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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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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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到我走一位也没到。我另外有一事要先走,说好去一个小时回来。我走的时候方一个人守着一桌空盘子,还叫服务小姐点菜。我出了门给他打一电话,让他少吃点,别又搂不住。 
  再见到他是夜里三点,头牌给我打了一电话,说他一人在8呢,她熬不住把他放在音箱跟前坐着自己回家了。我到了8,方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椅子空在音箱前。我过去看了看他,人是瞪着眼睛的,但是瞧不见我。我在椅子上坐了会儿,音响震得受不了,就坐一边去和小谢冬哥他们聊天,远远扫着他。四点看他举起一只手,四点五分又举起一只手,四点二十坐起来了,四点四十坐回椅子上垂着头。五点十分站起来,又在场子里推了一圈磨。小谢过去把他带下来,扶到我身边坐下,给他叫杯水。他的目光空洞,面容呆滞,我知道他还没完全m来,也不跟他说话,就坐在那儿听音乐。一会儿他扒拉我,让我靠近一点,他要说话。我把耳朵凑过去,他对着我耳朵大声说了句:我也没办法呀。再听没有了,他又继续发呆。一个果儿在我旁边坐下,我问她是哪儿的,她说她是南非的。方又扒拉我,我凑过去,他说,要是你你也没办法。我动动嘴,假装说了句什么,音乐声大盖住了。 
  方把我拉向他,一嘴发酵的气味对我说,我要不是还有理性我就疯了。我刚才看见自己是上帝。一个巨大的舞台,整个苍翠的山谷都是一个舞台,山谷之间镶着一个门金的王座,很多人在装台,忙活,不用问也知道是为宇宙之王的加冕礼。我在一边人群中等着看热闹。典礼开始,奏序曲,所有人回头看我,我也回头,后边没人。什么意思,请我登基?人人表情很奇怪早知道早就理所当然,就我一个蒙在鼓里。、接着山水像一扇扇屏风竖在我身后,我已在舞台中央,已在王座之上。坐上王座我感到这个位子的空旷和冰凉。我强作镇静,还能想,不会吧,宇宙是我创造的?生命是我给予的?我是万物的起源?这个性质有点严重。我是来找答案的,没想到我就是答案。这玩笑有点大——谁开的?我还是我,记得更多的是在北京混天黑。尽管我已经复位但没人前来帮我恢复记忆。我是个失忆的上帝。这个事我有点干不来。可是推辞义小知向谁推辞,我的宫廷只有我一个人。现在体会到上帝的孤独了,谁都可以发问只有我无人可问。现在知道上帝的悲哀了,谁都可以说不懂惟独我要说都懂。 
  既然是上帝了,想必是有些主宰能力的,我创造的。我修改。我给予的,我收同。于是我举起右手,右面的大海拱起巨浪连绵成高山,蓝色的海浪投上去阳光变成葱茏的草木。我挥动左手,左面的一盏灯拉长抽丝幽明弯拱化为苍穹。我站起来,星光照耀大地。我一脚踏上去,山水涌现。再踏一脚上去,红日出,百物竞长。我坐下,眼底一派湖光春色,有亭台楼阁,长堤细柳浅草远人;一眼在桥上,一眼在红窗,一眼在水下。水碧如汤,摇来一只只宽额翘头船,桨行之处,开出一朵朵爽眼的莲花。是那些景在移动,我随之前仰后合,不伸开手大劈又就立足不稳。那是一套娴熟的手势和步伐,像自由体操规定动作和太空漫步。 
  总是有一个大倾角扑向大地的缓缓降落。降落之后乘上高速列车一路疾驶,一路攀升,义离开地面,在一方方玻璃和金字塔型的钢梁中升到塔尖,立锥于城市上空,双腿灌风。接着鼓乐宽广雄壮,节拍铿锵顿挫,天上开来一列洋红色的轨道快车,接我到一座浮雕般黑鸦鸦的铁山前,铁打的台阶一级级通向云端一个阴疆和霞光互见的宝座,又是请我归位。 
  一路上可以看到一些男女在不同的生活场景中,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人种。我一牵动他们,他们就连人带景弯曲,变得修长直至化为一抹抹暗淡透光的颜色和深浅不一的线条。与此同时,颜色和线条又渐渐浓郁堆积出一组组人物和景致。它们是我戴的首饰和肉粉十指交错编出来的花儿。是我手中提着的一只只花篮和彩屏。当我舞将起来,就上下翻飞,像水流星像织挂毯,仔细辨认可以看到里面绣着一个个遥远的世界。 
  这一套程序太自动了,仃点无人驾驶的感觉,像是上辈子练过的基本功很深带在骨子里的。一个舞蹈,一跳身体就全想起来了,关节也抹了油似地灵活,节奏一带每个齿轮都转一齿咬一齿。先是双手擦皮球,接着是一把一把倒线团;接着是拧麻花绕肩卷绳子从裤腿里抽裤衩;接着是抓着挠着在风中奔跑;接着是男子钢管舞,像投链球拉着胯原地转圈;接着是在胸前反复画一个大桃子和双掌剁馅儿;接着记不清了,最后双臂变成大车轮以肩为轴转着转着不转了,像狗立起来两只前爪耷拉在胸前——收。 
  他问我,你没觉得刚才我非常像一个专业舞蹈演员在跳一个作品?是不足特别影响周围其他人? 
