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制住愈加强烈的绝望感。法国人或是别的什么人物,已经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来完善本帮他们制造出的武器。可他还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得到牛顿的接见。让情况变得更糟的是,黑胡子的两百磅消耗地飞快;尽管他和罗伯特设法找了个便宜的地方住,但他们都没活干。
一小时后,罗伯特还没有出现,莎拉走来添咖啡时,本开始觉得局促不安。
“您的朋友可真迟,”她轻声说。
“是啊。我估计他耽搁住了。”以罗伯特的性格,没准惹上了什么麻烦,本心中暗想。
“哦,也许我可以请您帮个忙,波士顿来的本杰明?富兰克林。”
“当然,”他答道。
“我就快换班了,单身女孩走在街上很容易变成恶棍们的目标。不知您是否愿意把我送回家去。”
本觉得喉咙干得要死。“啊,当然可以。”
“那您的朋友呢?”
本耸耸肩。“我已经等了他好久。他可以等等我。”
“您真是好人,”莎拉答道。
走出咖啡馆,女孩挽住本的胳膊,害他猛地吸了一口夜晚清冷的空气。
“多美的城市啊。”本嘟囔道。咖啡馆就在舰队广场附近。这个灰石铺就的漂亮宽阔的广场,中心有三只雪花石雕成的美人鱼,将一注水流高高喷入空中。街灯照亮了环绕在广场四周的红砖楼房。
“哪边走?”本傻里傻气地问。恐惧、希望和欲念在他腹中搅成酒酿。
“不远,”莎拉说着把他的胳膊挽得更紧了,“我住乌鸦巷,就在城外。”
“哦,那我们出发吧?”他努力掩饰着紧张的语气,但腔调还是怪怪的。值得庆幸的是,莎拉似乎没注意到他的不安。两人从广场出发,沿着舰队街很快就来到伦敦城边缘。
詹姆斯和其他波士顿人把伦敦最古老的部分叫做“城区”,本过去以为这不过是伦敦城里人骄傲自负的表现。就像波士顿南部和北部的居民,都把自己所在的地区视作“真正的”波士顿。但伦敦城实实在在地给他上了一课,因为当你走到城区边缘时,就会看出很明显的区别。城市的尽头,同样也是理性和秩序的尽头。宽阔笔直的街道,亮如白昼的广场,干净整洁的道路切割出的精确栅格住宅区,突然间扭曲成了一团乱麻似的狭窄黑巷。就像牛头怪的迷宫一样隐秘莫测,通常也和它一样危机四伏。
舰队街陡然变窄,九十尺的宽度减少到一半。两人拐进乌鸦巷,四周寂静悄然,除了他们的脚步声外,就只有本想象中的嘭嘭心跳。
莎拉突然扑到他怀里,嘴唇贴上他的嘴唇,又把本的手拉进自己的胸衣。本一下子陷进了甜蜜与迷茫,饥渴和兴奋的漩涡中心。他另一只手不自觉地伸到莎拉裙子底下,抚摸着长袜上露出的温香肌肤。
莎拉突然用手推他,本心中一阵难过,但还是放开了女孩;内心深处为自己像条老狗一样气喘吁吁而感到耻辱。
“跟我来,”莎拉拉住本的手,轻声说道。
“等等,”他说,“我……你是……”
“妓女?当然了,傻瓜。你在乎吗?”
“我……”说实话,本不在乎。他的舌头上还留有女孩的甜味,他的双手还能感到酥麻。
“我在阿拉伯人咖啡馆当女侍,”莎拉的口气有些不满,“你以为我会是干什么的?”
“我……你看,波士顿也有咖啡馆,那里的服务员不……”
“你真不知道,是吗?”莎拉说,“你真是个小娃娃啊 ,本杰明?富兰克林!下次,”她建议道,“看看店标。要是上面画着女人的手或胳膊,那你就该知道,只要你有意的话,这店里供应的就不止是咖啡。”
“多……多少钱?”
