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反吃了一惊,道:“原来这些你也知道。”
雪雁笑道:“若猜不到几分,那些诗书史记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赵云道:“那也未必,荣大学士也算是饱读诗书,可是却看不透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就是那荣国府,不也是一样没有看透?甄家已败,他们竟没有半点警醒,可见都被眼前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繁华给迷住了眼睛,认为他们家不会衰败。”
雪雁听了,深以为然。
眼见雪雁不但琴棋书画样样信手拈来,又有一份世人所没有的见识,与周鸿之妻相比亦不遑多让,赵云越发惊喜已极,心里直道自己好造化,得此贤妻,道:“荣大学士因恼甄家之事圣人未曾宽恕,赌气告病,岂料圣人顺水推舟,允他在家养病,反调动了许多官员的职缺,近日荣大学士上朝,已然大势已去,待上皇略有不好,圣人必定出手治他。”
雪雁道:“先是甄家,后是荣家,然后是四王八公,圣人一忍多年,逐渐发难了。”
赵云点头笑道:“正是,怕这一二年京城中端的是腥风血雨,不知道多少世家衰败,也不知道多少寒门新荣,因此你平素也得小心些,宁可远着荣国府些儿。”
雪雁含笑道:“你放心。”
赵云知她懂得分寸,便不再多说。
回到家里,天色已经黑透了,夫妻二人只练了一回字,便早早歇下。
次日一早起来,窗外一点微雨,洗得院中花木十分干净。
闻得前头读书之声朗朗,雪雁待赵云给自己画完双眉后,推他一把,道:“学生们都来上课了,你还不快些儿用饭过去。”
赵云笑道:“不急,叫他们多念一会子。”
说着,走到门外,拿着竹剪刀撷了一枝夫妻蕙回来与她簪在鬓边。
雪雁每日都由他画眉,然后撷鲜花簪鬓,已经习以为常,遂又插上一支碧玉簪,并两朵小小的珠花,穿上白底绣红牡丹的对襟褙子,系上石榴红绫裙,越发显得颜如玉,唇如樱。
小兰和翠柳端上早饭,不过是粥、馒头并几样清淡小菜。
寂然用毕,赵云草草漱完口便先去前头看着学生们,雪雁则是慢条斯理地漱口,又拿着牙刷蘸着青盐擦了擦牙,正在此时,忽闻得前头通报说江太太来拜。
江太太的次子江赫娶了赵云的堂妹赵容,江家也是八景镇有名的富户,雪雁念及于此,忙命人请到前厅,自己漱完口重新收拾一下过去。
见到雪雁走进来,袅袅婷婷,风姿万千,江太太满目赞叹,忙站起身,满脸堆笑,说道:“不知我们冒昧来访,是否打搅了府上的清净?”
雪雁笑道:“太太过来,寒舍顿时生辉,哪里说什么打扰?”一面说,一面请坐,又叫小兰沏茶上来,方看向江太太,只见她还带了一个六七岁的男孩,眉清目秀,十分俊俏。
寒暄过后,江太太送上拜礼,又命那男孩拜见雪雁。
小兰见状忙拿了锦垫过来,雪雁却疑惑道:“江太太这是何意?”
江太太道:“这是我长子家的大孙子,单字一个淼,今年七岁,也读过几本蒙学,倒还伶俐,特地带他过来,想拜在赵老爷名下读书,不知是否愿意收了这个学生?”
江淼给雪雁磕过头后,用力点头,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雪雁,一脸期盼。
雪雁听了笑道:“府上家大业大,难道还请不到好先生?我们家老爷只是教学生读几本书认得几个字知道些道理,常常有要事出门,三不五时地给学生布置功课,叫他们在家中自学,也常放假,江太太送孙公子来,恐我们耽误了他的前程。”
江太太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样人家,还说什么前程,没的让人笑话。”
雪雁一怔,随即想到江老爷似乎是商贾出身,直到江赫兄弟几个方以耕种为要,不再跟着父亲料理生意,饶是如此,他们家也不能参加科举,唯有三代以后才能读书科举
江太太愁容满面,道:“按理,不该来打搅的,只是我们家虽有几个钱,镇上却都知道我们老爷是行商的,大概读书人家心里都不大瞧得起,更难请到好先生教导淼儿读书,虽也有几个穷秀才因一时衣食无着方委身屈就,但是他们这样的人,我们着实不放心。我们也并不盼着淼儿考科举,只想让他随着赵老爷读几本书认得几个字明白一些道理。”
雪雁笑道:“难道咱们镇上的私塾都不肯收孙公子不成?镇上不收,还有县城里,县城里不收,不是还有京城里?”
