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听完,点头赞道:“多少人瞧不起太监,实不知其中也有好人。”
雪雁也觉得是自己有福,当日接济两个未进宫当差的阉人,虽然另一个不好,又忘恩负义,但是这一个却待自己再好不过了。垂头思索着该如何同于连生说起王夫人之托,忽一时抬头见黛玉眉梢眼角隐隐含着一抹愁色,雪雁不觉担心起来,问道:“姑娘在想什么?”
黛玉道:“还能想什么?不过是想外祖母府上的事情了。往常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无子还罢了,如今竟平安生下,不知多少人夜晚里睡不着觉了,也不知将来如何闹腾。”
雪雁听了一笑,道:“原来是这个,大舅老爷早晚有一日会发难的,眼下却不能,娘娘才有了喜,二舅老爷正是风光之时,连老太太都无法阻止娘娘为金玉良缘做主,只能暂时置之不理,全当没这一回事儿,何况大舅老爷呢?”
贾政一房住在荣禧堂,无论如何都是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是贾母偏心,元春又做了贵妃,贾赦忍气吞声罢了。可是论长幼,该是贾赦,便是论势力,元春为娘家带了什么好处?倒是白填了许多银钱进去,竟是个无底洞,王家虽是王夫人的依靠,可同时也是凤姐的娘家,父母犹在,王子腾是偏向妹妹还是偏向女儿?不必说,自然是后者。
贾赦忍得时间越久,将来发难时越厉害,可惜贾政一房住在荣禧堂里几十年,早就不觉得该属于贾赦了,因此凤姐产子,大房一脉有后,不知道有多少人心气难消,想必贾赦也是因为这个,素来贪婪刻薄如他,竟会在凤姐产子之日赏那么多东西。
贾赦固然可恨,但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若非可怜,焉行可恨之事?
黛玉深深一叹,道:“我只可怜外祖母这么大年纪,身子也渐渐不好了,竟隐约露出几分下世的光景,大舅舅和二舅舅偏又如此。依我说,二舅舅早就该搬出荣禧堂才是,他们既能落个好名儿,大舅舅也不好怨他们,心气一平,两房也少嫌隙了。”
雪雁心中闪过一抹嘲讽,道:“姑娘说,二舅老爷可舍得?”
黛玉同她素来不避讳这些事情,低声道:“二舅舅若是舍得,就不会一住多年了。”
雪雁笑道:“姑娘看得明白,还说这些话做什么?姑娘心疼老太太,凡是都为老太太想,因老太太也疼姑娘,对于别人姑娘费那么多心思,又有几个领你的情分?”
黛玉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故我并不插手他们家的事情,只是感慨一会子罢了。”
雪雁道:“若是府里有个爷们立得起来知道上进倒好,可惜上上下下竟无一人可承继家业,唯知依靠娘娘在宫里的体面,斗鸡走狗,花天酒地,宝二爷倒好,性情灵慧,偏又是这么个性子,一点子能为都没有。”
黛玉叹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天底下哪有长久的富贵?可惜世人看不透。咱们家是因为我无兄弟,子孙稀薄,方致百年世家就此烟消云散,父亲当初看得开遂当我是男儿教养,我也看得开,虽觉伤感,到底都是无可奈何之事,偏外祖母家枝繁叶茂却是如此,上下只有一个兰哥儿或可指望,真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雪雁低声道:“但愿兰哥儿将来能顶门立户,琏二爷的哥儿好生教养,日后也未可知。”
黛玉想到贾府上下虽然都沉迷于繁华之象,但是尚有贾兰十分争气,又有新生之儿,未必没有一线希望,遂也笑了起来,略略放心。
及至到了周家,回了周夫人,坐着说了一回话,便听赵云来接。
在黛玉促狭的目光下,雪雁方向众人告辞。
赵云见小兰将一个沉甸甸的锦匣放在自己和雪雁的车上,落下之声十分沉重,不觉纳闷道:“这是何物?你的衣服首饰不都在小兰翠柳她们的车上?几时多了个匣子?”
雪雁上了车,待小兰在外面放下帘子,车行出城,方将王夫人之托说了。
赵云微微一怔,感慨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虽说贾家太太有算计之心,可是未尝不是担心女儿在宫里的处境,由此可见,他们家的娘娘在宫里,未必容易。你打算告诉于大舅?”