  没有,只看见你在耶儿推磨,而且推得极其偷懒,我本来什么感觉也没有,醒得跟个鬼似的,两分钟被他彻底聊大,跟前一片毛茸茸,一列列火车进站,很多陌生男女上上下下,屋里变得熙熙攘攘。 
  他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次我忘了它都要提醒我一同,你其实不是凡人,您其实正是上帝本人。我必须警告自己,严厉警告自己,这不是真的,我可千万别信以为真。要不就活不成了。你知道我的痛苦吗? 
  这当然不是真的,你要是上帝,你女儿是谁。我说,我真不能和你再聊了,我必须先去跳一会儿。我站起来,忽一下屋子裂开了。 
  梅瑞莎来了,我们走着去红绿灯南边的意大利馆子吃面条。穿一身旧得发黑的中山装守在饭馆门口乞讨的老头看见我把脸一扭,手伸向咪咪方和梅瑞莎。咪咪方和梅瑞莎掏钱包找零钱给他。我刚要进门,老头在我身后冒出一句:姐夫呢。我说,姐夫早回国了。 
  梅瑞莎:你们认识? 
  我:他在这儿要三十年饭了。 
   
  14 
   
  2034年5月2日 星期一 晴 
  地点:老王家 
  出场人物:老王 咪咪方 
  老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方言说这话时是两眼垂泪的。怎么也想不起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从何说起的,后语接在哪里,在座的还有谁。应该是指一个女人。也可能是慨叹一种不能实现的愿望。不不,不是悲切,有眼泪也不代表什么。也许是高兴,为自己终于理解了一种情怀高兴。他 们当时就像小学生,重新认字,为每一个中国字所包含的古典情感触动。譬如说忠,诚,这两个字也曾让他落泪。他自己说,这两个字刚造出来的时候,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涌动,是纯真的情感,是符合人类天性和自然律的。后来派生出效忠,忠于,才变成丑陋的标语。再譬如纯、洁;又譬如坚、贞;都是源自肝胆的,有这个分泌,这样才舒坦。变成号召,才恶心。 
  他坐在一只沙发上面带泪光,我坐在另一只沙发上无动于衷。当时的心情,都石沉大海了,和表情对不上号。就是我们俩,也是有很多话说不出口。 
  他说,他过去那么不喜欢中国人和中国文化所代表的那些趣味,现在可以更正为不喜欢中国的老人和历代统治阶级所推行的风气,这些人把人活生生的情感变成化石,中国人过去还是很至情至性的,他们在精神发育的过程中发现了人身上脱不去的一些特质,造出一个个对应字,用于自我描绘。每个字刚出炉都是好的,有营养的,基于健康人性的。我们很可怜,我们生得太晚,刊行的中国语言已经不能顺畅表达人的情感了,好的文章也不过是聪明安排曲尽其笔,稍一激动便成了哮天吼和洒狗血。写字多年,我一直觉得特别堵,现在知道了,因为要绕开一些词,惧怕一些词,所以怎么写也不像自己,也歪曲了这个地方。 
  他说,每个词都要身历其境才懂它在说什么,为什么这样说。教育太失败了,我太失败了。 
  他说,我不做老人,我不讨人嫌。 
  他说,你要比我活得长,应该做一件事,编一个字典,像成语小词典那样的。把今天已成空话、大话、不着四六的话列出来,一一追溯回最初的源头,原出人的何种情义,因何自然生发,以及流变。一一都洗干净,讲清楚,别再叫小孩望风而逃了。 
  我们小时候,互相发过誓,不活过四十岁。也不是愤世嫉俗,只是觉得四十是天文数字,活得那么久十分恐怖。那是在公主坟水果商场门前的大土坡上,下午放学。那个年代正在挖地铁,土堆成山,沟里全是军人。我们从商场里偷了一把伊拉克蜜枣狂跑出来,一溜烟上了山,书包拍打着屁股一边吃枣一边互相指着骂:孙子活到四十岁孙子活到四十岁。夕阳黄土黄军装,漫山遍野都是追追打打的小学生。 