江太太苦笑道:“镇上虽也有私塾,可哪比得上赵老爷的学问。我们家在镇上有些根基,去了县城,乃至于京城,那样尊贵的地方,哪有我们踏脚的道理?又恐淼儿一个商人之孙上学受委屈,我们老爷平常在县城做生意,一年到头被盘剥的好多着呢,近几年我们老爷不大做买卖了,归家做个田舍翁,方略好些。”
雪雁沉吟片刻,道:“府上不曾加厚束脩?倘若出的钱多,想来有许多读书人愿意教导孙公子读书。”
江太太摇了摇头,道:“为了钱如此,我们老爷反而更加担忧了。”
雪雁赞同,看了江淼一眼,招手近前问了几句话,不过是几岁了,读了什么书,认得多少字, 见江淼言辞清楚,谈吐有致,心里便生几分喜欢,况她素知赵云并不在意学生出身如何,皆是免费教学,便道:“既然府上有心送孙公子过来读书,同我们老爷说一声便是。”
江太太大喜过望,连声道谢。
雪雁叫来观月,道:“带江小公子去见老爷,问问老爷愿不愿意再收一个学生。”
观月听了,便知端的,笑道:“大爷何曾在意过这些,只要江公子不嫌大爷教得不好,过来上学便是。只是学里的学生们都上了不短的时间,怕江公子跟不上。”
雪雁道:“江小公子颇读了几本蒙学,不是一字不识,你快带过去,回来告诉我。”
观月答应一声,果然带了江淼过去。
赵云正在检查学生们的功课,或是看其字,或是观其文,或是听其诵,见观月带了江家的长孙公子过来,摆手叫学生停下背书,道:“带他过来做什么?”
观月笑道:“江太太带了江小公子过来,想拜在大爷门下上学,奶奶打发我来请问大爷的意思,若是大爷说好,回去就答应江太太日后叫江小公子每日过来上学,若是不好,奶奶就回绝了江太太。”
赵云听了,考校了江淼几句,亦和雪雁同感,道:“回去告诉奶奶,就说我收了。”
观月连忙答应,江淼亦是眉开眼笑,跪下来砰砰砰给赵云磕了几个头。
赵云微笑道:“磕得这样狠做什么?你回去跟你祖母说一声,明儿一早过来上课罢。”
江淼脆生生地应了。
观月带着江淼回到后院,江太太得知,喜之不尽,连连向雪雁道谢,道:“明儿一早,我们老爷和我那大儿子带着淼儿过来亲自给赵老爷奉茶磕头。”
雪雁闻言一笑,知道江家是打算让江淼正经拜赵云为师。
天地君亲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午间放学之后,赵云回来用饭,见雪雁摆弄江家送来的拜礼,无非是瓜果点心尺头摆设玩意儿,其中却也有很名贵的东西,乃是一个紫檀透雕山水人物笔筒,一件乌木笔架,一对汝窑花囊,道:“这江家倒也伶俐得很,竟送这样厚重的礼。”
雪雁笑道:“他们虽用了心思,却并没有算计咱们什么,他们只想子孙后代更好些罢了。”
赵云道:“这话极是。从前江家请过两个秀才教江淼读书,下了极大的本钱,如今想来明白了不如拜在我门下,虽不能出仕,两家更加亲厚,好歹你有旧主,我有东家,又有于大舅在宫里,赖大舅做知县,江家也能得你我一些庇佑。”
雪雁摇头一叹,道:“七拐八绕,亏得他们都明白。你打算日后为人师,必定要教导出金榜题名之人,难道真要收江小公子为入室弟子?”
赵云道:“我现今一名入室弟子都没有,岂能随意就收了?不过是个记名弟子罢了。”
即便是记名弟子,也是赵云的学生,有了这一层瓜葛,江家便能得到不少庇佑,因此江家并不在意赵云没有收江淼为入室弟子,也明白赵云为何不肯收江淼为入室弟子,故在第二日备了厚礼,江财主和大儿子江林打扮一新,亲自带着江淼过来给赵云磕头奉茶。
赵云昨日已问过江淼的功课,便安排他坐在学堂中,暂与赵晖一起。
他这里多是族中子弟,也非娇儿,又有几个家里极贫困的学生,故没有伴读小厮,赵云不愿养得学生好逸恶劳,跟江财主说得十分明白。
江财主想到自家离得近,也没人敢在赵家惹事,便将伴读带走了,只早中晚来接江淼上下学,免得他小小孩童无人在路上照应被人拐了去,这些赵云便不在意了,也赞同他们的举动,毕竟那些拐子单会拐些出身富贵样貌标致的孩子。
雪雁听赵云说拐子,不觉想起英莲被拐一事,因问道:“果然有许多拐子?”
