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对不起我,他答应过给我补偿的,现在却把本该属于我的补偿分发给了别人。”
“你别太看重钱了,那东西没饭吃是个宝,有饭吃就是张纸,一张连写字都嫌脏的废纸。我要求不高,有口饭吃就行了,只要我俩生活得快乐,心心相印,真诚以待,比什么不好?干嘛非要比别人阔绰——哎,你不是说有我就满足了吗?怎么又在乎钱来啦?”
“还不全是钱,好比坐牢,千辛万苦总算熬出头了,却被告之判错了,原本就不该坐牢的;错了就错了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人家非旦不赔一个子,连点歉意都没有,这就让人越想越气愤,恨不能生吞活剥才好呢!”
“我再也不许你这样胡思乱想,这些东西伏在你心里,会变成毒蛇,不仅会伤了别人,还人害死你自己——没钱我们就先不给宝莲买房子了,等以后我们挣到钱再买,只要心里欠她这笔债就行了。”
“那可不行,我已经欠她很多了,现在又夺走了她的男人,一点都不补偿,我不成葛占水了?”于水淼沉吟了半响,试探性地问:“忠诚,我跟你说件事,但你不许生气,更不许埋怨我,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不说啦。”
张忠诚望着她,点点头。
于水淼说:“不知道她跟你说过没有,她刚来超市时,不是老丢东西吗?你知道那是谁干的?是我。”
张忠诚惊讶道:“是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于水淼说:“起初我把她当成对手,因为她是葛占水介绍来的。你知道,招人的事都是我跟刘梅负责,他从不插手,冷不丁领来个女人,我自然心生疑窦,以为她是另一个吕颖,这不又多了一个分财产的人吗。我没拿她的东西,只是用消字灵改动了她的账薄,造成她账面上亏损。我以为这样下来,既便葛占水不开除了她,她自己也呆不下去。后来我觉得葛占水看出了破绽,没敢继续下去,因为如果他知道了真相,被开的肯定是我,那我这么多年的苦不是白吃了。她也没走,现在看来她是太需要这份工作了,离开超市,她活不好。我知道告诉你这些你肯定会低看我,可不说出来,就没法干干净净面对你。忠诚,你不会小瞧我吧?”
张忠诚笑起来:“不会的,你不是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吗?再说,你已经认错了,一个人说出了自己的过失,本身就是忏悔,我怎么会指责忏悔者呢?况且那时你还没有爱上我,警惕他身边的女人也是应该的。”
于水淼说:“我叫你来超市也不是怜恤你的家境,主要是让你监督她的。吕颖偷人的事也是我”
张忠诚用手捂住她的嘴:“你该不会是烧糊涂了吧,越说越像个女巫?别说了,也别再责怪自己,让这些过去吧,把它们倒进垃圾箱里,别弄脏了我们还没开始的新生活。”
于水淼流下泪水:“忠诚,你现在真大度,你怎么不生气呢,你生一回气吧,冲我发发火,你别老这样对我好,这会把我惯坏的。我现在就像一只从冰里拿出来的花瓶,放到太热的地方会碎的。”
第三十二章
(葛占水把车开得又快又稳,行道树的倒影书页一般在他脸颊上翻动着,将他带入一种幻觉之中,他觉得自己阴霾的日子正在退去,等待他的全是被阳光浸透的日子)
爆破公司清场时,将人群拦到了几百米外的公路上,并在他们面前拉上了隔离带。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一大片浓烟从弄堂四周升腾起来,将人群笼罩在它巨大的阴影里。人群骚动起来,对那些还冒着烟的废墟品头论足,一些曾在这里生活过的居民,话语里多少有些留恋的伤感。葛占水和苏宝莲也夹在人群里。他们是在车上观看了这次定向引爆的,在爆炸发生的一瞬间,葛占水想摁下车窗,却被苏宝莲拦住了,她想最后一次闻闻这里的味道。警报解除后,苏宝莲跟随人群跑进去,回来后激动地说:“别说,这次窗户还真结实,房子垮下来,它仍旧粘在框子里。”
她进到车里,脱掉脚上的鞋,换上生日那天葛占水给她买的皮鞋。
小宝跪在松软的车坐上,背对着车头盯着后车窗。车的后备箱张着大嘴,里面塞满了皮箱和包裹。
“我们要到哪里?”他问妈妈。苏宝莲为难地瞅着葛占水问:
“我们到哪去?”
“我们到哪去呢?”葛占水问小宝:“你想到哪去,我们就到哪去!”他又问苏宝莲:
“后悔没有,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苏宝莲说,“家已经被爆掉了,今后我们娘俩都指望你啦,你可不许临阵退缩啊!”
