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我?〃我惊讶地说:〃你都知道我些什么?〃
〃知道你喜欢去云盘山,和你的警察男朋友一起。知道你工作不如意,天天被一个老女人骂!〃
我悚然:〃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安慰我母亲。〃纪汉文说,〃她视你姐姐如亲女儿。〃
〃好笑!〃我说,〃我凭什么相信你?再说,这事又与我何干?〃
〃你要是不信。〃汉文说,〃可以去问你妈妈,至于你,我不会让你白干,至少付你十万。你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常常到我妈妈面前晃晃。医生说过,我母亲活不过一年。〃
有这么好挣的钱?
祖坟冒青烟?
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一年十万!相当于在这个酒店至少要干十年,还不必再受那个老巫婆的气,真是个好差事。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干了,然后我对汉文说:〃明天答复你。〃
他很满意,打的送我回家。车上我问他:〃那个月月,为什么要自杀,是不是你害的?〃
〃我没时间陪她,她得了轻度的抑郁症,后来发展到臆想,总认为我和我女秘书有染。我对她关心不够。〃汉文说:〃我走后我一直寂寞。〃
〃我相信。〃我说。汉文一看就是一个寂寞的男人。
还是个孝子,我虽替我没见过面的姐姐伤心,却也不太恨汉文。
要是我,我才不会那么傻。
从山上坠下,粉身碎骨。真不是一般的傻。
回到家里,父母已严阵已待。
我问他们:〃真的?〃
妈妈点头。说:〃纪汉文找过我们,我们没同意,没想到他卑鄙到自己来找你。〃
〃没什么。〃我俯身跪到爸爸妈妈中间说:〃一切都没有改变。真的没什么。〃
然后我打电话给明阳。
明阳很快赶到。妈妈视明阳如救星,把我交到他的手里。我趴到明慢的肩上说:〃明阳,明阳,居然有人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父母是谁。〃
〃好啦。〃明阳抱着我说,〃将来我们的孩子一定是幸福的。星星我们结婚吧,我就快凑齐买房的钱了。〃
〃好。〃我紧紧抱着明阳说,〃我们结婚。〃
三天后我随汉文登上了去南方的飞机。我没有告诉明阳真相,因为他如果知道,一定不会让我去。我只是给他留了一封信,告诉他等我回来,我一回来我们就结婚。
汉文很体贴地替我系好安全带,飞机起飞我刹那,我感觉我其实并不是单单为了钱在做这件事,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在牵引着我一路而去,令我身不由已。
到了汉文的家才知道他真不是一般的有钱,我的姐姐过得不是一般的富足生活,只可惜她想不开,命短。
汉文拉开她的衣橱说:〃要是不介意,她的这些衣服随你穿。要是介意,我再替你买。〃
我挑了很久,那些衣服都不适合我。我对汉文说:〃还是穿我自己的自在些。〃
〃那可不行。〃汉文说:〃别忘了你的工作。〃
那夜我在姐姐的床上入睡。汉文说姐姐一有点响动就睡不着。所以他们结婚不久就分房睡了。她的床很柔软,我一觉睡到天亮,我一点也不怕。
也不觉得陌生。
第二天一早我穿着姐姐的紫色长裙到厨房里给自己做早饭吃,端着面条出来的时候正碰到汉文下楼,他一见我,如被人点穴。痴呆呆叫我月月。
我说:〃对不起,我是星星。〃
那一刻我知道他爱我姐姐。
是我姐姐没有福气。
我问他:〃吃面条么,我给你下鸡蛋面。〃
〃吃!〃他肯定地说,〃只是太麻烦你了。〃
〃没什么,〃我提醒他,〃你可以加我工钱。〃
他掩面说:〃你不能说话,你一说话就不像她,她永远懒懒的提不起精神来,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爱上她的懒,认定那样的女人是我的,可是我的爱害了她。无论如何,她再也不会回来。〃
〃好了,〃我说:〃好啦好啦,吃完饭开工喽。〃
汉文的母亲住在医院里。
那医院不错,郁郁葱葱。我们推她出来散步。她不停地埋怨我来看她太少。
〃以后保证一天一次。〃我说。