赵云笑道:“别的你都知道,这事你竟不知?”
雪雁摇了摇头,道:“我也不是天上地下件件知道,外面的事情许多都不晓得,听你说了江家的担忧,深觉有理,故有些好奇。当初甄家娘子来找女儿,可不就是被拐子拐了去。”
赵云告诉她道:“这些拐子单找出身富贵的男女孩子,常常也不止一两个人,往往是一伙儿,他们拐了这样的孩子,偷偷养了几年,出挑得好了,或是卖到大户人家,或是卖到不干净的地方,都能赚极多的银钱,因此家里有孩子长得又好的,须得时时刻刻有人看着,万 不能离开半步,虽然只是半步,可是就此父母别离而后悔莫及的不知凡几。”
雪雁叹道:“我原也明白,只是听你一说,更加怵目惊心。世道艰难,亏得我当初还想着避到乡下去,置办几亩地,几间房,如今看来竟是异想天开。”
赵云皱眉道:“你还如此想过?”
雪雁抿嘴笑道:“那时候我又不知道外面险恶得很,只当盛世太平,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许是在侯门公府见识得多了,想清清静静地过日子,方有此想法。后来知道女孩子没有父母兄长依靠,在外面不好求生,便作罢了。”
赵云道:“亏得你明白过来,若是没明白过来,现今后悔莫及。”
雪雁点头道:“当初甄家娘子求到周大奶奶门下,我后来问她何故,她说独自一人不敢千里迢迢进京,没有路引,又恐遇到黑店作践,或遇匪徒勒索,我一听,方知当初是我自己将世间事想得太好了些。如今听你一说,更有感悟。”
赵云道:“你知道就好,若是还当盛世太平,你就未免太傻了些。但凡是过节之时,被拐卖的孩子极多,常常有许多父母哭得撕心裂肺,只是却很少有找回来的,因为拐子带了孩子立即远走他乡,不留丝毫痕迹。咱们将来有了孩子,须得时时刻刻不离眼前。”
雪雁面上登时一红,嗔道:“什么时候的事儿,你现今就说。”
赵云心中一动,拉着她的手,笑道:“那可说不准,早盼麟儿登门罢了。”
雪雁道:“你还说这话,我记得周将军说过,是你说女孩子不能太早生孩子,最好是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怎么你竟忘了?”
赵云笑道:“你觉得我说的可有道理?我当初闲来无事,可是走访了周围十里八乡呢。”
雪雁点了点头,正色道:“极有道理呢!看不出你竟也懂这些。眼下妇人产子,一是大夫不进产房,不能随机应变,往往出了事都是稳婆自己鼓捣,容易出事;二便是年龄了,大人身子尚未长成,宫衣太薄,胎儿自然体弱,故此坐胎之际容易小产,出生之后也易夭折。 当然不能一概而论,毕竟年幼生子的也有许多。依我说,你说的还未尽善尽美。”
赵云道:“那你有何高见?”
雪雁说道:“若有女子学医,专管产妇之事,进了产房若遇产妇之危,必定解之,岂不是比寻常大夫强些?三则就是妇人产子,理应是二十二三岁到三十岁之间,其实男子也是有说法的,不过世人不以为意罢了。”
赵云来了兴致,正欲细问,忽听霍翰林来拜,只得撇下此事,先去前厅。
雪雁听说过霍秀是赵云的同窗,已经中了进士,现今在翰林院作庶吉士,见赵云过去,忙命小兰预备茶果送去,沏的是上等好茶,送的是从黛玉处得来的内造点心。
茶果送去后,雪雁自去书房看书练字解闷。
转眼到了凤姐之子洗三之日,雪雁自然妆饰一新过去,准备了诸般油糕红糖鸡蛋等物,赵云给学生布置了功课,亲自送她到周家,同黛玉一起,方独自回转,说晚间来接。
黛玉忍不住笑道:“赵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