苏宝莲的话穿过浓稠的阳光,暖呼呼流入葛占水的心里。他又一次浸入那猫一般温顺而妩媚的目光中,那目光从第一次见面起洞穿了他的腹腔,让他看到了自己深邃的内心。他把车开得又快又稳,行道树的倒影像书页一般在他脸颊上翻动着,将他带入一种幻觉之中,他觉得自己阴霾的日子正在退去,等待他的全是被阳光浸透的日子。
经过花园路时,他们同时看见李万昌和褚丽华站在一家小超市门口,正从车上卸货。褚丽华拿着记账薄,不时用手背抹着脸上闪亮的汗水。
葛占水点了刹车,几个人回头望去,透过翘起的后箱板的缝隙,他们看见李万昌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帮褚丽华拭去汗水。褚丽华眼睛盯着货箱,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体贴。
“功夫不负有心人,李经理到底把心爱的人得到手了。”苏宝莲感叹着。
“他们开了家小超市,也好,大小是个老板,比跟我强多了,他们跟着我是打工,是做事情,现在是做事业。其实,他俩在经营上比我强,他俩联起手,可以把小超市做得无限大,毕竟他们懂得市场”
“我不懂做生意,但觉得他俩很般配。”苏宝莲说。
“宝莲,其实我俩挺不般配的,跟了我,你只能经历我的老年时代”
“你又来了,你不是说你青年时代已经烂掉了吗?现在我剥掉了你腐烂的部分,不仅吃不坏肚子,还增加营养呢!”苏宝莲搂着睡着的孩子,笑嘻嘻地说。
经过万生园超市时,很多人正围在那里,沈双福、吕萍和丁经理站在门口,两旁摆满了花蓝,像是正在进行开业典礼。
葛占水点了油门,车忽地穿了过去。苏宝莲问:
“你怎么不下去看看,起码送两句不要钱的吉利话啊!”
葛占水说:“不要钱也不想送他,我根本就不想跟他说话。你不知道,他一张嘴,就喷出臭气,他肚里已经烂掉了,不可能冒出好味道,到时候把我熏昏了,你还得送我去医院。”
苏宝莲说:“我才不送你去医院呢!那还得花钱——唉,你说沈老板怎么样,做生意他应该比李经理他们强吧?”
葛占水不屑地说:“他会做什么生意?他只会做鬼。不信我把话放这,用不了多久,他比我还惨。我丢掉了超市但找到了家,他呢?不过是墙角的蜘蛛,爬不出自己撒的网。吕萍可不是吕颖,她安个尾巴就是猴,别想把她吊在墙角,到头来,他就是做鬼,也是个狐魂野鬼——他和李万昌他们是两回事,他只会吃市场,一个靠吃市场生存的人,早晚会被市场吃掉。”
经过恒安花园,于水淼正依靠在公交候车牌下,神态中充满了期盼的神态。
苏宝莲问:“我俩的事,你跟她说了嘛?”
葛占水说:“没有,我给她留了封长信,还给她买辆出租车。”
苏宝莲困惑地问:“买出租车干嘛,她也不会开?”
葛占水说:“她可以请人开,她已经物色了一个好司机。”
葛占水脱掉西装,递给苏宝莲:“给孩子披上,车里开了空调,有点冷。”
苏宝莲接过衣服,又问:“我们这到那儿了?”
葛占水说:“松木陵园。”
墓地一片岑寂。经过西区时,葛占水瞥了小墓碑一眼,继续朝前走。
苏宝莲也瞥了小墓碑一眼,蹲了下来。她的肩膀颤动着,将路边采撷的野花插进花瓶里。
葛占水来到她身后,问:“你认识她?”
苏宝莲抽泣着:“她是驼子,是我同村的姐妹。”
葛占水:“她怎么死的?”
苏宝莲:“自杀,跳楼自杀。”
葛占水的头再次嗡嗡地响起来。
他感叹道:“宝莲,人这辈子真不能作孽,不然,你所做过的坏事,会一件不拉地砸到自己身上。”
下山后,葛占水加大了油门,宝马在高速公路上又快又稳。“我们已经出了荆江市了。”他对苏宝莲说。
苏宝莲留恋地回过头:“占水,你说,会不会有人议论咱俩?我们可是谁都没有打招呼,忽然一起消失,别人怎样看呢?”
葛占水说:“管他呢?反正咱俩听不见。以后咱俩再开个超市,小小的,你来经营,好吗?”
苏宝莲伸出舌头:“我可不行,在这里我都三天两头丢东西,在那里不得把自己也丢了啊?”
葛占水哈哈大笑起来:“没关系,有两个儿子守着,丢不了。”
春天的阳光像水一样将两旁的景物濯洗得一片澄明,前些日子蜷缩在电线上的黑瘦的麻雀,抖擞着翅膀,在树篱间扑愣愣地飞动。像水面一般平坦的公路两旁,行人在旁道树和建筑物巨大的阴影中行走。阳光突然消隐的一刹那,原本为它所覆盖的路面、商场以及行人陡然模糊起来,只有屋脊消失处的群山,还沉浸在淡黄色的光线之中。这种奇异的景观使整个城市失去了真实——仿佛是被虚构出来或是一幅底片中的显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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