〃你看来心情不错。〃汉文母亲说:〃说话声音都脆一些。〃
〃当然。〃我胡诌说,〃我最近深感活着的意义。〃
汉文焦急地朝我挤眼,我才发现自己说错话,可她母亲并不介意,亲热地摸我的头发,说:〃怎么剪短了,你还是长发好看些。〃
〃你儿子说短发好看。〃我朝汉文挤眼。他不睬我,眼光飘向一边。
从医院一出来,他就说:〃你真是世界上最拙劣的演员。〃说完了又说:〃不过我想我妈妈会喜欢你。〃
我可不想演谁。
但我很尽职尽责地做着我的工作,陪她妈妈打扑克下棋看言情小说,汉文的母亲脸上一日比一日有光泽。
医生恭喜我们说:〃她可能会比我们预料的情况要好许多。〃
汉文惊喜。我却怅然。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对姐姐的好奇已消失殆尽,我只想早点结束这份工作,拿到钱,回家和明阳结婚。
可是看来事与愿违。
我想明阳。
我给他打电话,他冷冷地说:〃有事你回家我们再说。〃
电话挂了,不容置疑。
我哭了,汉文在身后看我。给我递上一张纸巾,我抽泣着对他说:〃我后悔了,纪汉文。钱能害死人。我不想干了,我要回家。〃
他安慰我:〃你别担心,如果是爱情。随时都会在原地等候。〃
〃我要是过惯了资本主义的生活,就不能回头了。〃我说:〃我现在连打的都觉得自己委屈。〃
〃呵呵。〃他竟然笑了,说,〃看你!透明得像一张纸。〃
晚上他带我去很高档的酒店吃饭,酒店外是万家的灯火。汉文喝多了,说:〃怎么我遇到的不是你呢,星星。〃
我不言语。
他又问我说:〃星星我要护着你下半辈子,你愿意么?〃
我还是不言语。
回家的路上,我真有些害怕,我以为他会吻我,但是他没有。
但是那晚我一直在怕,我怕得一分钟也无法入睡。脑子里晃来晃去都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深遂的眼睛,很容易让人掉进去不知不觉。
第二天我偷偷地买好了飞机票,坐飞机回家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
明阳到机场来接我,我跟他紧紧拥抱。
我住到了明阳的家,存心让纪汉文找不到我。明阳恶狠狠地说:〃他要是敢来,我就毙了他。〃
〃他是我的老板。〃我说,〃你毙了他我找谁要钱去。〃
〃荒唐。〃明阳还是很不满:〃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答应这桩交易。〃
〃谁愿意跟钱过不去?〃我说:〃明阳,我和我姐姐是不同的,你要放心我。〃
〃放心。〃明阳说。
那时我们在云盘山顶,明阳说:〃星星堆满天,可你是最亮的那一颗。〃
我想他想这话一定想了很久了,这不是他说话的风格,对我的思念让他变得像个文绉绉的诗人。
我主动吻他。
在爱里沉醉。可是在沉醉的边缘,我怎么想起的是另一双眼睛?
我还是打算回南方的。
我不是那种不守诺言的女孩子。
可我还没有回去就得到了汉文母亲去世的消息。
电话是打到我家里的。妈妈说:〃纪汉文找你快找疯了。一天十个电话不止,我们打过明阳的手机了,他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明阳没有告诉我。
我再打汉文手机,关机。
我突然觉得很想那个寂寞的有钱的男人,我觉的自己有些对不起他。我还不知道我的不告而别在她母亲突然的去世里起了多大的坏作用,但最起码,我不敬业。
再也不好意思跟他提钱的事。
也不敢再和他联系。
我没想到的是还是收到了纪汉文的支票。
他给了我四倍的酬劳,我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的钱。
只是我再也没有见过纪汉文,我打听过他的消息,想把钱还给他。最后才听说他移民了,去了一个叫澳洲的地方。
结婚前,我收到过一张来自澳洲的明信片,没有地址。
我想是纪汉文寄的。
我没有告诉明阳,把它塞到了抽屉里。
我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当我煮一碗面吃的时候,偶尔会想起纪汉文,想起他吃着我煮的面的时候对我说过:〃你可以是一个很好的妻子。〃
我的确做了一个很好的妻子,明阳也这么说。
只是不知道汉文是否还寂寞,满天星星中,可有一颗是愿意靠近他的呢?