  真活到四十岁怎么办?他一蹲坐下发愁地说。 
  一头磕死。我一跃骑上他脖子。 
  孙子不磕死孙子不磕死。我们连笑带嚷互相指着一溜烟跑下大陡坡。 
  远看是个灯笼,近看是个窟窿。头牌有很多片汤话。我们赢了说:用射电望远镜看,是个火山口。另一本小人书是中秋夜,月亮很低挂在巷子尽头像个灯笼,大家在王吧敞着门跳舞,跳着跳着人都来到街上,在月色下喝酒说话。蒋9的门也敞着,人也都在街上喝酒望月亮,放着另一种音乐。两店的朋友站在街上欢聚,彼此问候,笑语喧哗,去对面“抛吹司”的黑人青年也误走进这里。 
  店里剩的唯一一桌只喝啤酒的客人大家怀疑是点子。老啸坐在门口高台树下的一把椅子上缩着身子瑟瑟发抖。方言靠着墙一边和人说话一边回头去看正从蒋9台阶上下来往这边连迈带走的一个猫笑的姑娘。 
  这姑娘我不太熟,大名一直没问过一直喊她笑脸,只在街上搂过她一次,俩肩膀像俩弹簧不使肌肉拢都拢不住。她是蒋9的常客,偶尔到我们店坐坐,经常看她开一辆饼干色的日本车,停在巷子口,笑模笑样从我们店门前走过,一副良家妇女的梳头打扮。——我不是专门拦在街上调戏妇女的,认识,聊过,聊得挺好,一眼撞上,刹那间都灿烂了,才冲上去抱一下,表示熟。也仅限于几个人。 
  有一阵方言老去蒋9串门,一大了就不见影儿,我想蒋9那边大概有什么吸引他,那时候蒋9也是鼎盛期,号称果儿园。一拨拨好果儿往那屋进。听到客人一些闲言片语的笑谈,说方言近来贼上一果儿,一过去就把着人家聊天,有出动的意向。我去蒋9侦察了一番,只见楼上楼下果枝累累,方言活动规律也没什么大变,还是到点就出现,在一帮干葱局或熟张儿局里耗着,无可疑来电,来来去去一个人,打手机问在哪儿说的都是实话,不像有情况的样子。当然谁也搞不清谁心里惦记谁,但是,果真有一码事,以我对他的了解,就是这长着一副笑脸有一对好肩膀的姑娘。他那点爱好,咳。 
  咪咪方:什么爱好?说说,不要紧的。 
  老王:阳光的,学生的,没心没肺的,一逗就乐又什么话全听得懂接得住透着伶俐的。我就不说他有恋雏儿癖了。 
  ——他递过去的眼神是看喜欢人才有的,心里乐,照得眼珠子亮。咳,我也别瞎吹我会观察了,实际上我是根据自己的心理活动下的判断。那姑娘冲他一奔那么一笑,两人那么一过眼,我这边顿时一阵嫉妒,就凭这嫉妒,我断他们俩有事儿。我的嫉妒一向是很准的,专用于甄别暗藏的情人。一大厅人,各说各话,我一进去,见谁嫉妒,谁就正在和谁打联联。是返祖现象,公的本能,不干什么,我祝福他们。 
  咪咪方:那么,他们到底是好了没有还是只限于眉来眼去,除了你这种不靠谱的条件反射其他证据有吗你别净光说你的心理活动。 
  老王:录音录像?当场抓获?没有。都是听说,东一耳朵西一耳朵。要不要听?——什么叫都是我的心理活动,好像我在这儿淫得不行,往人家清白姑娘头上扣尿盆子。问题有,问题存在,而且问题很严重。听说啊——我这儿可全是听说。方言有个人儿,除了面儿上的历史上这几个,还有一个暗的,最后几天跟他在一起。谁家姑娘咱不管,可能是笑脸,可能不是,爱是不是,就冤枉她了,拿她当形代了,省得再冤了一片人。 从我本人,我愿意信他有这个事儿,愿意他最后有个伴儿。我哥去世前,海南两个跟他熟的小姐主动赶到北京来陪他,照料他的起居。人我没见到,到了收没收钱也不影响我感激这两位小姐,为我哥感到安慰。我觉得她们特别好,特别高级——对别人我怕用高级形容,她们我觉得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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