雪雁笑道:“这事非我所能,明儿让我哥哥做主罢。”
赵云点头赞同,他虽然想着让雪雁对于荣国府避而远之,但因黛玉之故,雪雁又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且姐妹皆有忠义之名,两人亦远不得,只能在力所能及的事情下略帮一回,于他们家作恶之事避而远之。
黛玉聪明绝顶,雪雁玲珑剔透,周鸿和赵云都不担心自己的妻子做出祸及家族之事。
雪雁打算将王夫人给的锦匣都交给于连生,她横竖不缺钱,也不会眼皮子浅地见了东西就收,故此打开来看,眼睛顿时被一阵珠光宝气耀得生疼,流下泪来。
赵云见状,连忙拿着手帕覆盖在她双眼上,无奈地道:“你怎么不小心些。”
雪雁接过手帕擦泪,道:“从前我们那太太极少赏赐珍贵之物,我哪里料到这回出手竟如此大方?瞧瞧,金锞子银锭子珍珠玛瑙翡翠碧玉宝石,满满一匣,端的耀眼生光。”
赵云看了一眼,笑道:“都说荣国府内囊已尽,我看不尽然。”
雪雁却是冷冷一笑,道:“你能看不透?他们各自往自己私囊里捞钱的本事可大着呢,不过是府里公中没钱,他们自己哪个不是财主?他们府里用了林家许多钱,老太太明面上给一万两压箱钱,私底下却给了三千两金子,和一千两金子的首饰,珠宝俱全,又有古玩书画等物。大老爷为了五千两银子险些卖了二姑娘,你是知道的,偏琏二奶奶生子时赏了一箱东西,何止五千两?二太太进门三十多年,何曾拿过一分半分出来填补公中?从前也做过包揽诉讼重利盘剥之事,上了年纪吃斋念佛方不做这些罢了,眼前这点子只是九牛一毛。”
若不是公中实在周转不开,恐怕王夫人也不会拿着这些梯己来打点。
赵云道:“你当初曾说,赖家的家业都是从府里捞来的,可见上上下下,不止当家的主子,连管事的奴才也一样中饱私囊,难怪林淑人一二百万的家业竟只花了五六年。”
雪雁正欲合上匣子,忽然眯起眼睛,埋头细细在里头不住翻找。
赵云见状笑道:“你找什么?”
雪雁道:“我仿佛见到了林家老太太的一件陪嫁之物。”
赵云一怔,不多时便见雪雁从里头翻出一件五福捧寿的羊脂白玉佩,举起来端详一番,又瞅着半旧的红丝绦,点头道:“没错,这是我们老太太陪嫁的一块玉佩,嫁妆单子上有一笔,在库房里我见过,我们老爷把几代主母大多数的头面首饰配件都给我们姑娘收着,但是当时也说了,不能全收着,总得留几件好东西才不让人怀疑。”
赵云笑道:“一样花纹的东西并不少见,你怎能确定这是林家老太太的陪嫁之物?”
雪雁冷笑一声,道:“若是别的我还真不认得,可是老爷说过,我们老太太陪嫁的玉佩足足有三十六对,皆是成双成对,这块玉佩也是一对,只是老爷年幼时淘气,拿着赏玩时不小心摔了,一块有许多裂纹便扔了,这一块则是缺了一个角,便用金子补上。”
赵云就势一看,果然见到玉佩一角以黄金补足,道:“既是林家的东西,荣国府二太太如何会拿出来打点?难道他们不知道你们能认出来?”
