢叹道:“这房子收拾得这样好,只我沾了干娘家的光才能买到。”
赖大家的听了笑道:“房子已经收拾得极好,随时都能赁出去,你既看过了,明儿我就叫大管家料理,得了银子,我趁进府时拿给你。”
雪雁再三谢过,全然不必费心。
看完房子,回去时,走到荣国府后街,忽见后门口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赖大家的皱了皱眉头,叫手下媳妇去问,回来说:“是周瑞家惹的事儿,强买人家的地,上等好田才给人家出五两银子一亩,那家只一个老母亲在家,儿子出远门了,周瑞连同里正村长不知用什么名目强买了去,现今那家儿子找上门来了。”
赖大家的一听,道:“都是什么事儿?就那么几两银子,也值得他们家强买强卖?周瑞管着春秋两季地租子,还缺钱不成?忒小气了些。”
雪雁原好奇地看着后门的热闹,闻听此言,叹道:“庄稼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