结发一辈子
结发一辈子
(一)
她打电话来说,“他走了。”
我心里一惊,一凉,手颤颤的。原来相聚离开,只是一句话的距离。
(二)
那天说起《江城子·十年生死》。大约这词太有名,一时间竟然想不起十年生死后面是什么;呆了半晌才想起,是“两茫茫”。
不晓得苏东坡的妻怎样梳她的发,我说,大概和你一样,每天清晨晓妆时,慵懒的,左一下,右一下……梳通后用刨花水抿了,再慢慢儿的,用双手拢上去。不过那些个翠叠珠摇的富丽闲妆,想来与她无缘;她只会端一端相,簪一支朴素的簪子了事。这时院子里的鸡啊,鹅啊,开始在鲜亮的晨光里呼喇喇的扑闪着翅膀;而苏子瞻尚在拥被高卧。她于是不得不停止整理发髻,手上丹蔻未干便急急起身。
我这样说着,她则静静地窝在沙发里。等我停下时,她便说,如此看来,即便嫁了才子日子也不见有甚么起色;虽在故去后有佳词志其生平,但毕竟是“两茫茫”,且流芳的是子瞻。她常说佩服我的想象力,简单的一句话便有许多花样,说自己不行。但她从我的想象中看得到自己的影子,纠结于一连串看似无意义的动作中,忘记了本来的方向。
我知道,她在说未干的丹蔻。她一定想起了自己出嫁时的样子。从她现在的样子推想开去,她出嫁那天,对镜的样子必定几近狐媚。因她总说很羡慕旧时女子,连梳头和涂抹指甲的样子都入得画,还说女子若少了那雅致,便如失了风韵的花,空余姣好的颜色,刻板的惹人憎恶。
我记得她说,那天她弃了刺鼻的指甲油,单单将胭脂细细的磨了,淘净了渣滓,和了殷红的凤仙花,先薄薄的涂上一层,待它未干时,用了浓重的量,涂第二遍。她将手舒展开,放在台子上,闲闲的,听着门外人们正大呼小叫,热络的紧。这时他偷偷却的溜了进来,要帮她弄发,要替她画眉。她推他出去,拉扯中,指甲上未干的丹蔻被碰去了一小块,后来竟在他的礼服上找到了,红滟滟的挂着,像不小心丢失的快乐。
(二)
那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她和他除了容颜,什么都变了。
她如今爱极了梳头,常常细致的有些罗索;她常说,长发也好,短发也好,自己喜欢就好。林慧萍却唱,长发也好,短发也好,你喜欢就好。不过是一个人称的变化,可她们各人的一辈子,却是两样。她说要和身边的这个人过一辈子,说得好像真的一样。我知道她不是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也从不戏谑。她的人生是规划好的图纸,不容一点儿差池。她说一辈子,那便是一辈子,少一天也不成。
那天吃饭时她突然说,要做头发。然后就去了。两个小时后再见,那张脸真真熟悉的不敢回忆。她眉间轻颦,二十年的红消翠减立时变作路过,静悄悄的,没弄乱她的发。
很难想象她是怎样熬过这些年的:睡在一个不爱也不了解的人身边,暗夜醒来,看到熟悉的床陌生的人,究竟只能叹一口气,再尴尬的强睡去。她不说自己错,因为这样执意的蒙昧已成积习,像初读《楚留香》时,将宫南燕读作南宫燕;某天突然发现竟是错的,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改过来的模样,就只好将错就错,闭着眼睛蒙了心,读下去罢。
有时生活可能真是一出戏,用了繁复的琐事和假的妆容湮灭了结局,可最后,一句话,甚或一个手势,便泄漏了玄机。好似南宫嫱,虽然穿着灰朴朴的长袍子,偶尔风一吹过,即窥得红艳艳的里面。我很少问她过的是否快乐。不像别的妻子总会在有意无意间说起自己的丈夫,她几乎不说;即便提起,也只是淡淡的,如一般导游介绍口里眼里都烂熟但心里不甚了了的景点。这世上有许多妻子,若将丈夫的兴趣爱好列于纸上请她们还原,她们还原出的,必定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便属于此列。
我有时说,他们之间的空间辽阔的有些奢侈,像一座有着许多道门的房屋,一个人从一道门的出现必定伴随着另一个人从另一道门的隐没。她只一笑,说,这样好。这样的看不见彼此,远远好过眼睁睁的欺骗和面对面的尴尬。我曾对她说起过“疏离”,她说,这个词很好。这个词里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