雪雁淡淡地道:“林家东西也多,又不是他们家的东西,谁还一一记得清楚不成?恐怕我们姑娘见了都不认得这是老太太的陪嫁,当年桑老太太就收到了桑家给老太太陪嫁的东西,何况这些小物件,又是满满一匣东西,满眼珠光宝气,恐怕二太太也没留心。”
赵云道:“可见林家的东西,荣国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贪了。”
雪雁点头称是,又翻找了一番,虽也有几件眼熟之物,却不知是否为林家的东西,只得暂时不理,道:“若非如此,老太太何以无法做主?皆因都得了好处,没有一个愿意吐出来。老太太也是担心强行让他们还东西,他们心中不忿,反害了周大奶奶的性命,毕竟周大奶奶若没了,他们拿那些东西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赵云道:“史太君算是一番苦心,只是子孙如此,皆是没有教好的缘故。”
雪雁笑道:“正是,因此你可得好好教你那些学生,别让他们走了歪路,生了邪心。”
赵云拉着她手,将玉佩放回锦匣里,然后合上,笑道:“你放心,将来咱们的儿子我一定严加管教,不许他学一点子不好的脾气。”
雪雁啐了他一口,面红不语。
赵云忽然想起数日前未尽之语,问起,雪雁方想起来,道:“我也只是听说,并不确定。”
赵云笑道:“那你就细说说。”
雪雁拣几件能说的说了,赵云一呆,随即道:“倒没听过,竟新鲜。”
雪雁笑道:“都是听说的,我也不知真假。”
赵云道:“既是听说,想来也有道理,只是终究不知罢了。倒是说学医的女大夫,我瞧着竟不行,虽说医女的用处极多,可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不愿于此,小门小户又都不识字,有几个愿意学这些的?何况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即便医术极好,世人恐也看之不起。”
雪雁叹了一口气,道:“正是这么说,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
赵云安慰道:“也许有一天,倒真能如你所言也未可知。”
雪雁一笑,不予置评,倒是此后常看医书,同赵云也学了几手,他们本是夫妻,谈论穴道之时自然毫无避讳,雪雁又懂一些养生之道,学得竟也极快。
赵云和妻子志趣相投,见她好学,且教她奇经八脉穴位之时自有一番好处,便十分尽心地教她,不但教她辨认穴道,还教她把脉,乃至于后来几年,雪雁竟学得略有小成,把脉针灸开药竟不比寻常大夫差,此事后话不提。
眼下雪雁却不知自己将来还能学得一技之长,回家几天后,便闻于连生过来。
夫妻两个连忙迎了出去,请进大厅。
雪雁微微皱眉道:“莫不是别人传了消息给大哥哥,大哥哥方有此行?”
于连生见她平安无事,登时放下心来,脸上掠过一丝怒色,道:“可不是。前儿忽然有人传递消息说你有要事见我,请我速速出宫相见,偏我不得出宫,心里急得跟什么似的,吃睡难安,后来还是老爷看出来了,说你往年不曾传递过消息,也没门路,许我出来看个究竟。”
雪雁听于连生说传递消息的人言语不尽不实,使得他对自己担忧不已,不禁对荣国府生了三分怒气,传递消息实话实说岂不是好?何必非说自己有要事?
赵云忙在一旁将王夫人托雪雁之事说给于连生听,又叫小兰将锦匣拿来。
于连生冷笑道:“什么要紧事,竟是哄我呢!”
雪雁道:“我本就不想答应贾二太太,只听哥哥的,东西给哥哥,哥哥去退给他们。”
于连生却道:“不必,我退了给他们,他们不敢恨我,岂不是恨你?真真是蜜蜂见了蜜糖似的。一会子我去回了老爷,请老爷定夺。”
雪雁忧心道:“这只是小事,圣人哪有工夫理会?”
于连生道:“如今朝堂之事渐渐明朗,老爷比往日清闲许多,还有闲心听我说外头的人情风俗事迹,眼下上皇圣体沉重,老爷时时过去请安,原本就说要给老臣之家出来的娘娘们一些体面。何况贤德妃怀了龙种,圣人不会动自己的血脉,多加照应也算不得什么。我回了圣人,圣人顺水推舟,贾家又感激你,何乐而不为。”
赵云听完,道:“圣人倒是信任大舅哥。”
于连生摇了摇头,道:“伴君如伴虎,圣人从来不信任谁,即便是最信任的,也都是七分信任,三分防心,我是无欲无求,忠心耿耿,又是个无根之人,圣人才比别人略看重我一些。妹婿不出仕倒也罢了,但是偶然提醒周将军一声却无不可,也别出了格儿,我这妹子就只挂念着林淑人的好歹,周将军若不好了,林淑人自然也不好。”
雪雁听了这话,脸上不禁一红,原来于连生也看出黛玉在她心中之重。
赵云起身对于连生长揖,感激不尽。
于连生道:“文臣武将联手,乃是大忌,偏周大人是文臣,周将军是武将,眼下暂且无妨,时日愈久,圣人愈加猜疑,你也劝着周大人和周将军早早有个章程才是。虽说周大人现今起复,权势极大,周将军又管着禁卫军,但是为了子孙,竟还是有得有失的好。”
赵云会意,道:“大舅哥放心,下回我见周将军,必有言语可说。”
于连生满意地点了点头,赵云是个聪明人,不必他点得过于细致,见雪雁亲自过来倒茶,遂看了锦匣一眼,道:“妹妹喜欢什么,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