莎拉露出嘲讽的微笑,又贴了上来。她裙子下的身体结实而温暖。“好吧,看来你真想要我。你是处男吗,我的美洲绅士?”她说着又亲了本一下,然后把嘴唇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对于处男,我要十先令。”
他本来已经想抽身离开,但有这温香暖玉腻在怀里,十先令似乎又不算什么了。“你得告诉我该怎么做,”本嘟囔道。
“那就是十先令喽,”莎拉说,“这一点也不麻烦,先生。”她拉了一下本的手,“只要走上这段楼梯,到我床上去。”
本跟在她身后,血液直往脑袋上涌,嗡嗡耳鸣掩住了他身后的脚步声。
假面舞会
艾德丽安用挑剔的目光审视着面前的三位绅士。她左手边这位高大挺拔好似一棵意大利雪松,就是有点瘦。一只手随意搭在短剑剑柄上,另一只手整理着身上的青铜色镶边马甲。海狸皮三角帽和假发下,一幅饰有鹰钩鼻的黑色面具,遮住了整张脸,只留下揶揄的笑容。
右手边的绅士差不多和刚才那位一样高,只是肩膀更宽更壮。他似乎不太习惯身上的朱红色外衣和巧克力色马甲。他的银色面具很小,上面装着个小丑式圆鼻头。
他们中间的绅士吸引了艾德丽安的大部分注意力。他比另外两人矮一头,戴着老式毡帽,上插一根很长大的鸵鸟翎,帽子边沿翘起就像上个世纪火枪手所戴的式样。金色马甲罩在靛青短裤外面,深棕色大衣饰以蓝色和金色花纹。以艾德丽安的眼光来看,他上唇和下巴上的小胡子,在大鼻子深红面具衬托下显得滑稽可笑。
“这行不通,”她冲着镜子抱怨道,“我怎么看也不像个男人。”
“胡说,”头一位绅士说道,他当然就是克雷茜小姐,“你看起来就像位真正的爵士。”
尼古拉斯点点头。
“何况,”克雷茜继续说,“就算有人从你的口音和举止猜出你是女人,那也没关系。我们化妆的目的,不在于掩盖你是男是女,而在于隐藏你是谁。而且我保证,你现在一点都不像艾德丽安?德?莫尼?德?蒙特莎赫勒。”
“这话没错,”尼古拉斯叹了口气,“但要是我们被揭穿,如果国王知道我也参与了……”
“真没骑士风度,”克雷茜插话道,“瑞士百人团什么时候在乎起自己的安危了?”
艾德丽安看到尼古拉斯面具下的脸庞胀得通红,心中十分矛盾。她希望尼古拉斯坚持自己的立场——这场假面舞会注定要为他们带来灭顶之灾。但经克雷茜这么一说,尼古拉斯犹犹豫豫的表现确实显得很没风度。
“如果我们故意避开你,而不是要你陪同,那你不就更麻烦了。”艾德丽安发现自己不经意间已经站到了克雷茜这边。好吧,管它呢。如果这身傻里傻气的行头,可以帮她刺探出法迪奥的秘密试验,那就值得冒险。
“我希望不会有人要求和我决斗,”艾德丽安拍拍装饰华丽的佩剑剑柄说,“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用这东西。”
“大部分配剑的人都不知道,”克雷茜答道。
尼古拉斯又重重叹了口气。“我只知道遇上决斗的话,上场的是谁。”
艾德丽安心头一股无名火起。曼特农夫人说得对,男人总会允诺很多,但你不要对他们报太大希望。当初尼古拉斯不是发誓说,谁也别想违背她的意愿,碰她一指头吗?结果已经有个人碰了。这人是国王又有什么关系?当然她从没告诉尼古拉斯,自己不想要国王的拥抱……
但他应该猜道!
“好了,”克雷茜说,“可以走了吗?马车在等咱们呢。”
“你跟国王说我们要去哪儿?”艾德丽安问。
“我当然没跟国王说过话。”克雷茜对她说,“但他的男仆已经告诉他,你身体不适。话说你要到蒙特莎赫勒去呼吸一下乡村的空气。就是这么回事。”她说着挤了挤眼睛。
艾德丽安若有所思地捋着胶水沾上的胡子。她们从凡尔赛出来,假装前往乡下,然后偷偷摸摸地在特里亚侬宫换上衣服。这故事还有什么纰漏吗?也许有,但都不重要了。
艾德丽安思量着自己会不会喜欢当一晚上男人。出乎意料的是,尽管她觉得担惊受怕,但还是感到相当兴奋,有种强烈的快感。她想起尼侬?德?朗克洛扮成一名军官,携枪带剑,骑着马去追自己的当月情人。她也要演出这样一幕了,尽管这也许会令曼特农夫人嗤之以鼻,但却让她几个月来第一次感到青春活力,充满希望——和生机。
在郊外住了几个月后,经由巴黎去往皇宫的旅程,让艾德丽安感到震撼。凡尔赛、马尔利、特里亚侬和枫丹白露 ——这些国王常住的行宫都是路易幻想的倒影。
但巴黎真实——而且骇人。一张张愠怒的面庞比过去更显敌意。有个人甚至向马车扔了块石头。他们最终到达巴黎皇宫,这座宏大的建筑逼压下来,就像一位年事已高但手握权柄的女主人,永远也不容忽视。路易坚信他在哪里,哪里就是法国的心脏。但巴黎皇宫静静地诏告世人,那不过是个谎言。
走进宫中,巴黎和它穷困的民众又被隔绝在外。转瞬既逝的闪光物在空中飘荡,绽放荧光的蒲公英随着轻巧浅薄的音乐喷洒伞盖。清水从一座海神喷泉中冒出,随即变成冰晶落向水池。尖叫吵闹的庭臣们争着伸手去接这些碎片。路易想用科学重塑往日的荣光,而奥尔良公爵却更喜欢它们制造出的玩具。艾德丽安好奇心大盛,但同时又因科学被浪费在这种地方而难过。
克雷茜递上他们的请柬。三人走进大厅,舞会已经开始。数百人聚集在此,有的在跳舞,有的在楼上的眺望台中观赏舞蹈,有的则在原地闲晃。侧室里的朝臣们在玩纸牌或桌球。所有人都带着古怪的面具,不少是维也纳狂欢节风格,很多则更为奔放。
“现在怎么办?”艾德丽安问道。三人在人群中穿行,她开始觉得放松。尽管艾德丽安认出有几个人是国王的秘密警察,但很快就打消了顾虑。在这么多人里被注意到的可能性很小;实际上,她们想找到法迪奥都得凭运气才成。
“现在吗,好好玩玩,”克雷茜说,“事情交给我来办。”
“好好玩玩?”艾德丽安刚想反驳,一条胳膊就挽进她的臂弯。
“来和我跳支舞吧,先生。”一个快活的声音飘进她的耳朵。场上的音乐已经变成米奴哀小步舞。艾德丽安眼前出现了一张精致的黑色面具,它根本藏不住奥尔良公爵夫人的面孔。
“不!”她说着试图抽出身来。
“亲爱的。别惹麻烦!跟我跳舞!”
“会有人注意到的。那些警察!”
“你不跳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公爵夫人坚持说。
片刻之后,她已经站进队列,第一对舞者开始跳起庄重的舞步,公爵夫人在舞池对面冲她露出微笑。
“上帝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艾德丽安摇摇晃晃地和公爵夫人一同走进外间庭院,意识到自己醉得不轻。她过去从没喝过白兰地,又怎么会知道这酒比红酒烈得多?艾德丽安喝干杯中残酒,公爵夫人又为她倒了一点。
“您真是绝佳的舞伴,先生,”公爵夫人屈膝行礼,恭维她说,“您应该多跳跳。”
“是的,”艾德丽安说。和公爵夫人跳过第一支舞后,她就发现别人真把自己当作男人。她还意识到舞池中不止她一个人穿着与自己性别相反的衣服。甚至还有几个人男扮女装。艾德丽安知道大约二十年前易装癖者就被驱逐出凡尔赛宫,她从没想过这些人到哪儿去了。
显然奥尔良公爵的宫廷是一个合适的去处。公爵的父亲,也就是路易的兄弟,曾是这些人挚爱的主君。
“你在想什么,亲爱的?”公爵夫人靠在一根支撑宫殿内檐的白色立柱上,开口问道,“你的脸拉得好长啊。你刚才似乎还很高兴呢。”
“是的。只是……贞女秘会要我做的这件事——成为国王的情妇,然后嫁给他——真的很难。”
“婚姻总是很难。”
“我知道。但国王……”她皱皱眉,“我喝醉了。”
“我觉得还不够醉。”公爵夫人说着又给她倒了一点酒。
“不,我不行了。”
“不,你必须撑下去。”公爵夫人坚持说,“这是为你自己着想。”
艾德丽安接过酒杯,端详片刻,然后抿了一口。“他又老,”她开口说,“又疯。”
公爵夫人拉过她的手,捏了一下。“别这么说,亲爱的。”她轻声斥责道。
“又不是你和他在一起。又不是你躺在他身边。他还以为自己很年轻!”
“可怜的人儿,”公爵夫人叹道。但她随即又快活起来,艾德丽安意识到自己马上也要露出微笑——就和她们脸上的面具一样虚假。“你必须学会所有宫廷中人都要学会的事,艾德丽安。你要尽力让自己快乐;要去跳舞,要找些爱人,有机会就高兴起来。不然你会慢慢凋零。”
“这些事都不会让我高兴。”艾德丽安说。
“当然会了,亲爱的。看看你今晚过得多快活。你还有很多事没试过呢。比如说一个爱人。”
“我不行,”艾德丽安说,“我做不到。再说这有什么用?和另一个男人同床共枕又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